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神”墜落

寶丁

1956年10月1日，倫敦希思羅國際機場，大雨傾盆。和秋風秋雨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主航站樓那一派熱情洋溢的氛圍。英國政界、軍方和新聞界人士正齊聚一堂，期待著前所未見的“火神”戰(zhàn)略轟炸機完成全球飛行壯舉的那一刻。然而就在眾目睽暌之下，一出悲劇上演了。

閃亮登場

具有獨特三角翼的“火神”是被全英國寄予厚望的戰(zhàn)略轟炸機，是英國空中核打擊力量的骨干。1956年7月，剛剛出廠10天的XA897號“火神”B-1轟炸機成為第一架交付英國皇家空軍的“火神”，這架轟炸機先是加入第230換裝訓練部隊（OCU），不久后即被送往博斯科姆的軍機測試中心接受完整的服役測試。

測試一切結(jié)束，這架閃亮的四發(fā)轟炸機便回到了它的“出生地”，位于曼徹斯特附近的伍德福德，準備從那里展開一次創(chuàng)紀錄的飛行，一次飛往全球另一端的“展現(xiàn)大英旗幟之旅”。XA897將從英國飛往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然后再折回，此次飛行的正式任務(wù)代號為“塔斯曼飛行”，對公眾發(fā)布的信息則稱之為“開展到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的航線驗證和調(diào)查飛行”。

每架“火神”都配備5名機組成員，參加“塔斯曼飛行”的自然都是一時之選，其中最不尋常的就是副駕駛員，竟然是那時的英國空軍轟炸機部隊司令哈利·布洛德赫斯特將軍！此人在二戰(zhàn)之前是一名特技飛行員，戰(zhàn)爭期間獲得過優(yōu)秀軍人勛章和空軍功勛十字勛章，還以“空軍最年輕少將”的身份出任過極具個人主義色彩的沙漠航空隊的指揮官。戰(zhàn)后的歲月里，在“需要一把新掃帚掃除轟炸機司令部的‘精神蜘蛛網(wǎng)”時，布洛德赫斯特爵士便于1956年1月走馬上任，那年他50歲。

以布洛德赫斯親歷親為的作風，他參與“塔斯曼飛行”并不出人意料。在駕駛艙中坐在他左邊的機長，是李奇微·霍華德少校。時年33歲的霍華德在二戰(zhàn)中是“蚊”式轟炸機飛行員，戰(zhàn)后指揮過第10轟炸機中隊，還是“火神”項目組的一員，預計將在戰(zhàn)略轟炸機部隊中挑大梁。

正副駕駛員的身后，是另外3名全部面朝機尾坐的機組成員。中間那位是32歲的領(lǐng)航員/雷達操作員愛德華-伊姆斯少校，已在英國空軍服役14年的伊姆斯面對著“火神”的雷達屏和陰極射線管屏。

坐在他左邊的是29歲的投彈瞄準員詹姆斯-斯特勞德上尉，他持有綠色儀表飛行優(yōu)秀等級卡，這在1956年的英國空軍中乃是最高級別——b機長一樣。霍華德特別要求斯特勞德參與此行，理由是“需要備份一名完全合格的飛行員”，

后部三人組的最后一人是35歲的電子軍官/信號員阿爾貝特·甘布爾，他是地道的倫敦人。在這次開創(chuàng)性飛行中，登上XA897的還有第6人，他就是“火神”的開發(fā)者阿弗羅公司派出的技術(shù)代表弗雷德里克·巴塞特。

為求萬全，“火神”在“塔斯曼飛行”中將由“堪培拉”轟炸機伴隨，如果XA897在途中出現(xiàn)問題，布洛德赫斯特將軍就將搭乘“堪培拉”回國，霍華德和其余機組則將由其它飛機接回英國。

希思羅機場“火神”墜機現(xiàn)場

新指令：到倫敦去

“塔斯曼飛行”在9月9日啟動，航程證明巴塞特的專業(yè)知識幾乎全無必要，那架“堪培拉”看起來也是多余的。盡管一切都是全新的，但XA897的表現(xiàn)堪稱完美。它在前往墨爾本的途中創(chuàng)下了多項速度紀錄，霍華德認為那“足以在空軍紀念周中占據(jù)一席之地”。

XA897從新西蘭踏上歸途，按計劃她將先后經(jīng)停布里斯班、達爾文、新加坡、斯里蘭卡、巴林和塞浦路斯等地，最終返回出發(fā)地伍德福德，到那時這架“火神”就將完成41840千米的總航程?！盎鹕瘛庇?月24日抵達新加坡，布洛德赫斯特在那里對行程略加調(diào)整，下一段將取道亞丁而不是巴林，除此之外一切照常。也就是說，到了10月1日，這架由轟炸機部隊司令親自坐鎮(zhèn)的戰(zhàn)略轟炸機將回到伍德福德。

