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師阿比

李渝

自古以來，人類就生活在理性和神性的二元勢力中。我們就說華夏歷史上兩者高度發(fā)展的春秋戰(zhàn)國時代吧，這時候的人常是一邊拜訪孔子、荀子、管子等，聽取做人處事的道理、學習律法規(guī)正行為，一邊又探訪神獸、星宿等，以解決前者處理不了的更麻煩的問題。

這類例子舉不勝舉，譬如魏襄王一回做了一個奇怪的夢，醒來不知如何解讀而悶悶不樂。這事拿去詢問國師公孫樊只會招來一頓訓諫，魏王就夜深人靜易冠更衣，悄悄只帶了一個貼身親信，前去了森林。

啊，原來以治國手段為諸國敬畏的襄王退朝后，大家都以為他去了后宮消閑時，其實仍在一個蔽靜的所在，思考除了國事以外還有生命的種種不可思議的問題。而他最信任的咨詢者，不是博學的國師，不是擅論的智囊團或是喋喋的朝臣們，卻是深居密林幽壑的青龍呢。這么一說，想必讓你記起華夏方圓的那一端，情況十分類似的英國亞瑟王的故事了，據(jù)說亞瑟為了統(tǒng)一不列顛群島，也是經(jīng)常半夜前去深谷探訪巨龍的。而三國孔明的例子則更進一步說明人神二性不須外求，就存在于我們自身呢。孔明先生以神力召來江上大霧和冬天不吹的東風，因而改變了歷史的走向，那是連最理性的歷史學家們都不能不承認的。

第九號提案之所以脫穎而出，在于其他設計都以不規(guī)則形式、聳動性線條、奇峭結(jié)構(gòu)，有意強調(diào)高科技時代的繁華任性多變時，它使用石和沙磚為材料，完整緩和的形式、簡拙的趣味，更能應對自然博物館與環(huán)境協(xié)調(diào)的公開招標條件。不過你可別高興地以為這是“與土地接近”、“沒有土地就沒有藝術(shù)”等主張取得了勝利。評審團之所以圈選它，主要原因是它用黃禿禿的、沒人要的本地石灰?guī)r為建材，造價低廉，估計不該有其他應標案子顯然偽報低價，一旦施工就有不斷追加經(jīng)費的危險。此外還有另一大家心照不宣的原因——博物館預定地偏離城市發(fā)展中心，交通不便，是塊長期無人爭奪的野地，無論上邊豎立起什么，永遠都不會引起足夠的注意而對建筑師的揚名有什么好處的。

得標者是誰？姓名揭曉，雅比雷紅鳥——紅鳥，這是印第安人的姓氏哪，大家都很意外，想不到集美學與科學之大成，且須經(jīng)過昂貴學院訓練的菁英建筑學科，竟然印第安人也能涉入且具備競爭力了。更令成員皆是男性的評審團吃驚的是，這位“紅鳥”竟是個女人！

諸位先生們?nèi)裟芏嗄钜槐檫@姓名，其實就不會少見多怪了。雅比雷，在印第安語中正是“巧妙的藝術(shù)家”。也就是說，雅比雷紅鳥女士打從一生下來，就注定要成為優(yōu)秀的建筑師的。

雅比雷紅鳥，不，讓我們稱她為雅比雷或者她的族人們稱她的阿比吧。阿比的身世，追究起來倒是滿有趣的。她的父母親是今天聚集在北美印第安特區(qū)的原住民凱炎族，祖父的祖父來自俄羅斯，而祖母的祖母則是我們?nèi)A北蒙古同胞呢。阿比的背景再一次實證了冰河前后時期，美洲和亞洲北部大陸連接，而印第安民族祖先來自亞洲的人類學說法。

