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經(jīng)注》：描山繪水已臻化境，寥寥數(shù)筆柔腸百結

雅言

“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絕。或王命急宣，有時朝發(fā)白帝，暮到江陵，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不以疾也……”這段被收入中學語文課本的文字如此優(yōu)美，以至于許多人時隔多年仍背誦如流，這是出自酈道元《水經(jīng)注》卷三十四《江水》的《三峽》，而類似這樣膾炙人口的文字在《水經(jīng)注》中比比皆是。

酈道元自幼博覽群書，后隨父到山東訪求水道，又游歷秦嶺、淮河以北和長城以南的廣大地區(qū)，所見所聞使他對地理考察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酈道元經(jīng)常與朋友一起飽覽山水，他們游歷臨朐縣的熏冶泉水，也觀看了石井的瀑布。瀑布奔瀉而下的水流激起飛濺的水花，那鏗鏘有力的巨大聲響在山川河谷間回蕩，美麗壯觀的自然景色使酈道元大為陶醉。

《水經(jīng)》是我國第一部記述河道水系的專著，經(jīng)清代學者考證舊傳為西漢桑欽所作。原書列舉了大小河道共137條，但內(nèi)容簡略。酈道元搜集了有關水道的記載以及他自己多年游歷各地、跋涉山川的見聞為《水經(jīng)》作注，詳細闡述了《水經(jīng)》中的記載，硬是把一本一萬多字的《水經(jīng)》延展成了一部浩瀚的長篇巨著，篇幅擴大了20多倍。

《水經(jīng)注》中除記載有水道變遷沿革外，還記敘了兩岸的山陵城邑、風土人情、珍物異事，凡北魏以前的掌故、舊聞都可以得到考證，單以兵要的地理資料一項而言，全注記載的從古以來的大小戰(zhàn)役不下300次，許多戰(zhàn)例都生動地體現(xiàn)了熟諳地理，利用地形，爭奪橋梁、險道、倉儲的重要性。

《水經(jīng)注》對研究我國古代的歷史、地理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它之所以如此成功，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其一開始就確定了高遠的立意，這一立意就是萬里河山、千秋家國。酈道元好像站在群山之巔，放眼江河奔騰入海，腳下清流激湍，心中涌起將之融匯一體的豪情壯志。這種立意與視角，加上酈道元的文學天賦，寫就一部恢宏巨著可謂是順理成章。無論從實用性還是藝術性，《水經(jīng)注》都遠遠超越了《水經(jīng)》。因此，讀《水經(jīng)注》這樣的作品，有時需要一些大尺度的空間想象，才能感受到其奔騰的氣勢和雄健的美感。

孝文帝太和十七年秋，北魏遷都洛陽，酈道元擔任尚書郎。太和十八年，他跟隨孝文帝出巡北方。孝明帝正光四年，酈道元又擔任河南尹治理京城洛陽，其后，他奉詔前往北方各鎮(zhèn)整編相關官吏，籌備軍糧，為防守邊關作必要準備。這段時間，酈道元跋山涉水，歷盡艱辛，足跡踏遍長城以南、秦嶺以東的中原大地，其間考證了諸多河流，積累了大量的實踐經(jīng)驗和地理資料，這也為撰寫《水經(jīng)注》留下了充分的前期準備。

酈道元還在《水經(jīng)注》序言中對前代許多著名的地理著作進行了點評，以此表明獲取真實地理信息的重要性。而《水經(jīng)注》在寫作體例上不同于《禹貢》和《漢書·地理志》，它以水道為綱，詳細記述了各地的地理概況，開創(chuàng)了古代撰寫綜合地理著作的新形式?！端?jīng)注》涉及的范圍十分廣泛，從地域上講，酈道元雖然生活在南北朝對峙時期，但他并沒有把目光局限于北魏所統(tǒng)治的一隅，而是抓住河流水道這一自然景觀，對全國地理情況進行了詳細記載。

《水經(jīng)注》名義上是注釋《水經(jīng)》，實際上是在《水經(jīng)》的基礎上進行再創(chuàng)作，書中所記大小河流共1252條，更涵蓋許多相關的歷史遺跡、人物掌故、神話傳說等，比《水經(jīng)》中的記載增加了近千條，從河流的發(fā)源到入海，舉凡干流、支流、河谷寬度、河床深度、水量和水位季節(jié)變化、含沙量、冰期以及沿河所經(jīng)的伏流、瀑布、急流、灘瀨、湖泊等皆廣泛搜羅并詳細記載，所記湖泊、沼澤500余處，泉水和井等地下水近300處，伏流30余處，瀑布60余處。所記高地有山、岳、峰、嶺、坂、岡、丘、阜、崮、障、峰、磯、原，低地有川、野、沃野、平川、平原、濕地，僅山岳、丘阜地名就有近2000處，所記洞穴達70余處，所記植物品種多達140余種，動物種類超過100種。此外，還有各種自然災害，如水災、旱災、風災、蝗災、地震，其中記載的水災共30多次，地震近20次。

