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之戀

昆榮

1.鰻魚水災(zāi)

清晨，胡蕾一下床就發(fā)現(xiàn)自己踏進(jìn)了水里。地毯由草綠色變成深綠色，吸足了水的布熊橫躺在地上，提不起來。就像中了《勇敢者游戲》的咒語一樣，家在一夜之間變成水澤。

胡蕾抱著瘦瘦的膝，蹲在水里，看那條擱淺在瓷磚上的鰻魚。鰻魚是羅娟娟送的，胡蕾把鰻魚養(yǎng)在水池里，沒想到，它生命力這么強(qiáng)，大力掃尾，折騰了半夜，終于把水龍頭掀開。

門被砸得山響，胡蕾無可奈何地敞開門，門外站著投訴者——樓下新搬來的鄰居，一個長著一雙桃花眼、眉毛寡淡、有些邪氣的男人。僅僅是一個照面，還沒來得及交涉，只聽一聲尖叫，胡蕾滑倒在門廳。

還是那條鰻魚，它不肯善罷甘休，隨著向門口傾涌的水勢，一寸一寸挪到胡蕾腳邊，它撐著最后一口氣纏住她的腳踝。那種濕涼無比的感覺，沒有女人不驚心。

周生把胡蕾扶到沙發(fā)上坐，他覺得她太瘦了，白色的睡袍裹著她，跟裹著一根草似的，還有她疼得眉心深鎖的樣子，薄薄的皮膚蓋不住額上黝青的血管，他的怨氣退下一大半。他新粉刷的天花板被她弄花了，水精準(zhǔn)地滴到他嘴里，一直滴到把他嗆醒，但是，現(xiàn)在他對她說，算了。

胡蕾叫住他，淡淡地說：“怎么賠償，你還是提個方案吧?！?/p>

周生站在淺水里，襯衣扣子系錯位了，拖鞋也穿的不是一雙，他笑嘻嘻地提出賠償方案：“我喜歡吃鰻魚?！?/p>

胡蕾用清水把魚洗了，不放酒，也不放姜和蒜，就淋上一層奶酪，放進(jìn)微波爐里轉(zhuǎn)3分鐘，端出來就給周生吃。

胡蕾做這么難吃的魚本來就不是給周生吃的，周生只要客套幾句，心意一領(lǐng)，水災(zāi)事件也就有了個了斷。但是，周生偏不，他支起折疊凳坐在小圓桌前，吃魚。他把魚肉從魚骨上剔下，一截一截咬著，把堅(jiān)硬的魚骨慢慢吮出來，連魚尾巴都沒放過。

胡蕾皺著眉，她猜，他的興趣也不在菜色上。他沒說一句恭維她手藝的話，但是，看他全心全意的吃相，她確實(shí)感覺自己被一個男人恭維了，不能不心動。

果然，魚宴之后，周生回請她吃昂貴的日本菜，交往便這樣開始了。

這天，龍卷風(fēng)襲擊整座城市，那么多落葉，那么多灰被風(fēng)刮著，裊裊婷婷飄到二樓的高度，跳邪惡而柔曼的舞蹈給胡蕾看。

胡蕾穿著黑衣，盤了頭，一臉凝重地?cái)[塔羅牌。牌上的圖案是蒙面的幽靈——吉卜賽人的巫師。

胡蕾喜歡占卜，尤其是當(dāng)她想抓牢一段感情的時候。她已經(jīng)28歲了，是《傾城之戀》里白流蘇的年紀(jì)，但是，她還沒有遇到她的范柳原，值得較量一生的愛人。

見證了胡蕾全部戀愛史的羅娟娟說：“那是因?yàn)槟闾斆髁耍憧偠⒅腥说难劬?，隨便捏起一個煙頭就能覺察他3個小時前做過什么，男人都被你嚇跑了?！?/p>

胡蕾按照規(guī)則，慢慢抽去塔羅牌，剩下的塔羅牌呈現(xiàn)刀鋒的形狀——大兇。

2.通靈的最初版本

那還是發(fā)生在上世紀(jì)80年代的事情，胡蕾被送到豫中平原農(nóng)村的奶奶家寄養(yǎng)，正是八月未央，陰雨連綿。

一家人吃過晚飯，兩歲的胡蕾在床上睡覺。奶奶在廚房涮那口巨大的黑鍋，爺爺把工具箱綁到自行車后座上，他是電工出身，信用社沒電了，他得去幫忙檢修。爺爺推著自行車走出院子，奶奶又追出去送雨衣，叮囑幾句。

