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甘琳
10月3日,蘇黎世電影節(jié)授予了朱迪·丹奇終身成就獎“金偶像獎”,耄耋之年親臨現(xiàn)場的朱迪·丹奇帶著她新主演的諜戰(zhàn)電影《赤姝諜魅》出席了蘇黎世電影節(jié)。在現(xiàn)場明星和工作人員眼里,他們更愿意稱這位女演員為“女爵士丹奇”,因為她的表演和生活經(jīng)歷,就像這個榮譽勛位“爵士”一樣,充滿傳奇和分量。
她是英國特有的國寶級演員,她也經(jīng)常扮演一些典型的英國女性角色—壓抑、批判、拘謹,但是她在鏡頭前的一些細微動作又告訴我們,在這些小手勢之后,還隱藏著貪婪、成熟和寬容等各種各樣的人性特征,朱迪·丹奇的銀幕或舞臺角色永遠是多面而復雜的。
丹奇沒有普通女演員高挑的身材,但1.55米的身高并沒有掩蓋她的魅力,當她在銀幕和舞臺前一顰一笑、情緒萬千時,她代表的就是整個英國女性的魅力。在多次民意調(diào)查中,丹奇經(jīng)常被選為“英國穿著最好看的女人”“英國最受尊敬的女人”和“我最想成為的女人”。
英國政府為了表彰她在表演事業(yè)上取得的優(yōu)異成績,于1970年授予她大英帝國勛章,1988年,她又被封為大英帝國女爵士,2005年被授予榮譽勛位爵士。大英帝國勛章是1917年由喬治五世創(chuàng)立的獎賞體系,分民事和軍事兩類,設五級,丹奇的爵級司令勛章為第二級。
丹奇曾經(jīng)打電話給同樣即將獲得授勛的好友女演員瑪吉·史密斯說,“這其實沒什么影響,你還是可以干你想干的事,罵你想罵的人,說不定你還能說得更多,干得更多。”丹奇和瑪吉說得這段話當然只是個玩笑,但也足夠表明她面對這些表彰其事業(yè)價值的身外之榮譽,既不會看得太重,也不會看得太輕。
但不論丹奇是什么態(tài)度,獎項的到來就是這么源源不斷。1996年她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成為第一個在同一年度因兩個不同角色而兩次榮獲勞倫斯·奧利弗獎的舞臺演員。2016年4月3日晚,丹奇憑借《冬天的故事》獲得自己的第8個勞倫斯·奧利弗獎,成為這一英國戲劇獎歷史上獲獎最多的演員。而作為一個行走的“獎項收割機”,丹奇至今包攬的表演類獎項包括:10次英國電影電視學院獎、8次奧利弗獎、1次奧斯卡金像獎、2次金球獎與托尼獎,獎項包含了她涉足的全部領域:舞臺、電視以及電影。
丹奇也是英國演藝圈少有的既扮演過維多利亞女王,也扮演過伊麗莎白女王的女演員。更有意思的是,幾乎每次扮演女王,丹奇都能提名或獲得電影大獎。1997年,由丹奇主演的一部僅用30天完成的小成本電視電影《布朗夫人》被米拉麥克斯公司看中并推向美國,并最終讓丹奇提名了當年的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1998年,丹奇在《莎翁情史》中扮演了僅出場8分鐘的伊麗莎白女王,就拿下了當年的奧斯卡最佳女配角獎。
作為各大獎項欽定的“女王專業(yè)戶”,丹奇并不是看中女王的光環(huán)而去扮演她。在她的表演體驗里,女王也是個普通人,除了高貴和權力,她也有弱點和缺憾,這些才是丹奇覺得更值得去表演的地方。在2017年的《在維多利亞與阿卜杜勒》里,再次扮演維多利亞女王的丹奇刻意在很多細節(jié)上突出了維多利亞女王的頹敗面,“我在胸衣下面放了很多墊子,我基本上沒有化妝”,已經(jīng)喪夫40多年的維多利亞女王一直身穿黑衣,遭受著包括肥胖在內(nèi)的許多健康問題的困擾,沒有賣慘式的夸張表演,也沒有虛偽的榮耀,丹奇就這樣飾演了她眼中的維多利亞女王。
