格物致新

林霖

這場展覽的展覽名，無論是中文名還是英文名都耐人尋味。“Rereason”——在單詞“reason”前加上了拉丁語前綴“re”，意在重究事理，試圖給予那些被我們視為理所當然、不可撼動的事物邏輯再度辯證的機會?！案裎镏滦隆保@然來自于“格物致知”——儒家核心思想之一，出自《禮記·大學》：“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币布磳κ挛锏恼J識要探究其原理才能獲得真正的知識。

僅從詞義觀之，阿麗莎-柯維德（Alicja Kwade）的這場個展就自帶“學究”氣質(zhì)。而從現(xiàn)場觀之，確實是一場很“高冷”的展覽：冷峻簡約的線條和結構，以及閃耀著金屬和玻璃質(zhì)感的疏離，又與巖石粗糲質(zhì)感相契合的一種奇異氣質(zhì);有心的觀者，也借由此而激發(fā)出一種“興致勃勃”：繞著作品三百六十度走，去探究作品背后的思維和邏輯，乃至回昧和思考，那也可謂是藝術家與觀者共同參與的“格物致知”了。

出生于波蘭的藝術家阿麗莎-柯維德近兩年頗為活躍，現(xiàn)居德國柏林。阿麗莎的創(chuàng)作主要是基于對空間、時間、數(shù)學、科學以及哲學的研究，卻沒有滑入形而上“掉書袋”的窠臼，而是將理論化繁為簡，精煉成極具詩意的裝置作品。她所選用的創(chuàng)作材質(zhì)其實很日常，比如木門、石頭、鋁合金、弧克力、鏡子、銅、木炭……就是這些常見材料，在阿麗莎的手里就像“變戲法”一般“自行運作”起來，最后“塵埃落定”構建了屬于它們自身的邏輯力場和秩序。所以說，這是一場很燒腦的展覽，因為首先你很難用現(xiàn)實已有知識去做參照（除非你恰好是高等數(shù)學系或物理學高材生），其次也沒有任何“圖像敘事”“景觀社會”之類的文化學、文化消贊學等理論可以拿來闡釋作品。恰恰相反，阿麗莎的作品是反圖像敘事，也是反“景觀”霸權理論的——此二者是當今藝術圈頗為流行的“美式邏輯”和“法式邏輯”，前者倡導消費實則是文化資本滲透，后者承繼了“空想社會主義”的理想情懷實則如弗朗索瓦茲·薩岡般“無心應戰(zhàn)”的小資產(chǎn)階級情懷。

阿麗莎·柯維德的“學究氣質(zhì)”當然也沒那么生硬，她是思辨的，又是富含臺優(yōu)雅感性的，這一點在這場“格物致知”展覽中展露無疑。如展覽中的作品《薩迦》（對數(shù)螺線），材質(zhì)無非就是門和五金，都是一個構成一個居所的基本建造材料，看起來很沒想象力，但是作品所蘊臺的優(yōu)雅線條的節(jié)奏令人著迷，并且不自覺地繞著作品走了好幾圈。阿麗莎用這些材料是因為它們是如此日常、是“現(xiàn)時存在”的，也表示了現(xiàn)時的一些經(jīng)濟關系。藝術家最終用自己的語言與世界聯(lián)結，賦予這些物質(zhì)以重組的秩序。于是在《薩迦》這里，我們看到的是一種諸如“傅科擺”的邏輯力場，它們在“旋轉”。處于運動中的這種“旋轉”，也暗示了裝置的無限擴張（因地制宜），更暗示了材質(zhì)也每時每刻在變化中。這就是為什么阿麗莎曾在一次訪談中強調(diào)那些有著數(shù)百萬年之壽的巖石就像樹木一樣，有自身的生長周期，她一宣存思考的是：為什么我們看到的現(xiàn)時是這樣的現(xiàn)時？它始于何時？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在阿麗莎看來，我們的“現(xiàn)時”就像那組《空間槽》（Space Slot），所有的完整或破碎、生與滅都是發(fā)生在這個正方體內(nèi)的，本質(zhì)上并沒有區(qū)別（被規(guī)訓或者被設定？）而超出這個空間之外的事物都會“消失”——不是真正消失，不被我們看到而已，因為進入了另一個維度。在此，阿麗莎也闡釋了她的世界觀和宇宙觀。

《平行世界》（黑/白）延續(xù)了這一觀念的探討，兩盞臺燈的光源被鏡子阻擋和遮蔽，藝術家由此啟發(fā)我們：何為真實所見，何為想象補充？我們的世界是否可能是無限復制重疊？我們身邊是否有一個或數(shù)個平行世界？

藝術家沒有給予她的答案，但是她在《直線國VI》中表達了態(tài)度：她認可的是埃德溫-艾伯特（ Edwin Abbott）寫于1884年的科幻小說《平面國》。這本書講述的是一個只有兩維的世界（平面國），平面國中的“人”如何活動（包括房屋構造、女性行走規(guī)則、階級斗爭等），甚至還有妙趣橫生的零維國、一維國、二維國和三維國生命之間的大爭論……艾伯特生動詳實的敘述能力和邏輯思維讓我們信服，我們?nèi)祟惔_實是因為感官局限而僅能感受我們身處其中的現(xiàn)實維度。而阿麗莎的《直線國VI》的視覺表現(xiàn)靈感叉似乎來自早期歐洲的天文學教學器材，就像《薩迦》所呈現(xiàn)的形式也借鑒了古老的傅科擺設備。順便值得一提的是，畢業(yè)于劍橋大學的埃德溫艾伯特對神掌和神秘學有充分的研究，因此雖然沒有確切的親口證實，但我們的藝術家阿麗莎·柯維德必定也是對神秘學有所研究或者正在進修中，至少她現(xiàn)時的作品已展露了這樣的氣質(zhì)和努力。

阿麗莎-柯維德還參加了今年的第五十七屆威尼斯雙年展，參展作品《見微知著》（Pars pro Toto）讓人印象深刻，是涵蓋了視聽的裝置作品。作品由打磨過的光滑石頭制成的大型球體以不同顏色出現(xiàn)在不同空間里，用以比擬宇宙中的幾大行星，與其說它們排列在繞日軌道上，倒不如說它們更像是斯諾克里的臺球，而作品里的這些星座之石（constellation of stone）似乎發(fā)出時而輕緩時而激烈的聲音。雖然在余德耀美術館的“格物致知”中我們沒有聽到阿麗莎作品的聲音（注：筆者在媒體預覽當天去的時候，本應有鐘表聲的《迷你電話》裝置因為設備調(diào)試的問題，并沒有得到應有的展現(xiàn)），但是她帶來的《無關緊要》（十二面體）和《假象形狀》系列都有“無聲勝有聲”之妙——或者說，聲音在她這里也是可以“被看到”的?！都傧笮螤睢返慕饘俟艿酪月┒肥綐雨惲芯幣?，以及管道出口的一攤碎裂的花崗巖，無法不令人遙想咔吱咔吱的機械聲一一或許，它們正在另一個時空發(fā)生，誰能說不是呢？

我雖然不是很認可《碰巧的杰作》將藝術定義為和旅行中的風景和美好一樣，是一種“只要有心就能發(fā)現(xiàn)”的隨心所欲，但是對于作者邁克爾·基默爾曼的另一句話是認同的，不妨也在此引用以作收尾：“藝術應該被看成這樣一種東西——它可以讓我們每天的生活變得更加開闊，并且能教會我們更敏銳地感受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