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家園之路

古代園林對于今時中國，究竟有何意義？

建筑師王澍說：“園在我心里，不只是指文人園，更是指今日中國人的家園景象。主張討論造園，就是在尋找返回家園之路，重建文化自信與本土的價值判斷?！眻@林棲游曾是中國古人的日常。如今，將中國園林作為靈感源泉已成為一批設計師的自覺追求，而對普通人來說，親近古典園林則是一種無功利的賞鑒，二者結合，共同構成了中國園林的現(xiàn)代意義。

壹 找回1500年前的詩意

2012年，建筑師王澍獲礙“建筑界的諾貝爾獎”——普利茲克建筑獎。戰(zhàn)為該獎的第一位中國籍得主，頒獎詞稱王澍的份品是“扎根于其歷史背景、永不過時甚至具世界性的建筑”。王澍的設計討論7歷史與現(xiàn)代的關系，不只面向未來，更是基于傳統(tǒng)，他所基于的主要傳統(tǒng)，便是中國園林。

王澍的代表作——中國美術學院象山校區(qū)，取法于中國園林，具有桃花源和傳統(tǒng)田園的特質(zhì)。2006年，他在《造園與造人》一文中寫道：“園在我心里，不只是指文人園，更是指今日中國人的家園景象。主張討論造園，就是在尋找返回家園之路，重建文化自信與本土的價值判斷，以我們這代人的學養(yǎng)養(yǎng)，多少有點勉力為之。但這種安靜而需堅持不獬的事，一定要有人去做，人會因造園而被重新打造的。”王澍探討傳統(tǒng)園林的價值，并將其融入自己的設計之中，一度被同行指責為“背叛了現(xiàn)代建筑”，然而，他對中國園林文化的執(zhí)著，最終為他帶來了世界性聲譽。有趣的是，同樣獲得過普利茲克獎的華裔建筑師貝聿銘，也設計了香山飯店、蘇州博物館等充滿園林趣味的作品?，F(xiàn)代大師們這種濃厚的園林隋結，恐怕并非巧合。

如今中國園林已成為一批設計師的靈感源泉，他們大多兼具設計師和高校教師的雙重身份，除了中國美術學院的王澍，代表人物還有北京大學的董豫贛、清華大學的朱育帆、同濟大學的童明、東南大學的葛明……董豫贛設計的北京紅磚美術館，有精巧宜人的山水、疏影橫斜的花木、曲徑通幽的圓洞，被年輕人評為“2018年最值得去的展覽館之一”。董豫贛的《玖章造園》，是一部探討如何從傳統(tǒng)園林到現(xiàn)代設計的專著，他在序言中寫道：“中國園林曾經(jīng)構造出的棲居詩意，絕非西方發(fā)育不久的人居文化所能企及。”這種詩意，比荷爾德林提出的棲居概念足足早了1500年。中國在鴉片戰(zhàn)爭中被打掉的文化自信，有幸在園林中獲得了堅守。這是設計師所找到的，中國園林的現(xiàn)代意義。

然而，中國園林能否具有現(xiàn)代意義，只靠設計師的努力遠遠不夠，還需要更深厚的群眾基礎，正如唐代詩歌的興盛，是因為詩歌已成為唐代人生活方式的重要組成部分。

園林棲游曾是中國古人的日常，今天能否歸來，成為現(xiàn)代人的日常？作為一名園林研究者的樸素愿望，就是希望引導現(xiàn)代人去了解那些幸存的古代園林，告訴大家看什么、如何看，進而從中感受傳統(tǒng)園林的文化魅力。這就是朱光潛先生說的“人生的藝術化”。藝術化的人生是情趣豐富的人生，人們會對許多事物感到有趣味，并且到處尋求享受這種趣味。如果說設計師對于中國園林是一種“功利性”的求索，那么對于普通人來說，親近中國的古典園林應是一種無功利的賞鑒，二者結合，共同構成了完整的中國園林的現(xiàn)代意義，它們是中國園林能夠真正復興的關鍵。

貳 生平所見第一之園

我是北方人，初次游歷江南園林是在2006年，北國少年初逢江南勝境.有“夢里不知身是客”的恍惚之感，但園林之美的情韻由此植根心底，逐漸蔓延成無數(shù)剪不斷的情結。12年來，我漫行于江蘇、浙江、上海、安徽、河南、山東、山西等地的200多座園亭之間，不斷體悟傳統(tǒng)園林之美，同時，又游歷了歐洲的30多座城市和美國的20多座城市.還探訪過韓國和澳大利亞的園林，從另外一個角度加深對中國園林的理解。

