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歸來

袁道一

這些年，不止是鄉(xiāng)下的人，還有鳥以及樹都在撤離村莊。

很多的事物一旦離開，就無法復(fù)原，無法返歸。比如鳥，如今在鄉(xiāng)下想諦聽一聲鳥鳴，比尋找一顆金子都難。還有樹，尤其是那些郁郁蔥蔥的大樹，或成為一張張潔白無瑕的紙，或成為異鄉(xiāng)的風(fēng)景點綴，再也無法回到當初，只剩下小小的子孫佇立在故土之上，和日益囂張的灌木叢爭天斗地。

在當年背離故土的人群里，我也是毅然決然的一個。背負沉重的鄉(xiāng)土和夢想，在有鳥鳴清脆的晨曦，奔向遠方，把背影留給身后緘默的村莊，一直走了很遠、走了很久，在洶涌的人流和車流中，奔突如鹿，掙扎如蠅。在受傷和無助的時候，總是無由地想起鄉(xiāng)下的青草。幾度青蔥，幾度枯萎，生了又滅，滅了又生。好比夢想，何其羸弱，我，一棵遷居異鄉(xiāng)的青草，風(fēng)可以折其腰但誓不低頭，雨可以潤其顏但難改本色，霜可以傷其軀但根深葉茂。一棵鄉(xiāng)下的青草可以用自己的手臂招納明媚的春天，舒展生命的風(fēng)采。遷居異鄉(xiāng)水泥地鋼筋森林的青草，是孤獨的，是寂寞的，逃不出寄居的宿命。在異鄉(xiāng)，身體可以進入，但靈魂依然在那片土地上棲息。某些時候，在一片廢棄的泥地上，看見一抹小小綠色，宛如遭遇鄉(xiāng)下的兄弟姐妹，先是相逢的喜悅，繼而是無法抑制的悲哀。

村莊里的每一棵草都被我的鄉(xiāng)親用鐮刀割過，用鋤頭挖過，用柴火燒過，但它們依舊青蔥綿延、繁衍生息。當我再一次以一棵草的姿態(tài)深入村莊，深入山地，生命的張力以不可抗拒的能量鋪開。無數(shù)次的回鄉(xiāng)，無數(shù)次的失望，可在這個春天茂盛的時節(jié)，我第一次欣喜無比地發(fā)現(xiàn)，還是有很多事物沒有撤離我刻骨銘心的村莊。那就是遍地的青草，它們的隊伍越來越龐大，越來越親近村莊。在我童年的時光里，青山很青，可青草毫無葳蕤之勢，它們喜歡藏匿在不可企及的懸崖絕壁或者荊棘叢生的山林，在人跡頻繁的路邊或者山坡上，是斷難覓其蹤影的。那個時候，很多的山地都開辟出來作為旱土，有些甚至開辟成天水田。所有的人都撲在有限的土地上精耕細作，可即便如此，村莊依然無法養(yǎng)育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淳樸山民。青草萋萋，生活凄凄。

村莊里的孩子，很小就學(xué)會了割草。家里的糧食有限，耕牛要長膘有力氣耕地，青草是最好也最劃算的養(yǎng)料。尤其是開春不久，每家每戶要耕地，牛兒沒有時間放牧，要搶抓農(nóng)事，就得趕農(nóng)時一樣割草。往往天還沒放亮，我們已經(jīng)睡眼惺忪地走在山間的小徑上了。當太陽才露出一點點的笑靨，山林里的鳥雀還在深深的睡眠里，青草上的露珠還滴滴清晰可見，我們已經(jīng)從各個方向進發(fā)，尋找青草。青草深深，總在我們的視野之外，或者無力可達之處。為一棵青草，有時候我要挑開一叢叢荊棘，才能如獲至寶地割到。有時候情急之下，荊棘劃破衣服，刺傷皮膚，鮮血淋漓。還有一些青草有刺，一握就扎手，弄得流血不止。面對有刺的青草，絕不可畏懼更不可溫柔，越是溫柔，越是刺手，越是用勁，越不會生痛。這也算是應(yīng)了勇者無敵之類的道理。我和伙伴都是這樣的勇者，一根根青草地割，一根根青草地收集，直到最后成一大捆，才回山下的家。夜晚的夢里，都是為發(fā)現(xiàn)一片隨手可及的青草而失笑，醒來，是白晃晃的山月，折射無盡的悵惘。山月不知心底事，更不知農(nóng)事之艱。

