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菜

黃麗群

試菜的時候，總得把一桌子點(diǎn)得滿滿的，雖然只有他和妻兩個人。

妻堅(jiān)持要神農(nóng)嘗百草才試得出餐廳手藝是否缺一角。一桌子，像這樣擺上來花團(tuán)錦簇。他很想取笑她：“可是，為什么都是老大愛吃的雞肉呢？為什么沒有我最喜歡的糖醋排骨或八寶香酥鴨呢？為什么也沒有你喜歡的鳳梨蝦球呢？就算都不用管我們兩個老的好了，怎么也不考慮一下人家新娘子喜歡吃什么呢？哎喲，糟糕了，你要變成惡婆婆了。”他想，這只是輕輕一扎吧。但妻會不會就此像水泡破了呢。

所以沒有說。婚宴上向來有一味清蒸石斑魚，不知為何總挑酒敗食殘賓主松垮的時候端上來。所以今天他們也當(dāng)然要了一尾。妻說，只為了試試水產(chǎn)鮮活灶頭手藝的話，鱸魚就行了。鱸魚豐肌細(xì)骨，他把話里的刺吞下去，幫妻把魚里的刺撇出來。

“咦，魚還不錯，沒有土味。蔥油也爆得透，這個倒是不容易。”妻說。于是回過頭，點(diǎn)點(diǎn)手招呼來女領(lǐng)班，場地能開幾桌，席面共分幾等，酒水果汁價錢，擺花不擺花，甜品水果算是外敬？這么好，有什么呢，有沒有甜湯？我們不要那種面皮死厚里面包一小坨鳳梨醬的什么元寶酥哦，我大兒子是面包師傅，我知道那個最便宜最沒有意思。

他在一旁耐心把整條魚挑剔開來。一條大尾魚，幾口白凈肉，鐵盤底下酒精燈火仍吁吁燒熱，只是直到剩下一捻青焰時她也沒再提筷子。

一桌子菜，當(dāng)然吃不完。中年女領(lǐng)班說哎呀老板娘，不然你今天下個訂吧，今天下個訂，這桌就給你打在酒席的折扣里了，八折。老板娘你不早說是來試菜，我們師傅幾個拿手菜都沒有給你推薦到耶。要不要打包呢？我?guī)湍銈兇虬桑駝t都可惜了。今天下個訂吧？

“再想想，我們再想想?！彼f，“菜太多了。牛小排打包，鹽焗雞和干燒烏參也包吧?！?/p>

妻開始著力擦嘴，唇線沿細(xì)瘦法令紋一下扯歪一下很快往上彈。她微笑：“就是要平平常常點(diǎn)幾個菜才嘗得出好壞啊，告訴你們就不靈了。給我一張你們餐廳婚宴專案的單子吧，有沒有？我?guī)Щ厝⒖紖⒖?。?/p>

妻忽然對試菜這件事興趣起來大概是吃過幾次喜酒的緣故。那都是十分十分的日常事，除了當(dāng)時上了多少禮金之外其余他根本記不得了。這樣的年紀(jì)這樣的中產(chǎn)夫妻，誰沒有幾個三親四戚的孩子談婚嫁呢。但也或許，正是因?yàn)槟切┭鐣?shí)在沒有什么不同的緣故，都是那些跟別人“也沒有不同”的什么，最去挑人心里一條筋。

同樣做闊綽貌的套餐或大碟子菜，做闊綽貌的主婚賢達(dá)，做闊綽貌的轉(zhuǎn)燈舞臺，紅吱吱岳母，金閃閃婆家，做闊綽貌的新娘都穿租來的白婚紗。那些婚紗，扮過胖新娘瘦新娘，放一尺收兩寸，比誰的徒勞都疲勞，還是得做闊綽貌。又是做闊綽貌地一頓飯換三五套不同花彩禮服。