我讀碩士時的導師方擁，是童寯先生的弟子。童先生是最早研究中國園林的學者，20世紀30年代他在上海工作，閑暇時遍訪江浙的古典園林，寫成《江南園林志》一書，其中“現(xiàn)狀”部分收錄了大約50座園林，是一份頗為獨特的園林清單，近些年常有愛好園林的同道按書索驥，重走童先生的園林之路。童先生也是王澍最敬重的學者，王澍的《造園與造人》一文用了三分之二的篇幅談論童先生，稱贊他“代表了近代中國建筑史的—個精神高度”，《江南園林志》也成為對王澍影響最深的著作。

由于這一師門淵源，我對園林也情有獨鐘，并計劃以此為題來撰寫碩士論文。但存世的園林眾多，主題廣泛，該從何處入手？恰逢董豫贛老師在北大開設園林課，他推崇寄暢園為“生平所見第一”，我亦有同感，遂將寄暢園定為論文的題目。

寄暢園位于江蘇無錫惠山腳下，明嘉靖六年（1527年）由戶部尚書秦金興建，初名“鳳谷行窩”，此后近500年間始終歸秦氏家族所有，“易代不易族，易主不易姓”，這在中國歷史上非常罕見。

寄暢園的歷史極具傳奇色彩。秦金卒后，寄暢園轉(zhuǎn)給同宗的秦瀚、秦梁父子，稱“鳳谷山莊”。萬歷年間，秦家又出了一位聲名顯赫的人物——秦耀，他是張居正的門生，28歲中進士，46歲成為正三品的封疆大吏，1592年遭政敵彈劾罷官，回到無錫后，他接手鳳谷山莊，將當年的疏野小園改筑一新，正式定名為“寄暢園”，取王羲之“取歡仁智樂，寄暢山水陰”的詩意。秦耀卒后，寄暢園分歸四個兒子管理，遭到割裂破壞，清初由秦德藻合并修復。1655年，秦德藻的長子秦松齡中進士，年僅19歲，是清初最年輕的翰林?？滴醭跄?，滿族勢力排漢，秦松齡與當時數(shù)萬名文士一起被革職罷官，回到無錫后，他聘請造園大家張南垣之侄張斌改筑寄暢園，使寄暢園一躍成為清初的江南第一名園。

以上僅是寄暢園歷史的前四個階段，之后還有五個階段，同樣跌宕起伏。這座園林與明清及民國的朝局國勢緊密相連，一部園史，既是秦氏的家史，也是中國的國史。

站在專業(yè)角度，我更關注的是寄暢園非凡的造園藝術。寄暢園最重要的一次改筑，主持者張斌是“山予張”的傳人?！吧阶訌垺笔敲髑鍟r期造園世家中的佼佼者，由張南垣開創(chuàng)，大批江南公卿的名園皆出自他手，他的傳人供奉宮廷，與“樣式雷”并稱，設計過多座皇家園林。

碩士論文的題目確定后，我前往寄暢園實地考察，先到蘇州游覽了拙政園、獅子林、留園等一干名園，然后前往無錫。經(jīng)師友引薦，我得到園方的特別許可，在5點閉園之后進入寄暢園，所以我第一次看到的這座名園。是空寂無人的。

黃昏的寄暢園格外寧靜，風聲、鳥聲、流水聲分外清晰。園內(nèi)高樹參天，竹影婆娑，蒼涼廓落，古樸清幽，我穿過長長的石橋，倚著纖細的欄桿，眺望蓊郁的山林，宛如身在夢境—般。最令我驚艷的是經(jīng)張鋱改筑的“八音澗”。澗水的源頭來自園林西墻下的一洼小池，“天下第二泉”惠山泉匯流至此，繼而向東潛入地底，循一條窄路走進山谷，十余步后豁然開朗，泉水從腳底突然涌出，沖刷著澗石，琤琮作聲。繼續(xù)前行，溪流在左側(cè)隨著谷道由寬變窄，越來越細，道路如不可通，水流幾不可見。忽然向左一轉(zhuǎn)，踏過一塊汀石，谷道再次放寬，形成一處山間敞地，有石桌石凳可供歇腳，泉流則分作左右兩支，相和鳴響。再向前行，左側(cè)泉流伏入地下，只剩下右邊的泉流，仿佛變魔術一般，瞻之在左，忽焉在右。山谷再次收窄，泉流也越來越?jīng)坝浚简v澎湃，終于流到出口，訇然跌入池中。這段谷道長不過數(shù)十步，卻儼然是一次驚心動魄的歷險。

