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比略·亞歷山大法令》譯注

提 要：《提比略·亞歷山大法令》是羅馬帝國埃及行省執(zhí)政官提比略·亞歷山大于公元68年頒布的一項法令，它涉及埃及行省土地租稅、勞役、債務及財政管理等重要社會問題，體現了地方統(tǒng)治者針對以上問題的解決策略和實施路徑。法令內容折射出朱里亞·克勞狄王朝統(tǒng)治末期面臨的濫用職權等困局和頑疾，是解讀羅馬帝國統(tǒng)治初期埃及行省經濟、政治及社會的重要史料。

關鍵詞：提比略·亞歷山大；法令；土地稅租；債務契約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8.03.003

【題解】

公元68年7月6日，埃及行省執(zhí)政官提比略·亞歷山大（Tiberius Alexander）出臺了一項改革行省積弊的行政法令。1值得注意的是，此時正值羅馬帝國王朝更迭的關鍵時期，透過法令的內容，我們可以管窺朱里亞·克勞狄王朝統(tǒng)治末期的歷史圖景：羅馬皇帝尼祿（Nero）荒政，不僅羅馬朝廷綱紀廢弛、政局動蕩，而且地方行省吏治腐敗、民生凋敝，一派蕭條景象。法令的頒行距離尼祿之死相差不到一個月，2而對提比略·亞歷山大的任命正是來自這位暴君。尼祿被殺后，元老貴族和軍方勢力當天便擁立伽爾巴（Galba）為帝，該法令還特別致敬了這位新帝。是背叛暴君、“棄暗投明”，還是示好新帝、“良禽擇木”？有關提比略·亞歷山大出臺法令的動機，學界至今尚無定論。然而，盡管行省長官對羅馬皇帝敬重有加，但改革內容卻未以皇帝的名義進行，可見，作為羅馬帝國的封疆大吏，執(zhí)政官在埃及握有獨立的行政大權，其頒行的法令具有一定的行政和法律效力。

眾所周知，羅馬帝國的財政收入很大程度依賴地方行省的稅賦資源，埃及憑借其豐富的農業(yè)資源貢獻最巨。尼祿統(tǒng)治后期，埃及財政和經濟管理中權力濫用與稅賦亂象加劇，導致亞歷山大城乃至整個埃及民不聊生。針對種種弊端，行省執(zhí)政官提比略·亞歷山大頒行改革法令，其主要內容概括如下：禁止對國家財產實施強制包租包稅；公職人員不能交易私人債務，并以債務人拖欠國庫錢物為由監(jiān)禁其身；國家對履行公差人員的財產擁有先取權，此條同樣適用于與國家財產有契約關系者；之前執(zhí)行的稅賦減免政策仍將適用；對于政府已經售出的土地，將只征收固定的個人土地稅，不再按國家土地的類別征稅；不能強制居住在鄉(xiāng)村的亞歷山大城人進行勞役；執(zhí)政官裁定的案件不予二次審理，財務官審定的案件無須復審，任何有欺詐行為的官員和個人都將受到嚴懲；由于過去五年新增賦稅并非整個埃及普遍收取，故一律廢除；對于官員虛假記錄、中飽私囊、侵吞錢物的行為予以制止并加以嚴懲；糧食稅的數額將依據每年尼羅河的實際漲水量制定；不對亞歷山大城所轄地界征稅；其它事宜上奏皇帝定奪。1

從奧古斯都至戴克里先統(tǒng)治期間，計有20余篇埃及執(zhí)政官銘文法令留存至今，其中大多殘缺不全。21818年，本篇法令發(fā)現于埃及大綠洲伊希斯神廟的墻壁上，銘文計66行，除個別字母漫漶外，整體保存完好，具有重要的歷史價值，是關于埃及行省經濟管理與生活的重要銘文資料。3本文系根據法國學者沙隆（G. Chalon）與英國學者約翰遜（A. C. Johnson）的?？北咀g出。4

【譯文】

尤利烏斯·德莫特里烏斯，[1]底比斯綠洲的將軍。我接到執(zhí)政官提比略·尤利烏斯·亞歷山大下發(fā)的法令，現將抄本傳送至你處，請妥善接收！

伽爾巴·凱撒·奧古斯都皇帝二年漲水季[2]第二月第一天致敬尤利亞·奧古斯都！[3]