那一回妻的表姐娶媳婦，散席時候，開段長車回家，路面輕雨溶溶，被車燈化開。妻興致忽然好，在駕駛座上說笑，說，表姐未免太認(rèn)真了，新娘有化妝師，她也要，人家化新娘妝，她化什么妝嘛，婆婆妝有什么好化啊。表姐說她一輩子就今天穿一整天束腹，做小姐都沒這么費(fèi)工，又熱又皮癢，她說晚上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旗袍扒掉，死抓，抓破肚皮才算數(shù)。我說叫你節(jié)食三個月，減肥菜單都幫你寫好，專業(yè)營養(yǎng)師量身定做一份減肥菜單，很貴咧，你不稀罕，還不吃。她說，好啦知道你最瘦啦，還嫌我胖？你看我媳婦，快看，比我還胖，還穿露背婚紗，我兒子說就喜歡她胖，跟媽媽很像，我就罵他戀母，是電視中說的媽寶。我跟表姐兩個講到笑死了。

妻說：“聽說有幾家餐廳菜很不錯，我們沒事去吃吃看，當(dāng)作試菜。反正總是要吃飯。將來給孩子辦喜事，心里有個底?！?/p>

妻說：“表姐說，價錢和菜色過得去的場地，老早就滿了。像今天這樣一個餐廳，也沒什么，至少要半年前訂席。太離譜了?！?/p>

妻又說：“我想請客還是菜好第一。結(jié)婚這種事，除了當(dāng)事人跟雙方爸媽，喔，還有情敵，以外，誰關(guān)心啊。大家來就是吃一頓，鬧鬧酒，那當(dāng)然給人家吃好一點(diǎn)，回去背后至少不會嫌?xùn)|嫌西。”

他說：“背后要嫌什么都有得嫌，你們不是都嫌小武的新娘子胖。試菜有道理，但老二太年輕了吧。他到底有沒有女朋友?。俊?/p>

“老大都三十好幾了，哪里年輕了？”

“老大啊……”他看她一眼。

“當(dāng)然是老大。喂，這里轉(zhuǎn)彎，你要開去哪？”

“噢。”

他不明白自己當(dāng)時為何對妻子的意見沒有特別反應(yīng)?；蛟S因?yàn)閮蓚€人，反正總是要吃飯吧。

冰箱里仍有上周打包剩下的雞湯，乃是日日于半人高大甕內(nèi)投數(shù)十只全雞整扎火腿全粒干貝熬成的老火湯底。蛋白質(zhì)的密度幾乎可以自行下蛋。普林極高，一鍋情況膠著，他以為妻會反對。

妻只是說：“你看你看，這湯的表面一接觸空氣，馬上起一層皮?！彼牖卮穑骸斑@就叫雞母皮。”又覺得自己未免無聊。

他將那牛小排鹽焗雞與海參放進(jìn)冷藏室。丟掉雞湯。照例這些最后也都不會吃的，可是他仍要盡些努力。

對于自己其實(shí)也很喜歡與妻去試菜這件事他有點(diǎn)縱火的罪惡感。暮年夫婦相偕外食，這種人間燈花小事，作為營養(yǎng)師的妻從前是期期以為不可的。他們多年吃得像醫(yī)院，燙地瓜葉拌鹽，洋蔥山藥炒雞丁，雜色五谷飯，蛋花湯，他是可以，但他記得大兒子初中前只給吃過一次肯德基炸雞，整桶。由奢入儉難，第二頓見到桌上水煮了紅的紅蘿卜、綠的綠花菜、黃的黃彩椒，老大哇一下馬上鬧起來，要吃炸雞，吃炸雞，吃炸雞，妻挺著懷老二的肚子充耳不聞，真的餓他兩頓。也因此，幸或不幸，他與妻到現(xiàn)在坐五望六都是一步一腳印好健康，雖然他終究禿了頭，但妻的體態(tài)確是三百六十五天如一株貓柳枝，他有時在床沿抱iPad讀新聞等她著裝一起出門，才忽然發(fā)現(xiàn)妻竟從不多對鏡子看幾眼。他有點(diǎn)詫異，他覺得如果自己是這樣一個女人，會多多注意自己吧。