張鉽是張南垣最早的傳人，傳承了“山子張”最精華的技藝，其代表作便是寄暢園。古代文人造園，源自對真實山水的熱愛，由于不能住在山林之中，早期的手法是將山水縮微到庭院里，疊拳石為山，鑿勺水為湖，借助想象體會自然。然而，張鉽改筑的寄暢園，不再是自然山川的縮微，而是真實自然的局部——從池東眺望園西的假山，仿佛惠山延入園內(nèi)的余脈；待進入假山內(nèi)部，巖壑森森，流水淙淙，行走其間，宛如置身于萬山叢中。這樣的假山，讓人得以無限親密地接近自然，其間既不再隔著想象，也不再隔著古人，真正實現(xiàn)了文人安居山林的理想。

叁 從城市尺度上將園林串聯(lián)起來

2013年我到美國和歐洲訪學，游歷了30多座城市，由此想到，若能再深度考察中國的一些城市，加以比較，會是很有意義的事情。恰好我的博士導師賈珺先生受邀編撰一套古建筑地圖叢書，考慮翻江蘇、上海園林眾多，我們便承接下這一省一市的任務，隨后用了一個冬天來搜集資料、篩選景點。開春后，我從揚州開始了實地考察的旅程。

在歐美旅行，我會先找一份城市地圖，圖中景點處填充的顏色深淺不一，顏色越深價值最高。像羅馬、巴黎這樣的超級城市，地圖上一片深色，即便停留多日，也只來得及游賞其中一部分；而像比薩、帕多瓦等小城市，一天差不多可以看遍所有景點。到揚州的第一天，我也找了一份市區(qū)文物地圖，計劃進行地毯式搜索，但很快發(fā)現(xiàn)，地圖上標注的許多文物已徒有其名，還能看到的可能就是一口枯井或幾方條石。我隨即調(diào)整計劃，由地毯式平鋪改為焦點式輻射，先考察個園、何園、小盤谷等名勝，再就近探訪周圍的省級和市級保護文物。

平心而論，目前中國的不少地方在文物保護方面缺乏不卑不亢的平常心，一些級別較低的園林保存狀態(tài)很差，級別高的園林又容易開發(fā)過度，在這方面西方確實有值得我們學習之處。我們可以向西方學習的，還有園林的開放程度，歐美國家地圖上標注的文物景點，基本都可以登門或預約造訪，但在中國卻常常吃閉門羹，有些園林或大門緊閉，或正在維修，或被一些單位占據(jù)，普通民眾已與之無緣。我曾與創(chuàng)作了《幻園》《草間居游》等畫集的建筑師魚山（曾仁臻）交流經(jīng)驗，他游覽過中國各地的100多處園林，笑言自己鍛煉出的最核心的技能便是如何敲開園門。他探訪某座小園時，塞給看門人50元才得以進入。我笑他出手大方，抬高了市價，以后別人就更不好進了。中國當然也有許多運營、維護良好的文物景點，但總體來看開放程度參差不齊，其中有基于國情的現(xiàn)實的一面，無法一蹴而就，期待將來能找到更好的方式，讓這些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最大限度地惠及國民。

我編寫地圖叢書的收獲，就是跳出一座座單體的園林，從城市尺度上將它們聯(lián)系起來，得以深入理解園林與周圍環(huán)境的關系。江南園林的分布如滿天星斗，尤其是以園林著稱的蘇州，轉(zhuǎn)過幾個巷口便有一座園林，讓我想起明代鐘惺所說的：“予游三吳，無日不行園中?！碧K州城經(jīng)歷了晚清民國的戰(zhàn)亂和其后的多次破壞，但仍能予人“蘇城好，城里半園亭”的體驗。有學者統(tǒng)計，明代蘇州有記載的園林多達260處，讓人不禁心生向往，那該是一種何等宏美的氣象！

從城市尺度上，我也對中國園林最重視的“借景”有了更深的理解。明代造園理論家計成將借景視為“林園之最要者”，明代許多園林都有一座高大的建筑，通常位于游園路線的終點，比如王世貞位于太倉的弁山園，在園內(nèi)西北最高的弁山上建有縹緲樓和大觀臺，可以東望太倉城內(nèi)的街衢屋舍，西望郊外的婁水和馬鞍山。吳亮位于常州的止園，在東路軸線的盡端是一座建在山頂?shù)拇蟠缺w，從閣內(nèi)遠眺，城內(nèi)的萬家燈火，城外的千里平疇，都能盡收眼底。米萬鐘位于北京的勺園（現(xiàn)為北京大學的一部分），西部有一座翠葆樓，米萬鐘最享受的便是在樓內(nèi)“悠然把酒對西山”，眺望像屏障一樣環(huán)列在京西的群山。還有秦耀位于無錫的寄暢園，壓軸之景是水池北岸的環(huán)翠樓，在樓上可以眺望園外巍峨的惠山和錫山。這些精美的園林，如今只有寄暢園保存下來，仍能在園中看見秀麗的錫山塔影。