但是，變數(shù)來了。根據(jù)最新的指示，XA897不去伍德福德了，而是將在倫敦的希思羅機場降落?！盎鹕瘛笔怯溲b力量的最新象征，希思羅則是全英機場中的寶石，兩者的結(jié)合看起來才是這場史詩般飛行的最佳結(jié)局。

身在新加坡的布洛德赫斯特反對進入希思羅機場，他認為當?shù)夭⒉痪邆渑R時迎接戰(zhàn)略轟炸機的條件。但他的反對無效，倫敦的最新指示：“盡管你提出異議，國防部指示你降落希思羅機場?！?/p>

到了亞丁，“火神”機組接到了關(guān)于降落希思羅機場的具體安排通知，“將于倫敦當?shù)貢r間11時過后降落?！睓C組還得知，機場的主航站樓將舉行盛大歡迎儀式，迎接委員會由空軍副總參謀長杰弗里·塔特爾爵士主導，除了一眾顯赫人物之外，到場的還有兩位特別嘉賓：布洛德赫斯特夫人和霍華德夫人。

10月1日凌晨2時50分，XA897飛離亞丁。在飛越地中海時，它在馬耳它附近空域與當時英國空軍中唯一服役的1架“火神”XA895號短暫組成了雙機編隊?；羧A德從后者的機長那里得知倫敦的天氣不太好，不過伍德福德的天氣很好。

飛越法國領(lǐng)空時，霍華德接到了轟炸機司令部的通告，他得知倫敦機場的能見度在小雨中為2700米，當?shù)卦茖痈叨葹?00米。進入英國上空后，XA897便開始從12000米的飛行高度下降。

當XA897在5800米高度上進入指定航道后，霍華德從那時開始接收倫敦的地面引導?！盎鹕瘛痹?500米高度掠過距倫敦不遠的埃普森時，機組接收了最新的著陸天氣：云層高度500米，能見度1000米，雨量大，風力弱。

布洛德赫斯特對天氣表示擔憂，但空軍司令部的決心不變：“正常的空中交通沒有任何問題。倫敦機場有強光照明設(shè)施?！薄盎鹕瘛鄙系恼瘪{駛員商量了一下，決定做出了：霍華德將在希思羅嘗試一次降落，如果不成功，就轉(zhuǎn)飛到天氣晴好的伍德福德。

倫敦當?shù)貢r間10時58分，霍華德被告知XA897將在10號跑道著陸，正副駕駛看著風擋玻璃的雨刮器在大雨中飛速擺動而心緒不寧，不過他們多少從“強光照明設(shè)施”的報告中得到了一些安慰。

考慮到“火神”需要25米的著陸高度，加上高度計的誤差，霍華德計算出這次降落的出云高度為90米。這意味著當高度計指向90米刻度時，如果霍華德沒能在視野里獲得明顯的視覺降落信號，他就要中斷這次降落，重新拉起“火神”并飛離希思羅機場。

“快出去！快出去！”

在500米飛行高度上，XA897接受著希思羅機場的地面指揮。11時04分，霍華德準備放下起落架并進一步降低速度，地面告訴霍華德一切正常;15秒后，地面表示：“你在航道上方25米。”

雨水太大，盡管有擋風玻璃刮水器，飛行員的前方能見度仍幾乎為零。布洛德赫斯特搜索著進場燈，而霍華德則全神貫注于飛行儀表，根據(jù)地面通報，他們相信自己正處在下降航道中。

到達90米的出云高度了，仍盯著儀表的霍華德問道：“看到燈光嗎？”布洛德赫斯特回應(yīng)說，“看到了，燈光在右側(cè)?！被羧A德的視線第一次離開儀表盤，他向右略微一看，瞥到了進場燈。然而布洛德赫斯特突然喊道：“太低了，把她拉起來！”

霍華德迅速重新加大油門，但就在那一刻，“火神”觸地了。

XA897還沒有到指定的降落點，它是在距離那里900米遠的地方猛然觸地的。在駕駛艙里的感受并不強烈，兩位飛行員都認為這次撞擊最糟糕的結(jié)果就是可能會爆胎。然而就在觸地后不久，“火神”的右后起落架折斷，連帶扯開了那一側(cè)的燃料管。

霍華德吃驚地發(fā)現(xiàn)“火神”一直在向右轉(zhuǎn)，而且開始傾斜，即使他已經(jīng)完全向左打死了操縱桿也不管用。他喊起來：“快出去，快出去！”他繼續(xù)和操縱桿搏斗了一小會，便選擇了彈射出艙。

布洛德赫斯特本能地接過了控制，他向前推桿并試圖放下副翼，但全然沒有響應(yīng)?？吹綑C身傾斜已增加到了大約75度，他下令棄機，然后彈射出艙。彈射前他聽到地面控制站在說：“……距離跑道350米?！?/p>