所以真不知道她何時練出品鑒食物這副衷腸。有時他差點(diǎn)要開玩笑，以為這是個不錯的雙關(guān)語：“喂，你這么懂，什么時候在外面偷吃了？”可是光這樣想一想，自己都再度看輕自己，真是無聊，無聊的半老男人。還禿頭。

有一次他一邊嘴里嚼一塊妻說硼砂泡過頭太脆的鍋巴蝦仁，一邊想著這句不很俏皮的俏皮話，妻忽然說一句，仿佛暗中對話：“你說，夫妻像我們這樣子，也算不容易吧?！?/p>

“是啊?！?/p>

他不深究妻子口中不容易的意思。誰的容易都是退讓，誰的不容易也都是退讓，只有他們的容易或不容易是誰都沒怎么退讓，幾十年日子，也就成了。妻一生除了吃，從來不任性，他自己一生，連吃都不任性。愈是太平盛世，做人的心眼子愈是有九彎十八拐的難關(guān)，他想想，兩人能好，恐怕是剛好湊上了彼此的曲折吧，實(shí)在是戲劇化的機(jī)率，駱駝針眼盲龜浮木的機(jī)率，可是，也不過就是這樣而已。親友偶爾相笑他們是模范生，真會有晚輩勤勤懇懇問他“經(jīng)營婚姻的秘訣”。他有點(diǎn)使壞，想是不是應(yīng)該這樣說，說我們不過是沒有更好地方愿意收留的兩個人，一生又懶得高枝攀花——啊對了，所以秘訣就是懶，你記得，懶一點(diǎn)就沒事了。

但誰叫他一生不任性。下屬請他主婚，他總是笑著對眼花花的說要務(wù)實(shí)，對硬邦邦的說要浪漫，勸刀子嘴的口頭甜，勸豆腐心的心水清。即使有一個最尷尬的場合，一個桌與桌間不斷有人傳話，說女方原是許多次將男方丟棄的保險套拾起，偷偷將精液抹入體內(nèi)，終于逼孕成婚的場合，當(dāng)司儀喊聲“長官是知名的幸?；橐龅倪^來人，我們請他給新人說幾句話”的時候，他也能對著氣色比蘆筍還青的男方家庭，做闊綽貌，文雅地說：“我覺得，不管怎么說，人就是緣分吧，其實(shí)，我也沒有什么心得給兩位新人，不過，新郎在我們的單位里，是位非常力爭上游的年輕人，我相信他的婚姻也會力爭上游。”他望著舞臺上大肚的短發(fā)新娘，新娘下個月臨盆，臉上已很黃腫，乳與腹貼著男人的手臂，揚(yáng)眉斜眼，他不是沒有見過世面，但真的未曾見如此飽足而破敗的人身。最后又補(bǔ)充：“愛你所選，選你所愛，我們衷心祝福他——他們。我們衷心祝福他們?！?/p>

妻開始把考察過的婚宴餐廳傳單或菜譜收在家里的舊相簿里。周六下午他看到妻把花紙像成績單分成三堆，不用問他就知道那是很好、普通和不好。不好的丟掉，普通的裝牛皮紙袋，最好的夾在他們家庭照片冊頁間。兩個孩子三五歲的小臉旁湊和著東坡肉，他少年時去海邊堆沙撅起臀，上面立了一盤活龍蝦。

“為什么不拿一本剪報本呢？那種一頁一頁是透明塑膠套子的，中間有一張紙，兩面都可以用。”他想起公司里小朋友們每到中午端出這樣一本，里面小店搜羅萬象，像流水席一樣輪著叫進(jìn)辦公室里。都是湯面水餃燴飯便當(dāng)，油浮于水，味精多過鹽，但年輕人圍一桌就像滿漢全席。他有一次眼饞，讓秘書幫他叫了碗酸辣湯餃，吃掉，不消化，委頓終日。