這是一種非常有趣的現(xiàn)象。古代園林一方面通過圍墻將景致封閉起來，限定出私人領域；一方面又通過借景突破圍墻的限制，與更廣闊的外部世界聯(lián)系起來；從園中望見的那些熟悉的地方景物，使園林與周圍的城市山水關聯(lián)起來，予人一種安居的歸屬感。這種獨立自足與因借往還所體現(xiàn)出來的張力，耐人尋味。

行者檔案

黃曉，先盾就讀于山東大學、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現(xiàn)任教于北京林業(yè)大學園林學院。對中國園林和建筑馓過系統(tǒng)的考察和研究，已出版《江蘇上海古建筑地圖》《河南古建筑地圖》《明代常州止園》等專著，2013年赴歐美訪學，考察了當?shù)氐臄?shù)十座城市及數(shù)百座園林。

對話

中國園林與世界其他地區(qū)的園林

有何不同？

歐洲園林、伊斯蘭園林與中國園林并稱為世界三大園林體系，前兩類園林都有一個重要特色，就是水法。水法是水的表演藝術，有趣的是，它產(chǎn)生于缺水的西亞伊斯蘭世界，傳入歐洲后發(fā)揚光大。中西方園林都有精彩的水景和建筑，二者的區(qū)別在于，西文園林以植物為主，中國園林以假山為主，假山及隨之而興起的演員石是中國園林最獨特的景致。

“頂級園林”有哪些評判標準？

專家和游客心中都有自己關于頂級園林的標準，我比較贊同童寯先生《江南園林志》中總結的造園三境界：第一是疏密得宣，第二是曲折盡致，第三是眼前有景。三個境界層層遞進，我們對園林的理解也隨之登堂入室。

中國園林在當下會怎樣發(fā)展？

中國園林具有一種女性氣質(zhì)，既像伴侶又像母親，人們始終能從中得到滋養(yǎng)，補充元氣，從而更從容、更自信地面對外部世界。因此，園林在當下的發(fā)展，一方面是結合新時代的生態(tài)需求，與大尺度的保護規(guī)劃結合；另一方面是回歸傳統(tǒng)，為個人的身體和精神提供休憩之所。

關于探訪中國園林有何建議？

中國園林的不只是視覺的，更是聽覺的，嗅覺的，要調(diào)動各種感官來體驗。游園時應在園中品品茶，聞聞香、聽聽曲。此外，每座園林、每處景致都有最佳的觀賞時間和角度。比如，拙政園的待霜亭要秋天看，色香味俱佳；網(wǎng)師園的月到風來亭要夜間賞，風月無限。園林就像曇花，往往會在某一時刻綻放令人驚艷就美麗。

肆 感悟園林的觀看之道

我出生在山東，作為北方人看江南園林，不免有一點“他者的眼光”。我從江南園林開始進入學術領域，先后調(diào)查研究過無錫、南潯、常州、嘉興等地的園林，多年后才殲始關注家鄉(xiāng)的園林，發(fā)現(xiàn)山東園林又與江南不同。

現(xiàn)存的山東園林主要有四座——曲阜的孔府山園、青州的偶園、濟寧的藎園和濰坊的十笏園。其中十笏園建造時間最晚，藝術成就則最高，古建筑園林專家陳從周先生稱贊它是“北方私家第一園”，又說：“北方小園，能饒水石之勝者，以此園為最?！笔藞@以水池為中心，池中四照亭倒影婆娑，池東湖石假山堆疊巧妙，有懸瀑自上注下，頗具異趣。園中花木數(shù)量不多，但品種豐富，布置合宜，頗為雅致。建筑方面，有體量厚重的樓閣，也有纖細精巧的亭榭，錯落布置，層次多變。與精雅的蘇州園林相比，十笏園的青磚漏窗、疊澀屋頂、原木立柱，有種“天然去雕飾”的粗獷之美。

