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嬋娟
在每年農歷的9月中旬,白色的霜花附在草葉和土塊上,于太陽下閃閃發(fā)光,向人們告知寒冷季節(jié)的來臨。從白露至寒露,再至霜降,古人將這類似雪花的冰晶解釋成“露結為霜”。而霜,這大自然的花朵,它從未自空中降落。
我的祖父是很少說霜降的,他對于這一節(jié)氣的描述是“打霜”。他蒼老虬曲卻又有力的手會在霜降來臨的清晨扶穩(wěn)犁鏵,將故鄉(xiāng)肥沃的土壤耙得更細、更疏松。為使他懷里每一粒摯愛的飽滿的麥子能夠在大地上扎穩(wěn)腳跟,他就算被霜浸濕了褲腳和鞋襪亦不覺得寒冷。
田野里的棉株上附著一層薄霜,日頭還沒有上來,趁著霜氣潮濕,祖父要將雪白的棉花采摘回去晾曬。年幼的我坐在田埂上玩耍,空氣清冷,遠天明澈,一群白鷺撲棱著翅膀在黃豆田上游弋。遠處有一條很大的溝渠,夏日里青蛙和蛤蟆會在那里成群結隊地比賽“咕呱”,村里的頑童們下水去摸過泥鰍和小蝦,冬日卻只有蕭瑟的蘆葦,在秋風中白了頭發(fā)。
霜降的清晨是冷的,在經歷了一段遺忘嚴寒的酷暑和一段月白風清的金秋之后,這節(jié)氣不禁讓人指尖瑟縮,想起即將到來的立冬,然后便是小雪大雪,千里冰封。
太陽出來了,金燦燦的,村莊里升起了藍色的炊煙,有白色的霧氣仙云一樣繚繞著那些青瓦白墻的房子和靜默的大樹。狗在安寧地吠叫著,麻雀們嘰嘰喳喳地交談,大雁已經遠行,抬頭去看時,它們已排成了小學課本上的“人”字和“一”字。
草葉上的霜花不見了,太陽越升越高,祖父把他的大草帽扣在我的頭頂上。我脫了夾衣,仍感覺炎熱,實在弄不懂這個要胡亂穿衣的季節(jié)。
霜降時節(jié),家里的飯桌上便多了蘿卜?!鞍撞颂}卜最養(yǎng)人”,祖父總是這樣不厭其煩地告訴我。我嘗出那普通菜肴里的清甜,不肯相信霜降是一場改變瓜果蔬菜寡淡口味的魔法,而院中攀上了墻頭將火紅燈籠高掛的柿子樹卻提醒我,大自然自有它的神奇之處。
要知道,無論一個秋天多么蕭瑟,西風怎樣凋盡碧樹,只要有柿子樹,只要看見那高掛在枝頭的一樹紅果,生活便會明艷起來。它們和祖父掛在廊下的金黃玉米棒,和那些串成一長條的紅辣椒一起,變成一個農家小院霜降時節(jié)最溫暖又最色彩繽紛的回憶。
祖父告訴我柿有七德:一樹多壽,二葉多蔭,三無鳥巢,四無蟲蠹,五霜葉可玩,六佳果可啖,七落葉肥大,可以臨書。那時太小,終日惦記的唯有佳果可啖,其余六德,一一被我忽略。與我抱了同樣心思的還有屋后那群“呀呀”叫著的灰喜鵲,它們一日看三回地盤旋在我家老房子的屋頂上,那最紅最甜的柿子,每每都被它們搶了先。
每到霜降,祖父爬上高梯將柿子采摘下來時,除了被啄食的柿子,還要額外給它們在枝頭留幾個。我噘著嘴巴表示不解,祖父便笑著摸摸我的頭,跟我說:“霜降過了就是立冬,也要給鳥雀們留些口糧?!?/p>
時至今日,我依然不知道故鄉(xiāng)的那些鳥兒是否與我的祖父有過交流,也許是我生性淳樸的祖父無師自通了人與自然萬物和諧相處的道理。
