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爾罕·帕慕克
那天夜里,我很晚回家。他們對我說,父親過世了。我心頭一陣刺痛。
凌晨2點,我來到他的房間,想看他最后一眼?!八诤竺婺莻€房間?!彼麄冋f。我走了進去。幾小時后,我在晨光熹微中回到了瓦里克納吉大道,尼尚塔石空無一人,格外清冷寂寥。與我擦身而過開了40年的店鋪櫥窗里,昏暗的燈光看起來竟那么遙遠陌生。
清晨。一夜無眠。我像是在夢中一樣,機械地接電話、迎賓客,完全融入葬禮等善后事宜當(dāng)中。在接受大家的吊唁、祈禱以及安慰,在平息爭吵、書寫悼詞之時,我才開始明白,為什么在所有喪事之中,這些繁文縟節(jié)永遠比逝者更為重要。
晚上,我們來到艾迪爾納卡皮公墓準(zhǔn)備喪葬事宜。哥哥和堂兄走進那棟小小的公墓管理樓,我和出租車司機則坐在前排等候。這時司機對我說,他知道我是誰。
“我父親死了?!蔽腋嬖V他。隨后我就不假思索地開始和他談起了父親,這甚至連我自己都感到有些吃驚。我對司機說,我父親是個大好人,最重要的是我很愛他。夕陽西斜,墓地空蕩蕩的,一片沉寂。相形之下,周圍那些蒼白的建筑不再有往日的蕭瑟,它們發(fā)散出奇異的光彩。我這么說著,一陣冷風(fēng)吹過,悄無聲息,吹動了梧桐和柏樹,這景象深深印入我的腦海,一如我父親瘦削的雙腿。
我對司機說:“我的父親從不對我發(fā)火,甚至從未責(zé)罵過我,更沒碰過我一個指頭?!闭f這話是由衷的,根本沒過腦子。事實上,他最和善之處我還沒有提及。當(dāng)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父親總是發(fā)自肺腑地贊嘆、欣賞我的每幅繪畫。每當(dāng)我問及他的看法,他總是再三斟酌,推敲言辭,就像面對一幅偉大的杰作。我的每個玩笑,哪怕是最平淡乏味的,他聽了也會開懷大笑。如果沒有他賦予我的這等自信,我也許難以成為一個作家。他對我們的信任,單純地相信我和哥哥,認為我們是獨一無二、出類拔萃的。這種信心的建立,全仗他的智慧。他像孩子般天真爛漫,真誠地相信我們一定會像他一樣,杰出、沉穩(wěn)、聰敏、機智,皆因我們是他的孩子。
他機敏過人,記性極好:只消瀏覽片刻,即可背誦杰納普·謝哈貝丁的詩篇;或者把圓周率記至小數(shù)點后15位;和我們一起看電影,也總是能夠準(zhǔn)確地猜出結(jié)局。他也從不謙虛,喜歡用講故事的方式來表明自己有多聰明。例如,他總喜歡對我們說起他上中學(xué)的時候,還穿著短褲,數(shù)學(xué)老師把他領(lǐng)進教室的情形,那里面盡是比他大得多的公立學(xué)校的孩子。然而,小岡杜茲來到黑板前,算出了比他大3歲的孩子們都頭疼的難題,老師直夸他“做得好”,小男孩于是轉(zhuǎn)向大家,說:“瞧,答案就在這兒!”對這個例子,我一方面多少有些嫉妒,一方面又渴望快快長大,與他更為相像。
談到他俊朗的外表,同樣也是如此。所有人都說我長得像他,只不過他比我更英俊些。他父親(我的祖父)給他留下了大筆財富,使他雖然經(jīng)歷了多次商場失意,卻從未真正破產(chǎn)。同樣,俊朗的外表仿佛使他有資格過輕松、安逸的生活,以至于即使在最糟糕的日子里,他仍然樂觀,崇尚崇高,恪守自尊。對他而言,生活不是用以賺取的,而是用以享受的。世界不是戰(zhàn)場,而是娛樂之地、運動場所。后來,隨著年歲漸長,他隱隱地感到,青年時代所擁有的財富、智慧和外貌并未滿足他期待的聲譽或權(quán)力。但是,他一如既往,對此并不過分焦慮。他依然可以孩子氣地聳聳肩,就寬恕了他人,忘掉一切難題和麻煩。因此,即便30歲之后他的生活每況愈下,經(jīng)歷了不斷的失敗,我也很少聽到他抱怨過什么。年邁之時,有一次他和某個頗有聲望的批評家一道用餐。事后我再次碰到了批評家,他不無嗔怪地慨嘆道:“你父親可真是對什么都泰然處之啊!”
彼得·潘式的樂天氣質(zhì)使他遠離憤怒和紛擾。盡管他讀過很多書,也夢想過成為詩人,而且一生中他也確實翻譯過不少瓦萊里的詩歌,但我相信,他也許太過舒適,對將來太過自信,以至于根本無法投入到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激情中來。年輕時,他便擁有一個很好的藏書室,后來欣然目睹我將它占為己有。他讀書,從不像我這般狼吞虎咽,沉浸于狂喜之中。他讀書僅僅是為了消遣,為了轉(zhuǎn)移一下自己的思緒,而且常常半途而廢。他像很多父親一樣,樂于用將軍或宗教領(lǐng)袖般舒緩的語調(diào)侃侃而談,對我描述他在巴黎街頭漫步,邂逅他喜愛的作家薩特和加繆的情景。這些故事,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多年后,我在一家畫廊的開業(yè)典禮上遇到了艾爾道·伊諾努(我父親的發(fā)小,即土耳其第二任總統(tǒng),阿塔圖爾克繼承者的兒子),他微笑著告訴我,在總統(tǒng)官邸舉行的一次宴會上,我父親也應(yīng)邀參加了。那時他20歲,當(dāng)伊斯邁特·帕夏談起某個文學(xué)話題時,我父親問:“為什么我們土耳其沒有世界知名的大作家呢?”18年后,我的第一本小說出版了,父親略帶羞澀地送給我一個手提箱。我很清楚地記得,為什么在讀到里面的日記、詩歌、短篇,還有文學(xué)手稿之時,我是如此惶惑不安:這是對內(nèi)心生活的記錄(也是見證)。我們并不渴望自己的父親超凡脫俗,而是希望他成為我們理想中的父親。
選自《別樣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