無論如何，既然公開揭標，不能收回成命，政府官員們、都市發(fā)展商們、專家們，只好由血統(tǒng)偏雜的阿比來負責自然歷史博物館的建造了。

以阿比為代表，從貧窮原住民人家的女兒，一路奮斗成為菁英建筑師的動人故事無須贅言，現(xiàn)在讓我們把關(guān)注放在她的作業(yè)上吧。

得標讓阿比高興了一天，第二天早上起來，對著鏡子她就收攏心思，跟鏡中人說，阿比阿比，你現(xiàn)在站在和別人同一條起跑線上，要拿出真本事了。是的，一旦來到專業(yè)的正式競賽場，所有受到優(yōu)惠的種族、性別、地區(qū)、階層、歷史、發(fā)展、環(huán)境等等考慮，都該放去一邊，從保護傘下站出來，非得拼一拼建筑學上的扎實真本領(lǐng)不可的。世界美學范疇無一項不由西歐決定標準，包括建筑在內(nèi)，是令我們不快的事實。無奈他們訓練嚴謹、成品精良，除了在這些方面比得過他們，是無法獲得發(fā)言權(quán)的。

就像一位苦練身手多年的武士終于等到了上場，長期孜孜于學業(yè)的阿比獲得這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機，也卯足精神準備一搏。

她明白大家口口聲聲建筑歸建筑、作品論作品，實際上無時無處不被注意的是她的背景身份。被當作個人的同時，她也會被當作群體的象征，在專業(yè)競技之外，還背負著多重政治性文化性責任。別人順利完工便是成功，她卻出不得半點差池。別人優(yōu)秀便可，她卻得卓越。她是多么希望有一天，自己能被視為“建筑師”，而不是“印第安女性建筑師”哪。

面對著多重壓力，阿比的工作態(tài)度比誰都謹慎勤勉。她到建材廠查看每一條木材的硬度、每一塊石頭的密度，燒窯廠挑揀每一塊磚的厚薄和磚色。一大早就跟在水泥滾筒車旁，防止商人偷偷加水稀釋水泥。任何時候你看見工人在鷹架上，你就能看見戴了護帽的阿比也在鷹架上。事必躬親、錙銖必較二詞在阿比身上，再不能找到更好的解釋了。

然而世事難料，一切進行都在掌握中，偏在關(guān)鍵上出了問題。

是這樣的，自古以來，為了滿足人類對超升的向往，殿堂式建筑必求廳堂屋頂越空挑高，以便制造闊綽的空間，上揚的視覺，使心志隨之昂奮躍升。在使用自然材料的古代，這是一項工程學上的挑戰(zhàn)。哥德式建筑之享有盛名，就是因為它不但克服且還能利用原料的堅硬頑強，以高聳的肋架、拱頂、扶壁，修長的飛翼、懸欞，不斷使建筑產(chǎn)生上揚又上揚的動勢，榮耀地達成了任務。

當代建筑使用鋼板、鋼筋、混凝土、玻璃等可塑性強，隨時能順應人意的人造建材，不要說高屋頂，要怎么飛檐走壁都不難。現(xiàn)在阿比使用磚與石，兩種材料在地面像盒子一樣往上堆容易，用來越空挑接什么，遇到的麻煩就簡直不下于十二世紀哥德時期了。

阿比設計出螺旋式升級法，用精密的數(shù)字計算出磚石向上疊高時，層與層之間可容許的細微誤差，層層連續(xù)延進、相互依搭，漸次凌空而升，形成無梁覆斗式拱形結(jié)構(gòu)。

我們這種外行人簡單地來了解它，應該是和用同一根絨線編織帽子的道理差不多吧。

原理是有根據(jù)的、步驟是可行的，各種計算已無法更精準。然而如果世界頂級建筑師貝聿銘先生的波士頓漢考克大樓，可以因一陣風吹來，窗玻璃就紛紛掉落在數(shù)千尺下的人行道上，阿比在建造拱頂時遇到坍陷的問題，也就不難給予諒解了。

她回到工作室，把藍圖再攤開，從大處到細節(jié)，尺尺寸寸分分，縱橫向位置、內(nèi)外緣軸線、體型立面組合設計、基本模數(shù)數(shù)列、模板尺度協(xié)調(diào)、單雙層排架結(jié)構(gòu)等等，一一重新審檢量算，務必要探究出問題來。

她把桌椅都推開，騰出整個地板，和團隊重新做模型，測探各種可能產(chǎn)生的失誤。大家都走了的深夜，我們還看見一個身影活動在工作室內(nèi)，燈開到了天亮。

白天是形狀和數(shù)據(jù)塞滿腦子，夜晚工程進來了夢里。她看見自己匍匐在一條凌空的窄梯上，搖搖晃晃，底下就是深淵。她顫巍巍踏出步子，突然梯上的繩索和夾板都不見了。