提比略·尤利烏斯·亞歷山大宣布：

我一直切身關注城，[4]維護它的政治地位，繼續(xù)享受愷撒家族的恩賜；我竭力延續(xù)埃及的繁榮，驕傲地供應糧食，[5]捍衛(wèi)這未被強取豪奪壓垮的年代；但實際上，自從我入城的一刻起，耳邊一直充斥著請愿者的冤苦吶喊，有的三兩為伴，有的成群結隊，控訴近來發(fā)生的濫征亂繳，其中不乏城內德高望重者，也不乏田間耕種者，我時刻不曾懈怠，盡忠盡責，糾正亟待解決的問題。想必你們定然滿懷期待，從給我們帶來光明的施善者伽爾巴·奧古斯都皇帝那里獲得救贖和幸福，他就是全人類的救世主?；蛟S你們也知道，我心系大家的疾苦，已決意對所有訴求都竭盡所能，對于那些需要皇帝陛下權威的重大事件，我將如實稟報，諸神護佑人類世界這一神圣年代的安定祥和。

【注釋】

[1] 尤利烏斯·德莫特里烏斯（Julius Demetrius），是埃及執(zhí)政官提比略·亞歷山大的下屬官員，掌管底比斯綠洲地區(qū)的軍政事務，具體任期不詳。

[2] 常年泛濫的尼羅河與古埃及人的生活息息相關，在古埃及歷法中，一年分為三季，依次是漲水季（Akhet）、播種季（Peret）與收獲季（Shomu），每季四個月。

[3] 尼祿皇帝遇刺同日，伽爾巴在軍隊和元老院的擁護下成為羅馬皇帝?？紤]到這則法令的篇幅、涵蓋范圍以及刊布的時間，提比略·亞歷山大極有可能事先便獲得了伽爾巴準許其連任的承諾，早已著手準備改革。參見O. W. Reinmuth， “The Edict of Tiberius Julius Alexander”， Transactions and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logical Association， Vol. 65 （1934）， pp. 248-259。

[4] 此處指亞歷山大城。據信，法令關照的不僅是亞歷山大城的利益，還有整個埃及行省的福祉。

[5] 此處指向帝國都城羅馬供應糧食，因為埃及是帝國糧食的最主要供應地。尼祿治下，埃及每年向羅馬運送小麥約500萬蒲式爾。根據約瑟夫（Josephus， The Jewish War， 2. 385）的記載，埃及行省一個月的財政收入便已經超過猶太人一年的收入。

【譯文】

首先，我認為你們的請愿完全合理，[6]不應該違背人們的意愿和各行省的通常做法，強迫他們?yōu)閲邑敭a包租包稅；對于未有過包租包稅經歷的人而言，強制他們進行此項任務有很大弊端。[7]鑒于此，我本人從未、也將不會強制任何人包租包稅，因為我知道用能人積極妥善管理租稅有益于帝國的收入。應該秉承歷任行省執(zhí)政官的一貫做法，摒棄盲目效仿不當之舉，我相信，今后不會有官員強迫稅農或佃戶包租包稅，而應交由自愿承擔這些任務者。

還有某些官員將他人債務以公共債務為借口轉給別人，將被轉債者投入囚牢或監(jiān)禁其身。出于這一特殊原因，我已廢止這樣的做法，債務應由錢物償還，而非限制債務人自由。遵照奧古斯都皇帝的意愿，我命令：任何人不準以公共債務為借口，將債務轉移給原本未曾舉債者；不準以任何形式監(jiān)禁自由人，除非他是罪犯；也不準將其投入囚牢，除非是那些拖欠國庫錢物的人。