吃柿子是一件極其愜意的事。“紅顏未破饞涎落,油膩香甜世上無”,這詩句在我看來沒有半分夸張。在某個霜降后的日子,祖父從竹筐中拿出“做”好的柿子,所謂做,其實也只是將柿子和蘋果儲藏在一起,等上一些時日,待柿子里面的澀味去盡。那紅通通、軟乎乎的徹底成熟的柿子,被揭掉一個口子,然后我便湊上去,輕輕嘬吸。蘇軾說:“色勝金衣美,甘愈玉液清?!笨灼街僬f:“為柿已經美,嗟爾骨亦柔?!蹦且豢谇鍥龅摹⒕d軟的甜蜜,“入口頗相投”地滋潤著我在晚秋干澀枯燥的肺腑。
論起霜葉可玩,柿葉并不是極品,柿葉妙在它大,橢圓形的葉子,斑斕光潔。唐人鄭虔,日取紅葉學書,歲久殆遍,終成玄宗御筆所封的“鄭虔三絕”?!渡袝蕦崱防锏墓适?,鄭虔用的,便是柿葉。
故鄉(xiāng)的老巷子里有一棵楓樹,祖父小時那棵樹便在,到我小時,它依然在。霜降時,滿樹紅葉,我與伙伴們多去撿拾,我們都叫它雞公樹。杜牧說:“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深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幼時霜降的日子里,我們三五成群地在樹下嬉鬧,比誰的葉子更紅,誰的葉子更好看。
秋日的陽光如碎金,遠空里白云悠悠,風攜著紅葉翻飛,木葉清香縈滿肩袖。后來我看過許多的紅葉,它們既香且美,但許是年幼的我曾經滄海,獨有老巷子里的那一株,它是我年年霜降時節(jié)紅葉如火的鄉(xiāng)愁。
陶淵明說:“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我不知道這位大隱士采的菊花可是那種氣味清苦植株強健在鄉(xiāng)村隨處可見的野菊花。那小朵的、單瓣的、一叢叢在房前屋后田間阡陌上盛開的野菊花,像鄉(xiāng)野的農人一樣淳樸?!耙脟鷻诤突ㄆ源钇饋淼木栈ù蠖喽浯笕缍?,供人欣賞,但香氣和藥效就打了折扣。”祖父教我背古詩,和我講菊花,他尤為青睞的卻是鄉(xiāng)下最不起眼的那種。
霜降節(jié)氣還緊鄰著一個九九重陽節(jié),登高、賞菊、佩茱萸、吃糕、喝菊花酒,那些久遠的日子,白色霜花無聲覆蓋萬物又在陽光下悄然隱退的日子,祖父都牽著我的手一一度過。
想來沒有哪一個節(jié)氣能夠像霜降這樣清涼高遠了,不由得令人想到湛藍青瓷的長天,想到細成一線的流水,想到又圓又涼的秋月,想到菊花的黃、楓葉的紅,想到白云深處夾雜著雞聲與犬吠的村莊。
柿子紅了,祖父倒一盞菊花酒,麥子種完了,他坐在院子里的板凳上,夾一?;ㄉ?,喚聲我的小名,而我并沒有趴在他的膝頭……
我是祖父這棵老樹身上掉下來的一枚葉子,輾轉在人生的二十四節(jié)氣當中。重陽登高,佳節(jié)團圓,霜降里西風走過,聲聲都踩痛我思鄉(xiāng)的弦。
有時候霜降是許多年前聽過的那首《晚秋》,傷感的音樂和那句開頭的“在這個楓葉飄零的晚秋”;有時候霜降是張繼那首流傳千年的詩,“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有時候霜降是夜里的一場長夢,輾轉間,“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而我是他懷里的囡囡,看他焐暖我轉身,牽著牛,扛著犁,漏夜出門。他說打霜了,要趁著好天氣種麥子。
霜花晶瑩,歲月如流,而我卻再沒有機會,叫他一聲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