她夢見磚石壓在身上，怎么也無法從下邊掙脫出來；她夢見被一頭軋磨著鋼齒的巨獸追逼；她拼命跑、拼命跑，驚醒過來，摸索到床頭小幾上的杯子，靠杯里的涼水，把自己昏沉的意識涼醒。

她開始半夜醒來，不能再睡回去，只好起身在臥室里蹀踱。她開始不能入睡，聽見秒針一格一格在鐘里走，睜眼望著天花板。直到灰白的面積漸漸映出了朦朧的天光，她就索性把自己從床上拉起來，投入一天的工作。

每天早晨睜開眼，一種惶然的感覺像陰謀一樣跟著蘇醒。從懷疑作業(yè)，她開始懷疑起自己，擔憂著自己的訓練是否實在、能力和經(jīng)驗是否足夠。像絞繩一樣，思路愈絞愈緊，以至于認同問題、歷史責任問題、文化意識問題、藝術(shù)與社會與政治問題，甚至生命意義問題，這些問了也白問的問題全體翻新，都涌上了腦際。

她開始畏懼工程，早上本來總是抖擻而起的，現(xiàn)在不想起床，起了床不想去工地。去了工地，不想走近那一重重、一堆堆等待上場的石塊、磚頭、木材、鐵條等。她繞開半起的墻垣，害怕爬上天梯一樣的鷹架。她不得不挺起腰桿提醒自己，跟自己說，阿比阿比，這不是在探尋自我，是在蓋房子；這不是胡思亂想，是現(xiàn)實，而現(xiàn)實是可以用理性來對付的。

但是如果問題解決不了，如果不得不修改原定方案，如果嚴重到要整頓藍圖，如果被迫放棄工程，如果被別人替換取代——她躺在床上，盯著搖晃著夜影的天花板，問題一個接一個，魅影一樣逼上前來、糾纏過來。

她開始三餐不定時，吃的是隨手的簡速食物，不記得吃、不想去吃。這時候，經(jīng)常在婚外關(guān)系中的丈夫取得了進一步發(fā)展條件，也就不必提了。

一天在工地走著，突然一陣冷索昏暈，兩肩僵硬，腳下幾乎踏不出步子，她扶著鐵架先鎮(zhèn)定一下自己，然后快速走進辦公室，不希望落在人眼里。已有媒體意識到施工出問題，在注意她了。

盡管內(nèi)外同時交煎，你可別小看了阿比，她是不會去找那些荒謬程度不下于我們卻自以為是的心理醫(yī)生們的。身為英雄的蒙古和印第安民族的后裔，阿比的血液里深深儲藏著對付災難的能力。天花板又是看到天亮的一個清晨，她神志清醒，告訴自己：行動的時候到了。

她在公務以外別人不注意的時間，著手另一件工事，地點在河溪上游的沙巖地帶。

選擇了一塊東向的垂石，在這四季晴朗、本屬于印第安人的鄉(xiāng)園，只須用附近的樹枝、樹葉、泥土等搭出護墻和入口，遵循基本知識加工一下已夠牢固的地基，不需要什么特技，就可筑出一間避風雨的一流臨時住宿了。

現(xiàn)在每到星期五，在晝夜交會，一周下來的內(nèi)外感受超過負荷，人疲憊不堪的時候，她就會帶著睡袋、繩索、小折刀、火柴、餅干和飲水，新摘的一把百里香和一把鼠尾草，開車出城，過溪流，來到這里。

天生習慣野生的她要在巖穴駐留一夜，舉行一場只有她一人參與的典儀。

她把芳草掛在面東的出口。和我們龍居東方不同，印第安人的東方屬鷹，掌明察深識，是她尋求的。

先燃起營火，煨燒石頭，同時燒水。把熱石搬進棚穴內(nèi)的空地中間，堆成一小堆，跪在地上，用勺把沸水一勺勺舀在石上。

滾燙的石頭遇水嘶嘶叫起來，冒出滾滾的白煙，彌漫了封閉的空間。棚里很快就悶熱得讓人窒息，汗流如水洗了。

從午夜到黎明，在這萬物休憩的時辰，她重復地、持續(xù)地集柴、燃火、燒水、煨石；運石、挑水、舀水、澆石，筋疲力竭。

在狹小的空間里，熱煙幻化出人的臉龐、飛禽走獸的形狀。她的感覺漸漸恍惚，在意識和無意識間漂浮，沒有邊際依附，墜入深淵又返回現(xiàn)實。有時候煙變成一大片白色的光，閃得她睜不開眼，神志麻木，失去存在。她也會在極度的疲倦和完全的松弛中睡著了，就會夢見自己進出著地獄。