此外，公共債務不能凌駕于已建立的私人契約之上，而擁有先取權的個人也不能以不合理的方式妨礙公共債務，在此我有必要對此做出規(guī)定。因為我經常接到報告，由于承包公共債務專門收繳人員，即將軍、各級官員或公共債務相關負責人卷入私人契約，有些人企圖取消合法抵押權，有些人企圖強行收回已發(fā)放給債務人的借貸，抑或搶占已售財產致使交易失效。我因此裁定：如果某位帝國的監(jiān)察或管理人員認為某位公職人員有失信之嫌疑，便可在當地的記錄處登記下他的名字或公布于眾，抑或沒收部分財產，這樣便不會再有人與其建立契約關系。如果有人通過合法抵押物將錢物借出、或在到期日之前請求提前收回借貸，抑或購買了未經正確登記的物品，他將喪失上訴權。妻子并非丈夫的財產，為明確保證遺孀的先取權，須向神圣的奧古斯都皇帝和執(zhí)政官繳稅。

我還收到了有關減免稅賦的請愿，其中甚至涉及罰沒土地的稅賦。請愿人重申他們的權力，依據是神圣的克勞狄烏斯曾下詔書于普斯圖姆斯，[8]恩準減免，由于巴比魯斯與維斯提努斯減免了稅賦。[9]我將秉承兩位執(zhí)政官的政策，尤其此舉是遵從神圣的克勞狄烏斯的意愿；所以對于尚未收繳的相關稅賦進行減免，誠然，這些減免政策今后將繼續(xù)有效。

【注釋】

[6] 帝國時期埃及草紙文獻有民眾多次向皇帝請愿減免賦稅的記錄，如The Oxyrhynchus Papyri， 785。

[7] 及至公元2世紀初，埃及行省所有的收繳賦稅任務均交由地方官員，依據他們的職位，強制分配收繳任務。

[8] 普斯圖姆斯（Postumus），于公元45年至47年任埃及行省執(zhí)政官。

[9] 巴比魯斯（Balbillus）為公元55年至59年任埃及行省執(zhí)政官，維斯提努斯（Vestinus）的執(zhí)政官任期現尚存爭議，一種說法為公元59年至62年，另一種為公元60年至62年。普斯圖姆斯曾減免過賦稅，并要求個人售出的土地部分，須補繳自弗拉庫斯（Flaccus）至神圣的克勞狄烏斯頒布詔書期間的稅賦，而巴比魯斯與維斯提努斯執(zhí)政后，對這部分稅賦也進行了減免。

【譯文】

關于國家出售給個人的土地，有規(guī)定要求繳租稅。[10]維斯提努斯曾下令只征收固定賦稅，鑒于此，我也規(guī)定不需繳租稅，且今后也僅繳納固定賦稅即可。因為購買土地者已支付了土地的價格，如果再讓他們像佃戶一樣為個人財產繳稅是不公平的。

對于那些因商業(yè)原因而居住在鄉(xiāng)村地區(qū)的亞歷山大城人，愷撒家族慷慨豁免他們在鄉(xiāng)村地區(qū)進行強制勞役。我尊重你們經常要求的此項權力，亞歷山大城人不必在鄉(xiāng)村進行強制勞役。我還心系執(zhí)政官政府公職人員的任用，他們必須經過仔細考察，任期三年。

若一位執(zhí)政官斷案時決定駁回申訴，我命令同一案件不得再審。若兩位執(zhí)政官持相同觀點，[11]提請相同案件的公職人員將會受罰，因為此舉只是他本人或其他公職人員謀取私利、敲詐勒索的借口。事實上，許多人都決定寧愿放棄他們的個人財產，因為把重復案件交由庭審裁定，他們的花費會高于財產本身的價值。

我對財務官面臨的問題做出相同規(guī)定，[12]任何經過裁定或駁回，抑或理應被駁回的問題，若裁決對被告有利，原告不得就同一問題繼續(xù)控訴或提請審理，否則原告將受責罰，決不姑息，因為繼續(xù)審理被駁回的案件至再裁定是永無休止的。由于大量控告人的出現，每個家庭都受困其中，致使城市實已不宜居住。我命令：如果任何人以辯護人身份替他人向財務官提請控訴審理，主控人也須出席庭審，那樣后者就不會免除責任了；[13]如果以同一個人的名義三次提請控訴審理，卻未能證實，此人將永久失去申訴權，并罰沒半數財產，因為一個人將他人置于失去財產和公民權的危險，而其本身卻完全不承擔任何責任是不公平的?？傊?，我命令財務官法規(guī)繼續(xù)有效，并對有悖于皇帝恩典的內容矯正過枉。此規(guī)定旨在讓所有人清楚，我將對被證明有罪的控訴人給予應得的處罰。