《水經(jīng)注》除了豐富的地理內(nèi)容外，還有許多學科方面的資料。諸如書中所記各類地名約有兩萬處，其中有注解的地名就達2400多處，所記中外古塔30多處，宮殿120余處，陵墓260余處，寺院26處以及不少園林等，可見該書對歷史學、考古學、地名學、水利史學直至民族學、宗教學、藝術等方面都有一定的參考價值。這些內(nèi)容不僅在數(shù)量上十分驚人，更重要的是采用了文學藝術手法進行了繪聲繪色的描述，所以《水經(jīng)注》還是一本漢族古典文學名著，在文學史上也占據(jù)重要的地位，其寫水著眼于動態(tài)，寫山則著眼于靜態(tài)，可謂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山水散文的集錦、神話傳說的薈萃、名勝古跡的導游圖以及風土民情的采訪錄。

《水經(jīng)注》在語言運用上也是出類拔萃的，僅以描寫瀑布來說，所用到的詞匯就有瀧、洪、懸流、懸水、懸濤、懸泉、懸澗、懸波、頹波、飛清等，由此更說明了《水經(jīng)注》不僅是科學名著，更是文學藝術的珍品。

廣闊的地理視野、變化的地理觀念、豐富的地理資料、深切的人文關懷和構建于實地考察之上的科學描述，使酈道元成為我國古代最著名的地理學者之一?，F(xiàn)代日本地理學家米倉二郎曾稱酈道元為中世紀全世界最偉大的地理學家。忙里偷閑，讀一讀《水經(jīng)注》中的篇章，仔細體味書中充盈的語言、豐富的材料、獨特的視角，定會受益無窮。

名篇鑒賞

水經(jīng)注·卷十四（節(jié)選）

高梁水注之，水首受漯水于戾陵堰，水北有梁山，山有燕刺王旦之陵，故以戾陵名堰。水自堰枝分，東逕梁山南，又東北逕《劉靖碑》北。其詞云：魏使持節(jié)都督河北道諸軍事征北將軍建城鄉(xiāng)侯沛國劉靖，字文恭，登梁山以觀源流，相漯水以度形勢，嘉武安之通渠，羨秦民之殷富。乃使帳下丁鴻，督軍士千人，以嘉平二年，立遏于水，導高梁河，造戾陵遏，開車箱渠。其《遏表》云：高梁河水者，出自并州，潞河之別源也。長岸峻固，直截中流，積石籠以為主遏，高一丈，東西長三十丈，南北廣七十馀步。依北岸立水門，門廣四丈，立水十丈。山水暴發(fā)，則乘遏東下；平流守常，則自門北入。灌田歲二千頃。凡所封地，百馀萬畝。至景元三年辛酉，詔書以民食轉廣，陸廢不贍，遣謁者樊晨更制水門，限田千頃，刻地四千三百一十六頃，出給郡縣，改定田五千九百三十頃。水流乘車箱渠，自薊西北逕昌平，東盡漁陽潞縣，凡所潤含，四五百里，所灌田萬有馀頃。

高下孔齊，原隰底平，疏之斯溉，決之斯散，導渠口以為濤門，灑滮池以為甘澤，施加于當時，敷被于后世。晉元康四年，君少子驍騎將軍平鄉(xiāng)侯弘，受命使持節(jié)監(jiān)幽州諸軍事，領護烏丸校尉寧朔將軍。遏立積三十六載，至五年夏六月，洪水暴出，毀損四分之三，剩北岸七十馀丈，上渠車箱，所在漫溢，追惟前立遏之勛，親臨山川，指授規(guī)略，命司馬關內(nèi)侯逄惲，內(nèi)外將士二千人，起長岸，立石渠，修主遏，治水門，門廣四丈，立水五尺，興復載利，通塞之宜，準遵舊制，凡用功四萬有馀焉。諸部王侯，不召而自至，繦負而事者，蓋數(shù)千人?！对姟份d經(jīng)始勿亟，《易》稱民忘其勞，斯之謂乎。于是二府文武之士，感秦國思鄭渠之績，魏人置豹祀之義，乃遐慕仁政，追述成功。元康五年十月十一日，刊石立表，以紀勛烈，并記遏制度，永為后式焉。事見其碑辭。

又東南流，逕薊縣北，又東至潞縣，注于鮑丘水。又南逕潞縣故城西，王莽之通潞亭也。漢光武遣吳漢、耿弇等破銅馬、五幡于潞東，謂是縣也。屈而東南流，逕潞城南，世祖拜彭寵為漁陽太守，治此。