白煙充滿窩棚以后，迅速溢向出口，攜帶已候在那兒的百里香和鼠尾草的氣息，飛奔遙遠的東方，像告急的烽火。

依靠外在環(huán)境加之于身體的劇烈，她強迫那些逼脅她的思想、念頭、感受等撤退，嘗試制衡不斷膨脹而難以駕馭的內(nèi)在。每周她都要這樣鍛煉自己一次，試著更生一次，以便應付下一周的作業(yè)。

用枝葉、泥巴等簡單搭出的東向的洞門直通神話，一路直達鷹之鄉(xiāng)。

一夜她聽見鼓聲隱約地擊打，似近又似遠，她先是以為警衛(wèi)發(fā)覺，前來取締驅(qū)趕了。不，不對，她告訴自己，那么響起的應該是警號而不是鼓聲。然后她懷疑是自己耳朵出現(xiàn)了幻聽。如果真是這樣，問題就要遠比前者嚴重了。她鎮(zhèn)定住自己，仔細地再聽，到底是確定了那不僅是鼓聲，而且就在營棚外的某處。啊，原來族人得知她一個人在這里苦撐，遠近擊鼓給她打氣呢。

漫漫長夜，鼓聲節(jié)奏有序、和平穩(wěn)定。她聽見空中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展開你的翅膀，展開你的翅膀。

鼓聲擊著擊著，總能持續(xù)擊到黎明，而煙霧已經(jīng)穩(wěn)定地飛行在路上。

洞口照進第一道日光，把她的眼睛照成透明。堆石冷卻了，室內(nèi)變得清涼和清新，門口的兩簇芳草忠誠地陪伴著，幽幽地更香了。

她開始在早晨到來時覺得瞌睡，就把鞋脫去，蜷進耐心的愛人一樣等在一旁的柔軟的睡袋里，讓純棉的襯里溫暖地裹住身體。正午的陽光烤熱了窩棚，她才醒過來。

有時候她不急著回城里，就走去溪邊，看淺金色的溪水在巖石之間爍爍地流著。原來偏黃的石灰?guī)r遇水蝕成沙，沉淀在溪床上，陽光下的溪流就一波波地折閃出了這種漂亮的水色。背脊晶亮的小魚在漩渦間穿梭，看見她過來，嗖地甩尾鉆進了石縫中。

她沿溪向前走，走到多是松樹的樹林。如果鹿比她先到，她就悄悄放慢腳步，躲藏在樹干背后，看它們屈頸飲水。一種身子是寶藍色的蜻蜓這時會飛向它們的頭頸有意打擾，它們并不在意，保持了優(yōu)雅的飲水姿勢，只不過偶然扇抖一下耳尖。

