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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路易斯小姐最早的記憶是幼兒園小班放學后,我們倆坐在各自媽媽的自行車后座上,不停想要拉住對方的手。兩個媽媽騎著車笑嘻嘻地聊天,忽而近忽而遠,我們好不容易碰到一次手就高興得咯咯笑。
路易斯小姐在那時就對唱歌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那時幼兒園要求午睡,雖然其他小孩子中午同樣精力旺盛,做各種小動作熬過午睡時間,但路易斯小姐的特別之處是,她喜歡在這種安靜的時候唱歌。我們在小班午睡的小床連在一起,所以她總可以方便地揪著我的耳朵,用氣音叫我的名字,“米米,米米,快聽我唱歌?!比缓缶烷_始低低地哼我們剛剛看過的動畫片的主題曲,聲音不摻一點雜質(zhì),感情又充沛,能把《葫蘆娃》都哼得婉轉(zhuǎn)悠揚。
剛剛進入小學,她的媽媽,也是我媽媽的同事兼好朋友,給她報名了電視臺的小歌手比賽。我媽媽便也罔顧我在這方面毫不出眾的事實,給我報了名,還帶上了一眾親友團。當天,路易斯小姐戴著布滿黃色小花的發(fā)帶,穿著白色小毛衣和泡泡裙,唱著《花仙子》得了第一名,贏了高壓鍋大獎。而我呢,在發(fā)現(xiàn)有個評委竟然是我的音樂老師之后,嚇得不停忘詞,媽媽給我編好的舞蹈動作也一個都記不起來,在親友團的掌聲中痛苦地下了臺。
后來我們一起學琴。除了上課和媽媽規(guī)定的練習時間,我是絕不主動練琴的。有時候家里來了客人,非要我表演,便極不情愿地拉完一首曲子就再也不肯了。那時我去路易斯小姐家,兩個人很重要的一項娛樂活動就是聽磁帶。我們經(jīng)常先聽一遍《新白娘子傳奇》,她會準備好她媽媽的白色和翠綠色紗巾,兩人就換著扮演白娘子和小青。有時候必須有人演一下許仙,我也會無奈地客串一下。這樣載歌載舞地聽完正反面,路易斯小姐就會神秘地取出一盒沒有封面的磁帶:“想不想聽這個?不過你要先保證不許告訴別人哦!” 我使勁點點頭,她便迫不及待地開始播放。前面兩首是她自己唱的《千年等一回》和《瀟灑走一回》,雖然是清唱,可是在我聽來卻比原唱都要好聽。第三首竟然是她自己拉的曲子。她先字正腔圓地給自己報了幕:“下面請欣賞演奏《小松鼠》,表演者劉伊斯。” 然后便是熟悉的旋律。那是我第一次覺得原來練琴還有這樣的好處,居然錄下來就像在播真正的磁帶一樣。
初中的時候,我們考到了同一所中學,竟然還成了同班。她仍然像從前一樣,對好多事情都熱情高漲,而且做起來都像模像樣。我們一起參加了文學社。老師讓我們寫詩,我對老師說的自由表達很不得要領(lǐng),只得用成串的比喻拼湊出幾行幼稚的句子。她卻似乎就有天然的詩情,而且和一般人寫的大海山川很不一樣,寫了一個女孩夜讀時被吸引動情的場景,被表揚后更是興致大發(fā),一口氣寫了不少。
暑假的英語班有個長得很清秀的男生,常常成為各種八卦的對象。一個周末,我去路易斯小姐家寫作業(yè),兩個人抄著單詞,她突然說,我覺得黎凱喜歡我。雖然在班里聽慣了八卦,我們倆之間也無話不說,可基本沒聽過誰說別人喜歡自己——這對于一個小女孩來說太不矜持了。她大概知道我在想什么,又說,我真的不是自戀,說著便一一列舉了黎凱喜歡自己的證明:上次一起打水仗的時候,黎凱的主要攻擊目標就是自己;總是扯她的頭發(fā);看到她和其他男生說話一定會過來搗亂;最重要的是她找老師問問題的時候他也總是走得很晚,故意等她一起回家。我一聽,黎凱好像確實是喜歡她,不禁有些嫉妒,但仍然問,那你喜歡他嗎?她嘆了口氣說:“我也不知道。不過他喜歡我,我好像也有點喜歡他了。”我看她好像真有些煩惱的樣子,便大度地說:“如果他表白的話,你們就在一起吧,你一定也會很喜歡他的!”她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嚕喝了一口,害羞地點了點頭。不過黎凱的暗戀似乎隨著英語班的結(jié)束而不了了之,她不再追究,我也沒再問了。