這一卷列名的河流共有七條，其中前面四水都是關內(nèi)的河流，大、小遼水是東北河流，浿水則是今朝鮮境內(nèi)河流。濕余水在《水經(jīng)注》的不同版本中有作漯余水的，在其他古籍中也有作溫水、溫余水、溫余河的?，F(xiàn)在的潮白河在北京密云水庫以北，支流眾多，如潮河、白河、湯河、黑河等，《水經(jīng)注》中都有記載，其中最清楚的是溫余水，比例尺較大的歷史地圖集如侯仁之主編《北京歷史地圖集》中就有溫余水的注記符號。濕余水今稱“溫榆河”，其上游有北沙河、藺溝等支流，且南流東折，后在通縣以東與潮白河匯合。

沽河即今日的白河，在北京密云附近與潮河匯合，又稱“潮白河”。鮑丘水今稱“湯河”，是白河的支流，《水經(jīng)注》中記載此處有溫泉水，至今沿湯河仍有不少溫泉。濡水今稱“灤河”，是一條全長近900千米獨流入海的河流。但精妙如《水經(jīng)注》，書中也有不少錯誤，清朝時期，乾隆皇帝曾為此派人實勘，并親筆撰寫了《熱河考》《灤河濡水源考證》等文糾正《水經(jīng)注》的錯誤。大遼水即今遼河，是一條全長達1400多千米的大河，小遼水即今渾河，全長400多千米，古時曾匯入大遼水，如今已分流，遼河在盤山以南入海，渾河在營口以南入海。

浿水是《水經(jīng)注》中記載的當時的域外河流。我國古籍中記載此水的不少，但所記互不相同，浿水在今天是哪條河歷來都有不同見解。酈道元認真考究，曾訪問當年朝鮮到北魏的使節(jié)，由此辨明當年的高麗國在浿水北岸，故而證明浿水就是今朝鮮的大同江。浿水問題雖然學界仍有不同意見，但《水經(jīng)注》的考證基本可作定論。

鏈接——以文代步，丈量壯美山河

大自然是人類情感的源泉，是人類心靈的最好寄托載體，古代山水游記就是一種以描寫山川美景和自然風物為主要題材的文章，那么古代山水游記是如何來摹景狀物的呢？

以游蹤為線索，抓住景物特征

游記，既游且記，自然需要線索特別是行蹤的貫穿，這是游記最為鮮明的特點。因此，在整體感知文本的時候，就要抓住作者的行蹤，如明代文人陶安的《游龍鳴山記》。下面這段就是以游蹤為序，寫出了龍鳴山的秀奇景色，讓人心馳神往。

至元丙子二月甲午，厚齋嚴君治酒肴，招予游龍鳴山，即無想山也。時春霽既久，風日暄麗，耆英少俊，序齒而行，鼓吹前導。從藍溪東南行五六里，兩山峙如雙闕，相距百步，綿亙東趨。中夾石田，田右小路，隨兩山勢深窅曲折。行三四里，隘不宜田，僅可為路。又數(shù)里，山益奇峻，輕嵐暖靄，微襲襟帽。山外崇峰復嶂，杳無窮極。少焉，峭壁對立，狀若華表，松杉萬章，夾路北轉。澗多石底，云深樹茂，繁卉被巖，鳥聲清碎，似非人間世。僧舍雄麗，榜曰“禪寂”。門外獨松古秀，大連數(shù)抱。修篁干霄，森列門內(nèi)。寺長老出迎客，延坐后堂，匾曰“白云深處”。其西有“聽松軒”，又西即韓熙載讀書堂遺址，所植檜猶存。其北有“甘露室”。又北，上為“招云亭”，氣象空曠，攢峰玉立，視向所歷群山，低俯其頂矣。遂躡蹬至潮音巖，怪石異態(tài)百出。同游者疲于躋攀，于是止焉。

古代山水游記在寫景時，或由低到高，或由近及遠，調動多種感官寫景，如常見的視覺、聽覺、味覺等；或動靜結合，或借助比喻、擬人等修辭方法，精心描摹大自然的美景……言之無文，行之不遠，古代山水游記的語言一般都是精心打造的。為了寫景的逼真和形象，常常運用比喻、排比等修辭手法，選擇靈活而多樣的句式，如長句和短句的結合等。

自然界中的景和物由于種類、地域、季節(jié)、氣候等原因，所呈現(xiàn)出的特征風貌也不同，加上作者不同的心境和情趣，即便是同一景物，所描述的特點也不盡相同，景物特點是明朗還是隱晦，直接決定著作者的心緒。另外，古代山水游記散文發(fā)展到宋代，逐漸發(fā)展出借山水景物來進行說理議論的特點，即把形象的記敘和理性的議論說理巧妙地融合起來，從而使古代游記呈現(xiàn)出一種別樣的理趣，給人以耳目一新的閱讀快感。因此，古代山水游記在表達方式上具有多樣性，往往是寫景、敘事、抒情、議論融為一體。

眾所周知，作詩不過“景”和“情”二字，往往是景中含情，情景交融。其實，和詩詞寫法一樣，古代山水游記也是常把景和情結合在一起，或寓情于景，或情景交融，從而達到完美的表達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