這時候，空中黑云飄移，無聲無息地聚集，天色頓時暗了。

于這詭異氣氛中傳來胡蕾尖厲的哭聲，她站在門口，高高的門檻攔住了她，她用小手扶著門框，眼淚像一座小型噴泉，含混地叫著：“爺爺，爺爺?！?/p>

奶奶過來抱她，爺爺也以為她被毒蟲咬了，支住車子，小跑著過來。當(dāng)爺爺抱起胡蕾的剎那，天空中電閃雷鳴，一道強(qiáng)光，自行車被雷劈倒在地，黑糊糊的像被燒焦一樣，工具箱冒著黑煙。

奶奶說，是胡蕾救了爺爺一命。一定是工具箱里藏著什么導(dǎo)雷的物件，遲早要引發(fā)這一場災(zāi)難。而兩歲大點(diǎn)的胡蕾是如何從一米高的床爬下來，至今仍是一個謎。奶奶對這一切最合理的解釋，就是通靈，胡蕾是一個能與某種神秘力量交流的孩子。

一晃很多年過去了，她通靈的本事就像雪泥鴻爪的傳說一樣，再也不曾驚現(xiàn)。她倒真希望自己有特異功能，感情也就不會這樣不順。天下的類型男都讓她見識全了。窩囊的、精明的、性感的、儒雅的……卻沒有一個真心疼她。

當(dāng)胡蕾坐在紅狐貍茶館，把小時候通靈的故事講給周生聽的時候，周生用暖和的大手覆住她的手，他說：“這世界根本就不存在通靈，只是因?yàn)槟銓厶^敏感，從小就是，你相信我，我會讓你感到安全的。”

紅狐貍茶館，播放著昆曲，“咿咿呀呀”的女聲，非常糾纏人。

胡蕾抬腕看看表，已經(jīng)過去13分鐘了，周生一個電話接了13分鐘，再說，什么樣的秘密不可以當(dāng)她面講，要去走廊接聽呢？

胡蕾走出包間，看到周生站在樓梯上，在懷舊的燈光和懷舊的壁紙映襯下，周生修長的身材就像老上海黑白片里的明星。一個女人站在下一級樓梯仰臉看他，似乎想要上樓，被他連摟帶抱地弄下樓去。

半個小時后，周生捧著一束玫瑰進(jìn)來，滿頭大汗，說：“找花店買花去了?！焙俚卣f：“看上去很美?！彼粍勇暽赝矍斑@個男人，他的表情平靜，似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3.分手的念頭

胡蕾從電信局出來，下雪了，細(xì)碎的雪像寂寞的小百合凋落在她的周身。她駝著背，在強(qiáng)風(fēng)中，她那么單薄，像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

她懷里抱著一團(tuán)白色的東西，不是雪球，是一堆白色的電話單據(jù)，她氣得將它揉亂，卻沒有丟，傻傻抱在懷里。

那是周生三個月來的通話記錄，有一個131開頭的手機(jī)號，被主叫105次。她撥過去，她的情敵有一副清脆甜美的好嗓音。

手機(jī)響，是周生。他歡快地說：“快來濱江游樂園，不見不散。”

胡蕾淡淡地說好。她還從沒有和一個男人在游樂園里分過手。

周生花了十塊錢買了兩張門票，拉著她徑直向游樂園深處走，一直來到兒童游樂場。

那里有一處旋轉(zhuǎn)木馬。木馬在“雪絨花”的音樂聲中慢慢啟動，周生緊緊抱著她，頭發(fā)溫暖地拂過她的臉頰。她閉上眼睛，偷偷流下了眼淚。

周生看不到胡蕾的眼淚，他太開心了。他今天去人事處領(lǐng)了鑰匙，單位分給他一套兩室一廳的公寓。他終于有了自己的家。以前他覺得自己不夠優(yōu)秀，還比胡蕾小一歲，他怕自己不能很好地照顧她，但是，現(xiàn)在這所房子讓他信心百倍。他要買很多的鍋，電的、蒸氣的、不沾油的，他的理想就是讓他愛的女人像童話里的麥兜豬一樣有白里透紅的膚色。

盡管，長著金城武那樣細(xì)長桃花眼的男人都是花心的人，盡管，塔羅牌通知她愛一個花心的人是兇險(xiǎn)的事情，盡管，她已經(jīng)求證了情敵存在的事實(shí)，但是，她沒有跟他分手。

只有走過感情的千山萬水，才會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你愛的人，碰巧他也愛你，這是一個多么小的概率。