有一天，她帶來一些咖啡豆和一個約是一杯水分量的小壺。她把豆子傾在一個巖石的凹槽里，從余火中挑揀出幾塊溫熱的石頭，逐個試著手力，選了一塊扁橢圓形的。

在長褲上摩擦干凈了石面，緊握在掌心，只露出比較圓滑的一端。石頭壓頂，咖啡豆在凹槽里不聽話地蹦跳起來，到后來還是乖乖地都變成了粉，釋放出令人感到饑腸轆轆的香味。

壺水滾了，她提醒自己，懸烤的鐵器周身都會滾燙，用襯衫下擺包著壺柄拿下來。新磨好的咖啡都倒進滾水壺里，蓋緊蓋子，讓它在壺里自己醞釀，沉淀。

一天她帶了早飯的食材，在溪邊點燃一堆新火，放入石頭，把生蛋小心地坐落在石頭之間。從背包外邊的口袋找出瑞士小刀，將火腿削成薄片，攤在面積大一點的石塊上。

肉片接觸燙石發(fā)出嚓一聲響，她很快把它揭起來，翻個面。就這么一下子，周邊一細圈的肥肉就炙出了半焦的油花。

過夜面包用樹枝挑著再烤一下，就會重新松脆，芝麻外皮也可以帶一點焦。用手把面包掰開，起司和剛煎好的火腿一起夾入冒著白煙的面包心里，起司遇熱即化。

噗的一聲，烤蛋爆裂了，蛋殼的炙香加入了沉淀好了的咖啡香。

用這么多的時間來準備一餐早飯，這么一道一道慢慢地享用，還是沒有做過的事呢。

她留了一些面包帶在外衣的口袋里，走去溪邊。亮背魚到現(xiàn)在還沒建立友誼，一見人來，照舊甩尾就逃。她跪在岸邊，從口袋里拿出面包，用手分成一塊塊，在指間捏碎了，撒去水面。一只小魚從石縫后再探出頭，遲疑著，很快浮上水面，啄了一塊又竄回水里。她一聲不響耐心地等，一簇小魚出來了，試探性地停駐在水流中，游姿整齊謹慎。確定沒有威脅以后，仰頭游過來，然后就你推我擠了。水面上響起喈喈的啄食聲，冒起了大大小小的泡泡。

把面包也留在松樹林里，藏在樹干后邊?？偸莾芍换y一樣的一前一后悠閑地踱來。其實它們早就看見了她，用晶亮的黑眼睛友善地打量，反像是告訴她別介意似的。

沿著溪水走，她注意水經(jīng)過大小、形狀、組合不同的石塊所產(chǎn)生的流態(tài)和流速，和糙黃的石灰?guī)r長期沉淀在水中，由水浣濾出的潔凈質(zhì)面和細致顏色。

她發(fā)現(xiàn)古老的地理每每機緣來到，就能變化出多重的構(gòu)造和組織，多樣的紋路、肌理、質(zhì)地、色譜。這些都讓她再考慮、再衡量、再想象。她的腳步緩慢下來，心情平穩(wěn)下來。

溪河的源頭在哪里呢？她揣度，既然流得這樣潺湲暢快，想必是知道自己的方向的。

有時她繼續(xù)再往前走，走過起伏的草丘、開著紅色和紫色羽扇豆花的斜坡，走上一塊可以眺望的高地，隔著顫動的空氣，看見遠近山巔在各種灰藍色中起伏著有致的形態(tài)。雁飛過頭上長聲鳴叫，愈使天空顯得遼闊。

有時她也會穿過草原走去小學，坐在矮坡上看周末操場里孩童們踢球。奔跑的小腿揚起的漫天塵土，在空中給陽光一照，也會像溪沙那樣轉(zhuǎn)變成透亮的淺金色。

她看得入迷了，身子輕盈起來，人從草坡上飄浮起來，順著風向，迎向操場那一片淺淺深深的光芒。她聽見空中回響著低沉的聲音：展開你的翅膀、展開你的翅膀。她伸展開兩臂像翅膀，瞳仁轉(zhuǎn)成鷹似的透明，凌空飛揚在燦爛又溫和的金光里。

自然博物館如期竣工了，營建部首長、文化局官員、都市發(fā)展商、基金會董事、收藏捐贈人、專家學者們、助理助手們，坐著觀光大巴開到了場地。魚貫下車以后，大家拿著傳統(tǒng)筆記本、電腦筆記本，戴著眼鏡，握著量尺，正面?zhèn)让嫔舷吕锿?，摸摸這、敲敲那，不時沙沙記寫答答擊打。一陣工夫以后，沒有找出什么差池，至少一時看不出。既然工期沒有怠延，經(jīng)費也在控制中，一切都很好，沒有問題。大家禮貌地發(fā)表一些意見以后，都同意核準驗收。只是在不明說之下，似乎人人都覺得有件事倒是頗為遺憾。

建筑藝術(shù)往往要張揚人類控御空間的能力，尤其是展覽館、紀念館、禮堂之類的，莫不講究外形的雄偉、壯健、奇美，例如迪拜的旋轉(zhuǎn)塔、西班牙的愛跋塔、紐約的畢克曼大廈、古根漢畢保分館等等舉不勝舉。使用當?shù)厥規(guī)r疊砌而成的眼前這一博物館，外表上卻甚不起眼，幾個低低的半圓湊成的形狀，怎么看也看不出應有的氣勢，反倒像是委曲退縮似的。不過這是個人風格問題，見仁見智，不必追究。遺憾間，大家都為一個同行顯然不具競爭力而心情愉快。審查結(jié)束后，全體又魚貫上車。有人推薦一家本地頗聞名的有機野菜美食餐廳，乘此難得一來的機會，提議不妨去那兒品嘗一番，再回城里也不遲。大伙都欣然同意。