在希思羅機場主航站樓的頂層大平臺上，參加歡迎派對的人群驚恐地看著三角翼轟炸機墜地，有目擊者看到“兩個光點向著跑道前方飛行了大約1000米”，那正是彈射出來的正副飛行員。

至于XA897，它沿著10號跑道左側(cè)滑行和傾斜，這架轟炸機的機翼掉了下來，然后在跑道遠端的右側(cè)發(fā)生了爆炸，“就像從海面上躍升出來的巨大光芒”，“火神”終于在烈焰和煙霧中停頓下來。機組成員伊姆斯、斯特勞德、甘布爾和公司技術(shù)代表巴塞特全部死在機艙里。

機長霍華德安全落在跑道旁的草地上，他毫發(fā)無傷。布洛德赫斯特將軍倒霉一些，他砸在一排卡車和“火神”燃燒點之間的混凝土墻上，導致后背和腿部骨折。不過，對于在航站樓目睹悲劇的他們的夫人來說，這已經(jīng)夠幸運了。

就這樣，盛典以慘劇收場，英國空軍的武力展示成了一個大笑話。軍方的調(diào)查團此后發(fā)布初步報告稱，XA897沒有出現(xiàn)任何機械故障，沒有證據(jù)表明除了起落架之外的飛機任何部分曾與地面有接觸，“當兩個主起落架都被扯斷時，它們與機翼后緣相撞，從而切斷了控制管線，在這種情況下，導致飛行員此后無法控制飛機?！?/p>

那么，為何會發(fā)生如此悲慘的事？霍華德是特級飛行員，布洛德赫斯特是轟炸機部隊司令官，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出了什么問題？

調(diào)查還認為，或許問題出在霍華德把自己的出云高度設(shè)定在90米這一點上。希思羅機場10號跑道的道旁建筑物限高為45米，“火神”的著陸高度是25米，兩者相加為70米，在此基礎(chǔ)上還要加上20米的飛機高度計誤差和10米的儀表誤差，所以準確的出云高度應(yīng)設(shè)為100米。

也就說，降落末段的高度設(shè)定得過低，而且那時XA897實際上已經(jīng)低于這一高度了。但是，機長受地面站的控制，地面控制并沒有發(fā)出過任何警告。相反，在“火神”撞到地面前幾秒鐘，也就是雨勢最猛烈的時候，控制站還告知飛行員他在“航道上方25米”。

更令人吃驚的是，即使在XA897擊中地面之后，地面還認為情況正常。因此軍方調(diào)查團得出的結(jié)論是：“未能在降落的最后階段向機長發(fā)出警告，是導致事故的主要原因?！?/p>

英國民航部門也組織了調(diào)查團，并且在對希思羅機場的領(lǐng)航系統(tǒng)進行全面調(diào)查后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調(diào)查證實地面控制員確實沒有在“火神”迫近地面時向飛行員發(fā)出警告，這肯定有問題，但是導致問題的原因“無法確定”。

民航部門由是認為，考慮到轟炸機的進場方式和速度同民航飛機完全不同，因此“很難對此事做出精確判斷，地面控制人員不應(yīng)該受到過分指責”。

1957年1月，英國空軍從技術(shù)角度實施了新一輪調(diào)查，調(diào)查主題不再是追責，而是想搞清楚為什么霍華德和布洛德赫斯特會“如此瘋狂地誤讀他們的高度計”。經(jīng)過對“火神”高度計誤差的研究，技術(shù)人員終于發(fā)現(xiàn)這種轟炸機在接近地面時，其大三角翼自身的大氣壓力會導致高度計產(chǎn)生20～40米的誤差，高度計內(nèi)壁的摩擦力可能再增加20米誤差，導致總誤差值會達到60米之多。

霍華德設(shè)定90米的出云高度符合規(guī)范，問題在于，當XA897的高度計顯示90米時，霍華德和布洛德赫斯特的飛機離地面已經(jīng)是近在咫尺了。根據(jù)這一研究結(jié)果，所有開始交付部隊的“火神”全都加裝了一具額外的壓力誤差修正儀，這算是XA897墜機事件的一個積極后果。

圍繞著這次事件的另一大爭議點是兩名飛行員活了下來，但另外四名機組卻送了命?！盎鹕瘛敝粸檎瘪{駛配備了彈射座椅，后方機組則是要從底板艙口逃生的?！盎鹕瘛笔且环N高空轟炸機，所以一般來說總是有足夠的時間讓后方機組離開機身跳傘的。只是10月1日的事件是個意外，當XA897在地面上側(cè)滾時，機上的那四個不幸的人全都被重力死死壓在座位上而無法向艙口移動了。

2名彈射出艙的飛行員活了下來，這幾乎成了一個引發(fā)全英國討論的道德問題。最終英國皇家空軍的結(jié)論是：“對于飛行員和副駕駛來說，面臨緊急關(guān)頭之際，逃離飛機是他們的職責所在?！?/p>

責任編輯：王鑫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