妻聳聳肩：“不想要?！?/p>

他不是很喜歡妻子這口吻，太冷靜，妻的冷靜有兩種，這是冷多于靜那一種。他望著妻后背，忽然發(fā)現(xiàn)她發(fā)胖。她的內(nèi)衣鋼絲讓軀干中段上下流出一圈薄脂肪。他感覺眼前生動，忍不住伸手摸一下。妻唧一聲笑：“欸，很癢。你干嘛?！彼f：“明知故問?！?/p>

他們的性還是一樣沒有問題。他沖澡時忽然想，難道妻說的“不容易”指的竟是這個。

那就真的不太容易了。當(dāng)然也不是說生機(jī)多么旺盛啦……可是，兩人到現(xiàn)在還有韻律地喜歡著對方身體，是有點(diǎn)離奇。他年輕時一直以為這時身體的事早該過去了。水很熱，他想睡一下，他想和妻說好不好今天就別出去吃了，你看我剛剛一量體重居然也胖了，我已經(jīng)沒什么頭發(fā)了，再有個肚子，能看嗎。他裹著浴巾前腳干后腳濕走出浴室，想著跟妻說好不好剩菜熱一熱吧，我們這幾個星期，點(diǎn)的比吃的多，丟的也比吃的多，你想想有多少大卡的營養(yǎng)肥在垃圾車上，適可而止吧。

可是妻在客廳，早就端正了衣裳。是象牙白七分褲與小鴨黃的Polo衫。妻沒抬頭，也不開燈，就著窗外青黃不接的天光，手里啪搭一抽一抽翻著那相本，由前往后，由后往前，由前往后。他看見，心里一咕嘟，就脫口而出：“喂，不是說晚上要去試哪個飯店的菜嗎？可以走了嗎？”“好，走。”妻蹦蹬一下起身，踩鞋就要出門。

“等一下，等一下！”他喊，扯住身上浴巾，“開什么門，快點(diǎn)關(guān)上，我衣服還沒穿啦！”

一周兩餐，一周三餐，一周五餐。一桌菜，團(tuán)團(tuán)圓圓，旦旦而食，他真不行了，這樣子吃法。什么去處都有。他知道這是個吃城，還真不知道有那么多地方三頭六臂七十二變化整治這些山海經(jīng)。他分心了，他開始注意周圍食客，在腦中使弄神經(jīng)兮兮的警句。十年修得同船渡，不知你我是幾年才修得一鍋吃？你們?yōu)楹味?？喪鐘為你而吃。這句不合邏輯的怪話頭冒出來，他覺得太不吉利，趕快喝眼前一盅佛跳墻，有佛有保佑。那是一個中午，他們在城市聳起的極高樓盡處對坐，兩份套餐，四面環(huán)窗，城市在眼底躺著，灰灰起煙如臥病多咳，這里是本城知名的喜事場景，妻非常中意。往外看看，說：“下午好像會下雨。下下也好，洗一洗空氣比較干凈，你看風(fēng)景真好。我們請晚上，夜景一定更好?！彼脒@城市就算下鹽酸也洗不干凈。還有現(xiàn)在如果失火或地震就死定了。

妻子還往許多街巷邊角的老店小館子去。他終于有了說法：“可是喜酒怎么會在這種地方請呢，你也不想在這里吧，試了也是白搭。我們不能這樣吃了，真的不健康，你明明知道我們這年紀(jì)一吃就長肉的?！彼竽笞约旱难澳憧纯?！”摸摸妻子下巴：“你看看！”這次不是調(diào)笑，妻子生過兩胎也沒變的身材，短短時間已顯得緊迫盯人?！拔叶疾桓胰チ垦獕貉悄懝檀剂恕！?/p>

“我想小店也有小店的做法。如果廚子手藝好，就把人請來，租個戶外場地做外燴，像歐美那樣，自助餐，親朋好友隨便吃隨便聊，”妻口氣晶亮：“這也是個作法是吧，氣氛不是比亂哄哄的大桌菜好很多嗎？”