正式開館需要準備時間，究竟什么時候誰也說不定。大家都很忙，日程排滿更要緊的事務。博物館初建成時，官方發(fā)布了消息，媒體追蹤了一兩天，之后也就被人半忘在記憶中。春去夏來，它之不會成為蚊子館，不過是因為本地天氣干燥，不生蚊子的緣故。

一夜一場龍卷風突然進襲，當局不及防備，遭到了巨大損失，一般民房給卷得東倒西歪不用說，鋼筋大樓也不是被刮去了頂就是給削去了面。謝赫大師建造的堂皇的商業(yè)大廈八〇八居然也跟漢考克大樓一樣窗玻璃一塊塊掉落到數(shù)百尺下的人行道上，幸好也一樣發(fā)生在夜里，沒有造成傷亡。

城市受到重創(chuàng)，第二天天亮市民從廢墟中走出，放眼家園滿目瘡痍，又沉痛又憂愁，這時，突然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然博物館安然聳立在遠方，分毫未受到損傷。

交加的風雨像飛舞的魔手，一夜之間撫摸去了石灰?guī)r的偏黃，展露出藏在底下的晶瑩的珍珠色，襯托在開闊的土石環(huán)境中，既能以天成的原色融合在大自然之間，又能在近色中皴搓出精致的復調(diào)。橫砌的平行線條本就工整修長，如今層層綿延、疊疊而升，潔凈美麗得只有朝露洗過的羽毛、紡架上新織出的緙絲才能比擬。半圓形的穹頂高低起伏之間，也由風靜雨霽的柔軟陽光照出了如歌的韻律，是的，現(xiàn)在全座建筑煥發(fā)著晶瑩又安寧的光輝，簡直就是在誦詠吟唱一樣。災難后的人心到底是感到了些許安慰了。

風雨中唯它不動搖不潰散，過后更以蛻變的容貌再現(xiàn)，城市恢復正常以后大家不得不回來再評估。專家們研究結(jié)果咸認為原來它設計穩(wěn)健、材料堅固、結(jié)構(gòu)綿密、施工精良，終于給予了贊美。一向認為希臘羅馬風格才屬建筑藝術(shù)正統(tǒng)的戴衛(wèi)石先生堅持這是模仿文藝復興的成果，在地派人士立即提出從建材到設計一脈彰顯的本土精神嚴加駁斥。不過這些都是內(nèi)行專家們在講學問，外行人看著它舒服又干凈，只覺得唯有據(jù)說是世界第一美的印度泰姬陵才能比擬。而那種潤滋淳簡的模樣，華夏的我們則是不由得想起了瓷藝中的極品，帶珠光的宋代定窯白瓷了。這么一說，難道是建筑師的亞細亞隱性傳承元素，畢竟是起了作用嗎？

當局深覺這是發(fā)展文創(chuàng)的好機會，召開高峰會議，以招攬能見度和商機。官員們、大師們高坐鮮花擺布的臺前，傳閱分量等身的文件，發(fā)表面面俱到的演說和后知后覺的高論。風云際會的熱鬧，和在建筑學工程學美學哲學人類學政治學社會學文化論前后殖民學等等上的貢獻就不必說的了。

阿比謙虛地接受恭維，終于等到了下一個合同不至于失業(yè)，讓她松了口氣。大家熱鬧得了不得的時候，只有她心里明白暗自高興，遙遠的東方之鷹到底是給她叫醒，前來營救了她。

我們想起了文前提到的，人神二元在生活中的作用。就像魏襄、亞瑟等人獲得神龍的輔導，成為不朽的明君賢王，蒼鷹也協(xié)助阿比完成了驕傲的杰作，受到了敬愛。就此人們不再稱她為印第安女性建筑師雅比雷紅鳥，只昵稱她為“建筑師阿比”。

（選自臺灣INK印刻文學生活雜志出版有限公司《九重葛與美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