初三的時候,我們像所有友情經(jīng)不起考驗的好朋友一樣,因為一個男生不說話了。我們開始變得很陌生,不僅不說話,而且各自發(fā)展起來的小圈子也互相不理睬。直到我去外地上了高中,她和那個男生在一起,這種情況才改變。高中的第一個十一假期,我在初中同學聚會上見到他們倆,那男生大方地和我打招呼,她沒說話,只沖我一笑。大概是兩人都覺得初三時的冷戰(zhàn)太幼稚,高中了就必須要成熟地處理事情,我們在聚會結(jié)束時已經(jīng)聊得分不開了。解釋清楚了那時的誤會,她又開始講戀愛的甜蜜。我就是那時聽到她二十五歲之前一定要結(jié)婚的志向的。她和那個男生現(xiàn)在在一所高中,不同班,但是他每天都等她一起回家。我聽她眉飛色舞地講她如何成功擊退男生班上的各類蜂蝶,怎么說服他讓他和她一起參加學生會,又怎么躲過老師和他在操場散步約會的。她說,我們準備報同一所大學,大學畢業(yè)之后就盡快結(jié)婚吧,一定要在二十五歲之前。
路易斯小姐大學念了建筑,笑稱自己要發(fā)揮學前班的繪畫功力了。就在她畫起圖來沒日沒夜把男朋友晾在一邊時,他喜歡上了一個臉尖尖、眼睛細細的女生。假期見面,我們憤憤地罵了那男生幾句,她便又投入了新愛好:烘焙。她仔細稱好黃油的重量,一邊和我說話一邊慢慢分好蛋黃和蛋白,又打發(fā)了奶油。憑著一腔熱情,她又開始在咖啡館兼職。我?guī)е信笥讶フ宜龝r,她端上了自己做的心形松餅,悄悄指給我看她喜歡的另一個兼職的男生,他正好和我一個學校。那以后便是我們自高中以來見面最頻繁的兩年,因為他們常常在我們學校約會。一個周五,她照舊在我在學校租的住處等他下課,自然地說起了男朋友的事。她說,他應該能保研,她也準備考我們學校的研究生,這樣就不用城市兩頭跑了。他姐姐準備明年結(jié)婚,正好他們也可以等她讀完研究生再結(jié)。我一聽,說,那你就二十五歲咯!她也笑了,說,一定要在二十五歲生日之前結(jié)!我戲稱她是結(jié)婚狂,潛臺詞是每個男朋友都愛到要結(jié)婚,她毫不在意地說:“我是很認真地喜歡他的,他也是啊!”
我和那時的男朋友也愛在學校遛彎,有一天晚上,我看見了路易斯小姐的完美男友,不過被另一個女生挽著。我連忙告訴男朋友,他再一轉(zhuǎn)頭,卻不見那兩人。他怪我多疑,說燈光太暗我沒看清也有可能,而且完美男友根本不住在這一片,最重要的是我要是跟路易斯小姐說了,沒有證據(jù)也只會破壞人家感情。而路易斯小姐還是和往常一樣來我們學校,兩人甜蜜地約會,我便也淡忘了。大四的時候,我準備讀研,路易斯小姐開始了大學生活的最后一年,并告訴我,她分手了。再后來我開始讀研,忙著適應新生活,也只知道她開始工作了。后來暑假回國又得知她有了新男友。我笑著問,這次是真的要結(jié)婚了?她也笑了,說:“希望吧,不過才開始也不能想那么多,雖然我真的挺喜歡他的?!庇纸o我看了他表白時的短信,讀起來也覺得他真心一片。那時我也又陸續(xù)交過兩三個男朋友,可都談不上特別喜歡,迷迷糊糊開始了,又混混沌沌結(jié)束了。回想起那些戀愛,也無法像她那樣一口說出那些叫人神采飛揚的甜蜜細節(jié),更多的只是日常的瑣碎罷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該羨慕她。我沒有想要過什么,因此得失都沒那么在意。而她,每一次戀愛都全身心投入,都恨不得要投入永恒。她的戀愛好像更接近愛情,她的熱情好像從來不會被消耗,她的感覺好像總比其他人多一個維度。
想起來,讀幼兒園的時候她總愛這么自我介紹:我叫劉伊斯,我還叫昭昭、金昭、銀昭,和路易斯小姐(中央臺譯制片的語調(diào))。也許她就是比旁人多一個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