朱迪·丹奇會害怕表演嗎?答案是肯定的。年輕的時候,丹奇沒少害怕過導演。從老維克戲劇公司離開以后,丹奇和同窗好友瓦妮莎·雷德格瑞夫攜手加盟皇家莎士比亞劇團,在新劇團主演的契訶夫的《櫻桃園》讓丹奇頭疼不已?!稒烟覉@》的導演是出了名的嚴苛,他喜歡在排練結束后逐個點評演員表演,其他演員也許會收到導演或辛辣或嚴肅的評價,然而到新人丹奇這,導演卻是直接“忽略”她,他只會在丹奇面前嘆一口氣然后走掉,連一句感嘆詞都不留給丹奇。
面對這史無前例的導演“策略”,丹奇感到非??謶郑恢肋@是導演在有意為之激發(fā)她的表演潛能,還是自己的表演確實不值一提。和丹奇一起排練的男演員看出了丹奇的思慮,在一次排練過后,他主動對丹奇說:“你做得已經(jīng)很好了,我很高興?!边@個終于得到的肯定,徹底把丹奇從恐懼中拉了出來,也讓丹奇意識到要正確處理“恐懼”的意義:“對于導演的恐懼,你越害怕某些人,你只會越做不好,越無法改進。”
隨著英國電影產(chǎn)業(yè)的復蘇,很多戲劇演員另謀發(fā)展,想到大銀幕上一展拳腳,丹奇也不例外,但一開始,評論家和導演的斷言卻是:丹奇是個不適合電影表演的演員。倔強的丹奇在一開始并不在乎這些預言,因為她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戲劇演員,她深愛的只會是戲劇,“我只想待在劇院里,莎士比亞是我的愛好。如果不能在舞臺上,我只想去當個作家。”對她來說,戲劇舞臺永遠比大小銀幕更具誘惑,在劇院肅穆的空氣中,可以聆聽眾人為她澎湃的心跳;在謝幕之后,款款走出并對著觀眾謙恭地說“明天會更好”,這已經(jīng)是她覺得最幸福的事情。
不過丹奇最終還是選擇去大銀幕前闖闖,追究原因,還是因為“恐懼”。不少轉戰(zhàn)銀幕的演員曾對丹奇抱怨過自己對鏡頭的恐懼,“當某個鏡頭沒拍好,你會立刻看到某些人的沉默、對視和白眼?!焙脛俚牡て孀浴稒烟覉@》之后就勵志要戰(zhàn)勝表演的恐懼,既然影視表演又給自己下了一次戰(zhàn)書,不論評論家和導演再怎么阻止自己,她也必須去試一試了。
首先是電視劇領域,從《寒冷氣候中的愛情》和《美好浪漫》到最近的《克蘭福德》,丹奇在很多經(jīng)典的英劇中都占有一席之地。與丈夫邁克爾·威廉姆斯合作的《美好浪漫》曾經(jīng)多年居于電視臺收視率前列,讓全英國人都認識了這對銀幕情侶。丹奇在《克蘭福德》里扮演的老處女馬蒂·詹金斯也是她除女王之外塑造的經(jīng)典女性形象之一,一方面是19世紀40年代戴著帽子、嘴唇松弛,每天奔波于日常生活的小鎮(zhèn)女人,另一方面也是端莊而富有同情心,對生命充滿熱情的孤獨女性。
1964年,丹奇步入電影行業(yè),在《第三個秘密》中扮演了一個配角,為她贏得了第一個英國電影電視學院獎。而朱迪·丹奇這個名字能夠跨越大西洋享譽國際影壇則要歸功于1995年她在《007:黃金眼》中扮演的一個十分現(xiàn)代的女性角色M,這是她第一次在“007”系列中露臉。在她之前的兩位男版M都是慈祥的長者,面對邦德花花公子和冒險狂的作風,每次都是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直到丹奇扮演的M夫人新官上任,邦德在軍情六處肆意妄為的好日子終于到頭。這位M女士嚴肅兇狠,目光犀利有神,時不時對007的風流賬冷嘲熱諷。M女士曾在《007:黃金眼》痛罵邦德是個“大男子主義者、厭惡女人的恐龍、冷戰(zhàn)時期的老古董”。不過罵歸罵,M女士對邦德更多是刀子嘴豆腐心,邦德依舊是她手下最得力也最出色的干將。因身體原因,2012年第23部“007”電影《007:大破天幕殺機》是丹奇出演的最后一部“007”電影,丹奇曾在多個場合表示自己對不能出演M女士的遺憾,在她看來,莎翁劇和“007”是兩個完全不同領域的藝術產(chǎn)物,丹奇并沒有厚此薄彼,她并沒有因為部分觀眾只知道她演過的M女士而自命清高,“也許他們不知道莎士比亞、契訶夫和易卜生,但我不感到惱火,M女士代表的是我孫子和他朋友那輩的觀眾?!碑斎?,戲劇和電影畢竟是兩個不同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在兩個領域都有深度參與的丹奇對當下一些年輕演員重電影而輕戲劇的態(tài)度抒發(fā)了自己的意見:“年輕的演員似乎認為安靜地說話更自然,更現(xiàn)實,但在戲劇中,訣竅是足夠自然地讓人聽到。你必須被聽到?!?/p>