4.一切都是兇兆

今天周生要請她的朋友們游泳吃飯。

在滴水成冰的天氣里游泳，北方人可不認(rèn)為是受虐，那是一種很刺激的享受。

胡蕾套著一個黑色的游泳圈在水上漂著，她害怕水。她漂到很遠(yuǎn)的地方，看著周生，他那么快就和她的朋友們混熟，甚至和羅娟娟有說有笑地對潑起水來。她心下冒出一個怪念頭：周生和羅娟娟是般配的，而她已經(jīng)老了。

一直玩到差不多6點(diǎn)鐘，連救生員都在擦身準(zhǔn)備下班了。

胡蕾去游泳館另一端的服務(wù)臺退游泳圈，出口很遠(yuǎn)。這時候，整個游泳館只剩胡蕾一個人，她就近跳入左邊的水池想找一條近路出去，但是，水直沒到她下巴。她來了這么多次都不知道在正規(guī)泳池外圍還有這樣一個深淵，對于一個不會游泳的人來說，水一旦沒過胸口，對心臟就會造成可怕的擠壓感。只要胡蕾滑倒，只要有一個水泡兒嗆進(jìn)肺，她就死定了。

在這個羊腸形的深淵里看不到臺階，也摸不到保護(hù)扶手，胡蕾站在水里，站在她的絕境里，突然看到，對面二樓燈火輝煌的包廂，換好衣服的周生站在落地窗前，朝她揮手。耳邊再次響起那些陰森的聲音，這一次胡蕾聽清了—— 離開他，離開……

胡蕾被管游泳圈的小姑娘救起后，就獨(dú)自離開了。她忽然覺得愛情面目可憎，也不過，就是站在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看她慢慢死去。

周生在浴室里洗澡，突然門鈴驟響，周生隨手關(guān)了煤氣熱水器，濕漉漉套好衣服。門外站著臉色蒼白的胡蕾。

胡蕾和周生靜靜坐著，胡蕾頭上的天花板是一片被水浸泡過的銹色，像死神的烏云。

周生取來珍藏的1996年的白葡萄酒，胡蕾舉著酒杯，想說：“周生，我們分手吧，你知道我從小就可以通靈，很多很多感覺告訴我，我們不適合?！?/p>

但是，她喝光了酒，她什么都沒說，她對他充滿留戀。

不知道過了多久，胡蕾被掐醒，她天旋地轉(zhuǎn)，渾身無力，就像突然得了白內(nèi)障，眼前白花花一片。她驚慌萬狀地喊：“周生周生，我怎么了，我喝醉了嗎？”

耳邊傳來周生的尖笑，像是從夜蝙蝠胸腔里發(fā)出。他說：“你沒醉，你中了我的迷藥?！?/p>

視力一點(diǎn)點(diǎn)恢復(fù)，她看到自己躺在地板上，周生兩腮粉紅，吸呼急促，枕在她的小腹上，用指甲掐她手臂上的肉。

她看過那么多驚悚電影，越是變態(tài)的兇手越有一副華美的皮囊，聰明的胡蕾，她已經(jīng)有些明白自己的處境，但她依然問：“你要干什么？”

周生氣喘吁吁地說：“干你！然后碎尸?！?/p>

她掙扎著，想坐起來，可是卻失敗了。她只能爬，慢慢向門口爬。身后傳來陰冷的嘲笑：“笨女人。”

胡蕾淚流滿面，她在地板上彎彎曲曲地爬著，她知道周生正在欣賞她的爬姿，他一定性欲澎湃。有一種聲音毀滅了她的聽力，她也只能聽到那種聲音，曾出現(xiàn)在她的噩夢里，沒有皮膚和表情的聲音—— 離開他，離開他。

她終于摸到門把手，一扭，門開了，一陣?yán)滹L(fēng)給胡蕾送來最后一縷力量，她向外一滾，門重重地合上了。

第二天，城市的數(shù)家報(bào)紙同時用大版面報(bào)道了一個真實(shí)的故事：

一對情侶煤氣中毒，身強(qiáng)力壯的男人竟然醒過來，他本來有機(jī)會逃生，但是沒有，他為了弄醒女人耗盡自己最后的力氣。她終于被他掐醒，為了激勵她逃生，他扮演了變態(tài)色魔。

他激發(fā)出她求生的本能，她最后真的爬出布滿煤氣的死亡之屋。

整個城市為這樣一場愛情唏噓不已。

在周生的葬禮上，胡蕾遇到了她的情敵，事實(shí)上，胡蕾才是情敵。在鰻魚水災(zāi)之前，周生雖然同前女友的關(guān)系淡得快要散了，但是還沒正式分手，胡蕾的出現(xiàn)，激發(fā)了前女友的嫉妒，她加倍折磨周生。而周生，寧可放棄全世界，他只要胡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