至此，他知道妻子終于是完全雙腳不沾實(shí)心土了。他看妻子與那老跑堂講論福州菜式的長短，腹內(nèi)積滯不解。妻子要了海鮮米粉、紅燒羊肉、鳳尾明蝦、九孔排骨、紅蟮油飯，紅糟羊、烏魚子、瓜棗、黃螺、光餅、炸鰻。老跑堂連連不以為然，“太多了，太太，真的太多了，兩個人四道菜就已經(jīng)吃不完了，你這樣點(diǎn)，十二個人都吃到走不動了?！庇诌B連向他使眼色，意思是你們不節(jié)制節(jié)制嗎，你們是來吃飯還是來嚇人的啊。

“沒關(guān)系，我們沒來過，就想都嘗一嘗?！彼p輕一抬手，“吃不完的，我們打包?！?/p>

可是他決定，今天起，再也不丟冰箱里的剩菜了，他知道妻從來當(dāng)作沒看見那些剩菜的。他決定就這樣子，是個好主意。冰箱總有滿出來的一天吧，總會塞到塞不下吧。不在外頭吃飯的時候，妻仍出門采買，煮燕麥粥、白切肉、生菜沙拉、清蒸南瓜。當(dāng)夜半妻偶爾起身，穿上拖鞋一路不開燈走進(jìn)廚房打開她說永遠(yuǎn)看起來非常干凈的不銹鋼雙門冰箱，拉出一盒黃瓜條站在冷藏室燈下嚼的時候，妻終于會發(fā)現(xiàn)，他們不能再吃了吧。然后會轉(zhuǎn)臉向他醒醒問幾句：“剩菜放超過一天就很不衛(wèi)生耶。都清掉吧。怎么這么多剩菜呀？我們兩個人哪里吃得了這么多東西？我買的新鮮東西都沒地方放了。”他會說：“沒關(guān)系，你先睡，我來清吧，我順便把冰箱里洗一洗?！?/p>

好幾個月才忽然從學(xué)校回家一次的老二皺眉頭：“爸，怎么搞的?！崩隙疽宦曣P(guān)上冰箱門，氣味已經(jīng)非常不行。“家里還好嗎？”

他說還好。他覺得對老二很抱歉。豐饒可欲的動植物們當(dāng)時都死了，被移動到車輛與箱籠，大盤中盤小盤街市食肆，許多十指、許多刀砧、許多爆裂翻滾與沸燒，許多色聲香味觸法，許多柴米油鹽醬醋茶，現(xiàn)在都在他家的冰箱里。

“冰箱這么多都是什么啊，看起來都放太久了耶，要不要整理一下啊，媽最受不了這樣子吧，她怎么能忍耐。”老二最后只在濾水器接杯冷水喝下，喝完，無意識抓抓臉?！罢娴臎]事嗎？”他搖搖頭。這對兄弟差八歲，大的寧靜小的輕快，從小就凡事不像，誰知現(xiàn)在小的一舉一動，竟和大的二十幾歲時候一模一樣。他看了，心里喜歡，也不免有點(diǎn)兒慌。

“你吃過飯沒有？晚上，”他猶豫著，“晚上我跟你媽出去吃飯，你不出門吧？我們會打包回來。最近我常和你媽兩個人出去吃飯?！?/p>

“是喔?！崩隙乖谏嘲l(fā)上弄他的手機(jī)，他聽到自己的iPad在房間里叮咚一響，應(yīng)該是孩子在臉書上打了一個“我家”的卡吧?！爸挥心銈儍蓚€喔？那我也要去。你很夸張耶，我難得回來，你們居然兩人世界出門吃飯不邀請我，還叫我吃你們打包回來的剩菜！還是今天是你們什么紀(jì)念日，是的話我就算了?！?/p>