丹奇深知自己對世界充滿熱情,“我有時候太沖動了,我太快判斷人,就容易太快把事情搞錯”,這種性情中人的性格,也讓她能完美勝任一些非商業(yè)電影的復雜角色。《丑聞筆記》里,丹奇扮演的工于心計的芭芭拉將自己心愛的希芭一步步帶入深淵,強烈的占有欲和嫉妒心讓她完全失去了純潔去愛的能力,相比于凱特·布蘭切特飾演的希芭角色,丹奇的角色需要更多極端情感的投入,而丹奇出色完成了這一切。
當然,如果丹奇只會飾演這種敢愛敢恨的角色,那她并不值得太多稱贊。在極端的另一面,丹奇也能掌控那些情緒極度隱忍的角色。《菲洛梅娜》里的菲洛梅娜和自己在問題少女時期生下的孩子相離50年。當年是修女將她與孩子分開,而她在多年之后依舊信仰宗教,并看似非常輕松地忍受著生命中的悲劇。50年來,菲洛梅娜沒有告訴任何人這個故事,她像信仰宗教一樣強烈地保持安靜和容忍?!拔也徽J識任何像她一樣的人,但是我可以扮演她”,這就是丹奇的表演魅力。
在英國,幾乎每一個莎翁劇的女演員都期望自己能飾演《安東尼和克里奧佩特拉》里的埃及艷后,能夠出演這個經(jīng)歷復雜詭異的絕代美女,絕對是自己履歷表上光鮮的一筆。然而,大家更多只是想想,很少人敢去做。與丹奇同時代的幾位著名女演員都曾主動放棄過這個機會:艾琳·阿特金斯直接對找來的導演說“自己確實長相不夠美艷,無法在外貌上符合這個角色”,瑪吉·史密斯雖然接下了這個角色,卻不敢在英國本土出演,最后跑到加拿大才敢演出。而當皇家莎士比亞劇團創(chuàng)始人英國戲劇導演彼得·霍爾邀請丹奇出演埃及艷后時,丹奇沒怎么想就質問導演:“你確定你要讓一個更年期的小矮人來飾演這個角色嗎?”導演的回答是肯定的,而丹奇也毅然接下了這個角色,成了莎翁戲劇史上最不美艷卻最知性的一位埃及艷后克里奧佩特拉。
在導演面前如此自嘲,并不是丹奇真的對自己的樣貌感到自卑,她反而能夠自信地面對這些?!拔业纳聿慕?jīng)常被某些人嘲笑為矮胖如方形,如果你這樣對一個普通人說,他肯定會罵你的。但在我的心中,我有6英尺高,我像柳樹一樣苗條,我會像這樣度過一生?!?/p>
1934年12月9日,丹奇出生于英格蘭的約克郡。父母都來自都柏林,父親雷金納德畢業(yè)于圣三一大學的醫(yī)學專業(yè),1932年丹奇全家遷往約克郡,父親成了當?shù)氐囊幻t(yī)生。雖然和妻子奧蕾芙都有各自的工作,但夫妻二人都酷愛戲劇,是約克劇團的業(yè)余成員,雷金納德喜歡客串角色,而奧蕾芙則熱衷道具服裝。丹奇全家都有著濃郁的戲劇情結,丹奇有兩個哥哥,一個子承父業(yè)做了醫(yī)生,另一個則和丹奇一樣成了職業(yè)演員。作為家里唯一的女孩,她被父親特許可以在墻上隨意涂鴉,5歲時,丹奇登臺出演了自己的第一個角色,一只小蝸牛。在丹奇后來戲劇表演的后臺化妝臺上,鏡子的一邊擺著外孫和丈夫的相片,另一邊就是一只小蝸牛,以此作為自己第一次登臺的紀念。
從小就是家中小女兒的丹奇性格開朗天真,敢想敢做。4歲時,丹奇第一次隨父母到劇院看戲,好奇的她大笑不止,為了不讓孩子影響旁邊觀眾,父母無可奈何地拽著丹奇提前離場。提起童年最討厭丹奇的人,莫過于當?shù)氐哪g師,每次演出,看慣他表演的丹奇會在臺下劇透他的下個動作,以至后來只要得知丹奇坐在臺下,這位魔術師便拒絕出場。