饑餓的童年，我們特別喜歡田埂上的馬鞭草根。這種草根清甜甘冽，極為可口，一根草根咀嚼下來，滿嘴生津。為挖到更多的草根，我們往往一條田埂接一條田埂地用小鋤頭挖干凈，斷然不放過。馬鞭草，在我們鄉(xiāng)里也叫牛筋草，具有極為強大的生命力，只要有一小截，就能在春天里發(fā)展成一大片，似乎見風(fēng)就長，見水就長，春天有多深，它就能長多長。除了馬鞭草根，還有白茅根也是我們的最愛，白茅根不僅喂養(yǎng)我們的身軀，還驅(qū)散我們的病痛。沒有足夠藥品的時代，頭疼腦熱的時候，長輩們?yōu)槲覀冎笊弦煌胪氚酌└?，滾燙滾燙地喝下去，水到病除。時至今天，草根成為一個時尚的詞語。我那些一起食草根的伙伴各自天涯，散落成各個城市的草根，為鄉(xiāng)村草根凝結(jié)的晶瑩夢想而舟車勞頓，在別人的城市里生根發(fā)芽，把草根延伸得更遠更長。

如果不是一種青草，一種我至今也說不上名字的青草，我早已融化為山坡上肥沃青草的一個小土丘。七八歲光景，我高燒不退，赤腳醫(yī)生誤診為感冒，吃藥數(shù)日不管用，后才確定為出麻疹。在鄉(xiāng)村，在那個時候，出麻疹是一個人一生里必不可少的一劫。出麻疹，最怕要出不出，而我恰巧遇上。赤腳醫(yī)生無能為力，留給父母一個失望的背影。我躺在支有藍印花布帳的木板床上，燒得渾身發(fā)燙，天旋地轉(zhuǎn)，看過的大戲恍恍惚惚在蚊帳上生旦凈末丑一一粉墨登場。母親的眼睛里布滿了緋紅的焦慮，話語斷續(xù)不成句。父親聽說離村莊二十里地的九龍山上有一種草，煮熟，在脊背上擦拭，能去熱助麻疹完全長出。父親趕緊上路，早去晚歸，將那種草煮熟，在我的背上狠狠地涂抹。第二天，高燒奇跡般退去。自此，我對草有一種不可摒棄的感恩。

站在老屋的庭院里，身前身后都是簇擁的青草，還有一些藤蔓。昔日的青石臺階已經(jīng)被馬鞭草覆蓋，春深雨失天，草色入簾青。老屋依然，盛滿我所有關(guān)于過去的記憶和時光。似乎只要我輕輕一拍，就能驚飛一只只往事之鳥雀。記憶也需要盛放的器皿。我多次和父親說過，只要老屋不倒，我們不能動它一根木一塊磚。老屋，是我存放在鄉(xiāng)村里的美好念想之一?？衫衔菔羌帕鹊模斈甑臍g聲笑語，還有愁苦嘆息，都不見了，只有時光的足跡還在，但一成不變。

還好，曾經(jīng)遠離的青草回來了，先是在其屋檐之外，然后，慢慢地靠攏。老屋，以一種寬容的情懷，接納一群新的親人。彼此相濡以沫，互親互近。父親總說要除除草，我淡然一笑，就讓這些草兒陪伴老屋吧。在我的眼里，青草入庭院，并不是老屋的荒蕪，而是另外一種繁衍，和我們這個家族一樣，和我們?nèi)祟愐粯印?/p>

在老屋之外的地方走走，原先一些路已經(jīng)消失了，消失在青草的遮掩之下。原先一些土、一些田也消失了，消失在青草的覆蓋之下。把原本侵占的地盤還給青草，還給自然，讓青草在自己的地域上自由生長，抓住松散的土、流動的沙，給村莊一個美好的居住環(huán)境。自然的和諧，帶來生態(tài)的趨好。父親曾經(jīng)為荒蕪的田土憂心忡忡，那些田土是他們那一輩人用血汗造出來的，有他們整整一代人的歷史寫照。田園將蕪，胡不歸？而今，父親笑容滿面地對我說：退耕好咧，村里的水土流失好多了，數(shù)年前那口老井也出水了。

青草歸來，可整個鄉(xiāng)村要回歸的還有很多。接下來，我希望是青草之旁的樹、樹之上的鳥、鳥之上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