2015年我到青州考察偶園，進一步強化了這一印象。偶園建于清初，據(jù)傳出自張然之手。張然是張南垣的兒子，和設計寄暢園的張斌一樣，都是“山子張”的重要傳人。我到青州時偶園正要動工修復，未經(jīng)修整的園子充分展示出北方園林的豪邁大氣，園中巨石層疊，山勢逶迤，群松林立，池泉幽咽，看慣了園林的“熱鬧”，這份蕭疏散淡尤其能直擊心扉。穿行在山間水畔，我不禁想起童寯先生在《江南園林志》自序中所說的：“每入名園，低回唏噓，忘機永日，不勝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不過，園景雖然蕭條，卻掩藏不住那股蓬勃的生命力。偶園的精華是環(huán)繞在西南東三面的假山，西山平緩，中山陡峻，東山逶迤，三座假山通過山腳的溪水—線貫穿；循山而行，腳下溪水叮咚，面前石壁崔嵬，頭頂喬木參天，與寄暢園的假山有異曲同工之妙，儼然是半壁八音澗。這是真正的藝術品！

偶園假山得以存世，主要靠老專家的傾心維護。據(jù)陳從周先生回憶，1983年青州準備拆掉偶園假山，腳手架已經(jīng)搭好，他正在山東開會，聞訊急忙趕到現(xiàn)場，像“劫法場”般將假山搶救下來。近年青州復建偶園，打造偶園古街，其核心便是陳先生搶救下來的這座假山。

陳先生一生搶救過無數(shù)園林，最重要的要屬上海豫園。我游過豫園多次，一直不得要領。寄暢園以一池一山為主，布局緊湊；豫園則有七八處庭園，每處自成一體，不免支離破碎。每次從三穗堂入豫園，堂北的黃石假山令人震撼，但繼續(xù)游萬花樓、點春堂、老君殿，卻有越走越無趣之感。2016年我到同濟大學開會，陳先生的再傳弟子段建強老師建議與會者到豫園雅集，他讀博士期間是專門研究豫園的，我們皆對此行充滿期待。

段老師未像通常游豫園那樣從城隍廟前往，而是帶大家穿過一道長長的巷子，他指著巷左說：“這是當年潘家的住宅，右邊豫園是潘家的園林。”走到巷底，從豫園管理處入園，—看，是藏在豫園最深處的內(nèi)園，穿出內(nèi)園，段老師指著東側(cè)緊閉的大門說：“這里是當年豫園的入口，我們剛剛就是從門外經(jīng)過?！蹦且凰查g，我多年的困惑瞬間冰釋，支離破碎的豫園一下完整明晰起來：這處大門是向東對著潘宅，從這里入園，以“寰中大快”影壁點題，正是入口該有的樣子；轉(zhuǎn)過影壁，是名列江南四大奇石之一的“玉玲瓏”，其北隔池為“玉華堂”，兩者皆帶“玉”字，構成入園后的第一處高潮；此后依次穿過會景樓、點春堂、萬花樓，層層鋪墊，到黃石大假山為第二處高潮；穿過三穗堂，南臨大池，池南曾堆筑巨大的湖石假山，為全園的壓軸大戲。明代豫園的氣魄之宏大，格局之謹嚴，令人拍案稱絕，可惜入清后它被數(shù)十家公所瓜分占據(jù)，不成系統(tǒng)，令人惋惜。新中國成立后，陳從周先生負責修復豫園，此園能稍復舊觀，確實凝聚了他無數(shù)心血。

段老師說，外園的黃石假山和內(nèi)園的湖石山臺保存較好，破壞最大的是中園；修復時，陳先生以會景樓南的折橋為界，橋南用湖石，呼應內(nèi)園，橋北用黃石，呼應外園，從而銜接起全園的脈絡。為了管理方便，豫園入口被改在三穗堂前，對此陳先生也盡力做了補救，他在三穗堂南堆了一座湖石假山，內(nèi)藏一條捷徑，可快速轉(zhuǎn)入中園，進而體驗豫園的布局之妙。

這次豫園雅集，讓我對古代園林的布局謀篇有了更深的體會，對前輩的良苦用心也嘆為觀止。目前，不少園林會為了管理方便而更改入口，比如拙政園的入口從南側(cè)改到東側(cè)，寄暢園則從東側(cè)改到南側(cè)，如此一來人們游園時便無從體會古人的匠心，極為可惜。

2017年是寄暢園建園490周年，我趁機組織了一次雅集，邀請了數(shù)位重量級的園林泰斗?；顒忧耙煌恚诩臅硤@安排了一場昆曲演出，夜幕降臨，嘉賓魚貫進入臥云堂，我見方擁老師站在堂外，起身邀他入內(nèi)，他說：“不，我要去游園了。昆曲常有，而夜游寄暢園不常有。”我們相視而笑。管弦悠悠響起，在夜園中回蕩，當年古人也曾在這里品茶度曲，數(shù)百年過去，一切似乎從未改變過。園林是一種多么奇妙的緣分，將繽紛的記憶交織在一起，置身于這真實的園林中，我卻有恍在夢境之感。這平用而又超凡的園林，是中國人永恒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