丹奇活潑甚至急躁的性格一部分拜父母所賜。父親雷金納德生性風趣健談,深得頑童們的青睞;母親性格直爽,有時甚至有些暴躁。丹奇回憶小時候一個推銷員執(zhí)意糾纏奧蕾芙,奧蕾芙竟將吸塵器扔到了樓下表示抗議。母親的火爆脾氣到了丹奇這,雖然沒有變本加厲,但也至少毫不遜色。當?shù)て娴弥说谩せ魻栔蛔屪约喊缪荨读_密歐與朱麗葉》中的護士時,丹奇在大庭廣眾之下直接將彼得的頭按到菜盤里。與丈夫邁克爾·威廉姆斯結婚25周年的晚上,因為言語不合等一些沖突,丹奇竟將熱茶潑向丈夫。
面對這個比自己大還偶爾脾氣火暴的妻子,威廉姆斯其實非常包容。1969年,35歲的丹奇隨皇家莎士比亞劇團到澳洲巡演《第十二夜》,一向和她交往甚密、配合默契且嗜酒如命的男友查理·托馬斯突然神秘死去,丹奇隨之悲痛不已。此時還是丹奇的同事,與之有著10年友情的威廉姆斯飛到澳洲,在撫平丹奇?zhèn)吹耐瑫r,還在海邊提出求婚。雖然當時的丹奇拒絕了這個求婚,但她已然接受了這個一直在身邊默默守護的愛人。第二年,在倫敦巴特爾西的雨夜,威廉姆斯再次求婚,丹奇終于欣然應允。
1971年2月5日,丹奇和威廉姆斯舉行了結婚典禮。雖然在外界看來,威廉姆斯的表演藝術都是籠罩在丹奇的光環(huán)之下,巨大的落差時常讓威廉姆斯暗自郁悶,但兩人之間的愛卻可以包容一切,浪漫的威廉姆斯每周五都會送給妻子紅玫瑰,在他有生之年從未間斷。在丹奇因為眼疾而不能親自審讀劇本時,所有挑選劇本的任務都被丹奇放心交給了威廉姆斯。記者曾問丹奇挑選劇本的基本原則,丹奇爽朗地回復:“只要威廉姆斯同意我就愿意?!?/p>
2001年是丹奇最艱難的一年,身患肺癌的威廉姆斯已時日不多,丹奇推掉了所有的工作也要陪他走完最后的歲月,女兒芬迪也趕回家中。1月11日,威廉姆斯在丹奇懷中離開了人世。在丈夫威廉姆斯去世后,記者曾問已然名利雙收的丹奇有什么話想對年輕時候的自己說,丹奇思忖片刻輕聲回復:“不要輕易陷入愛情?!币苍S在丹奇眼里,愛得越深,才越不敢回去觸碰。
前幾年丹奇因被馬蜂蟄而進了醫(yī)院,新來的小護士為了確定眼前這位看起來年事已高的病人是否意識清晰,就依例詢問:“你知道你的名字嗎?”平時一向好強,連走路都不喜歡被人攙扶的丹奇突然就對護士吼道:“去你的,我剛剛在蓋瑞克劇院演完了8周的《冬天的故事》!你覺得我會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嗎?”一直覺得自己不該服老的丹奇對死亡和衰老的態(tài)度非常堅定,既不懼怕,也不掩耳盜鈴。同輩女演員問她是否已經(jīng)準備好身后事時,丹奇回答:“沒有?!迸輪T善意提醒,提早準備也是給孩子減少不必要的麻煩,丹奇回復:“我沒準備死。”
丹奇曾在多個媒體和公共平臺朗誦莎翁戲劇《暴風雨》里一段關于興盛和衰亡的臺詞:“我們的狂歡已經(jīng)終止,我們這一些演員,我曾告訴過你,原是一群精靈,他們都已化成淡煙而消散了,如同這虛無縹緲的幻景一樣。入云的樓閣、瑰偉的宮殿、莊嚴的廟堂,甚至地球自身,以及地球上所有的一切,都將同樣消散。就像這一場幻景,連一點煙云的影子都不曾留下,構成我們的料子也就是那夢幻的料子。我們短暫的一生,前后都環(huán)繞在酣睡之中。”
有記者曾問過丹奇,在戲劇和影視行業(yè)工作了這么多年,她是否會在某個瞬間突然對演戲感到厭倦和無聊。丹奇否定了這個提問,她不喜歡將自己置于一個“無聊”的狀態(tài),“有那么多東西我不知道,我必須去了解,我想每天都學習一些新東西。比如我今天學到了一個新詞—‘鴨窺恐懼癥(anatidaephobia)’,意思就是說無論在哪里,無論做什么都感覺有一只鴨子在盯著自己。人類已經(jīng)在地球上生存了幾百萬年,但是你永遠也不會想到,我們依舊會因為被鴨子盯著而感到恐懼,這大概就是生活的荒誕感吧。”
在丹奇81歲生日的時候,女兒芬迪提議母親可以去文身,耄耋之年的丹奇想都沒想就答應了。最后文身師在她的右手腕上文了一個拉丁語—Carpe diem(及時行樂),這就是還沒“準備死亡”的丹奇對自己的生命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