“也不是……不是啦，不是要給你吃剩菜啦……不知道怎么講欸?！彼钦娴牟恢栏隙趺粗v，也不知道現(xiàn)在跟妻怎么講。只好一直吃吧。

十年前他告訴妻，奔去妻的醫(yī)院，把她從營養(yǎng)室叫出來，讓她坐在走廊長椅上?！袄洗蟪鍪铝恕！彼麎鹤∷绨?，當(dāng)時他以為自己控制得非常好，幾天后強(qiáng)押妻入浴室剝掉衣褲幫她洗澡，才發(fā)現(xiàn)她雙胛都是冒紫血點(diǎn)的青指印?！澳悴灰獎?，不要動。你現(xiàn)在回家照顧老二，我會處理。你不要動。情況還不是很清楚?！?/p>

他多希望這大兒子是個絕頂聰明人，那種七竅玲瓏心整天滴溜溜在針尖上落著血珠子打轉(zhuǎn)的孩子。這樣，他想，這樣的話，也算有個說法?？墒撬@老大，只是最一般每科考六十五分到七十分的男孩，讀書一直不太行，溫柔遲慢，在點(diǎn)心房里當(dāng)著二手的一個最像海綿蛋糕的孩子啊。他為妻感到不公平。亡者只死去一次，為什么她這么倒霉要被通知兩次。他都記得，那時有人告訴他們，說，大殮之際，父母得拿一根拐棍狠打老大的棺材。妻說，我不要，我不怪我的孩子，我為什么要打他？對啊，他自殺是很不孝，連原因也不說，他真的是不要我這個媽媽了，他不要媽媽了，可是我還是不怪他，我不打他。

“咦，到家啦。”老二和他嘰嘰咕咕，午睡的妻醒了?！皠偤茫ハ聪丛?，晚上跟我和你爸爸去試菜?！?/p>

“試菜？什么東西?！?/p>

“吃吃看哪里有好餐廳好飯店啊。你哥都幾歲了，哪天萬一忽然冒出一句說，媽，我要結(jié)婚，要請幾桌，我掐指一算就知道訂什么地方最好，今天我們要去那個上個月才開張的五星級飯店哦?！?/p>

“這樣喔。好啊，那我去洗個澡。”他招招手，“爸，來房間一下。”

他聽見妻在客廳里打開電視。新聞播報聲音，連續(xù)劇聲音，流行歌曲聲音，新聞播報聲音，新聞播報聲音，西洋電影聲音，西洋電影聲音，普通話電影配音，普通話電影配音，又是新聞播報聲音，新聞播報聲音，新聞播報聲音，新聞播報聲音。

老二走出房間，在母親身旁坐下，關(guān)閉電視。

“媽媽，今天晚上不吃飯好不好?！薄安恍欣?，我訂位了。你不想去沒關(guān)系啊?！薄安皇沁@樣，我想去，可是你要看醫(yī)生，等你看好醫(yī)生我們馬上去?！薄翱词裁瘁t(yī)生啦三八，我不要。”

“媽，你要看醫(yī)生?！薄安灰??！薄拔乙呀?jīng)網(wǎng)路掛好號，是我以前一位老師，他人很好?！薄安灰！?/p>

“不行，你看看你，胖這么多，衣服緊成這樣，今天晚上不可以去吃了。”

聽見胖，妻緊緊抿嘴，不講話，瞳子蛇蛇閃爍許久，許久許久?！澳?，你晚上去買肯德基給我吃。”“好。”老二說，“給你吃肯德基，就要去看醫(yī)生喔。”

老大走后，整整一年，妻才停止夜哭。他自己，十年來，從未在老二面前稍露悲傷，只是老二出外讀研究所后，他每日必按照早中晚三餐時間打他手機(jī)。此時他才忽然意識，兩年過去，這個孩子每天接他三通來電，從沒有一口一聲不耐。

那晚他拿來大黑垃圾袋，把剩菜全部丟掉。擠了一顆檸檬，加在一盆熱水里，將冰箱里外擦洗一遍。他關(guān)上廚房門準(zhǔn)備洗澡睡覺的時候，冰箱里只有一盒葡萄，一株花椰菜，五顆雞蛋，以及紙桶里的兩塊他們沒吃完的肯德基。

（選自臺灣《短篇小說》總第1期）

責(zé)任編輯__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