【注釋】

[10] 埃及行省土地大致分五類：第一類是奧古斯都接管的托勒密王屬領地，這類土地稅賦較高。王屬領地有時會售給個人，并按殖民城或私有土地標準征稅，財務官負責出售和征稅此類土地。第二類為園地，這類土地租稅與王屬領地一樣高。第三類為羅馬皇帝私有土地，包括先帝的遺產和罰沒的土地。奧古斯都曾沒收先前屬于埃及神廟的部分土地，并收取靈活租稅，而非固定稅。第四類土地為殖民城耕地，其特殊之處在于國家承認它的私人所有權，土地擁有者可以免服兵役。殖民城的稅賦基本沿用托勒密時期的稅收標準，稅率取決于殖民城的軍事地位。第五類土地為建筑用地，但征稅的標準、繳稅的方式以及使用期限目前不得而知。詳見S. L. Wallace： Taxation in Egypt from Augustus to Diocletian，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38， p. 5。

[11] 此處的執(zhí)政官希臘語寫作“?παρχο?/?παρχο? τ?ν πραιτωρ?ων”，是羅馬負責掌管皇帝禁衛(wèi)軍與司法事務的官員，創(chuàng)立于奧古斯都時期。這一頭銜通常用于稱呼被指定擔任職務并有固定任期和特定軍事任務的長官。

[12] 埃及情況與其它行省不同，財務管理工作最終由地方執(zhí)政官和皇帝的私人特使全權代理，他們負責廣泛的行政事務，有權將行省政府的財政政策下放到地方一級，并定期聽取各地方的財務報告。見A. K. Bowman， The Town Councils of Roman Egypt， Toronto： A.M. Hakkert， 1971， p. 69。

[13] 若原告的控訴失實，一經查證，將對原告處以責罰。

【譯文】

我并非沒有意識到大家心系埃及，大家的生計之所，希望它能持續(xù)繁榮。我一直在履職盡責，禁止濫用職權。因為經常有遍布整個埃及的農耕者向我提出控訴，證實他們承受著諸多新型的配賦稅，[14]盡管繳納錢幣稅與實物稅都是明文規(guī)定的。即便他們愿意，也無力再承擔任何新型的稅賦了。我發(fā)現這些亂收稅與類似的配賦稅不僅見于底比斯，蔓延至尼羅河下游的各諾姆，[15]甚至在城郊，即所謂亞歷山大城人的土地和馬勒奧提斯湖湖畔都有收繳。[16]鑒于此，我命令各將軍，如在過去五年中收繳過任何之前未曾普遍在諾姆和鄉(xiāng)村地區(qū)收取的新型配賦稅，要返還這部分配賦稅并停止繼續(xù)收繳，并解決所有[……][17]收繳此類稅賦引發(fā)的相關問題。

我也觀察到記賬官的權力無限，眾人皆控訴他們隨意申報登記。結果他們自己變富了，但卻損害了埃及。在這里我警告上述官員，不要效仿其它地方，不要隨意記錄配賦稅；同時我也命令各將軍，未經行省執(zhí)政官同意，不得對記賬官施加干涉。至于其他官員，一經發(fā)現進行失實或不當記錄，他們須按征繳數額賠償相關公民，并以同等額度支付國庫。

另有一例性質相同的欺詐行為，即所謂的配賦稅。不按尼羅河的實際漲水情況，而是按先前幾年的水量平均估算。然而事實勝于一切，應該使民眾充滿信心地生活，富有熱情地耕種掌握的土地，認識到制定他們稅賦的依據是當年的漲水以及土地的實際情況，而不是平均估算的。一經核實某人進行了失實[……]，[18]他應進行三倍賠付。

當一些人聽聞先前在丈量亞歷山大城所轄地界與麥內萊特諾姆從未使用過測線時，他們感到憂慮。為讓他們不必徒然憂慮，我重申無人膽敢丈量這片土地或在這片土地上征稅。這項傳統(tǒng)的權力應該是永恒不變的。[19]

此外，我規(guī)定增加稅額也不適用于這片土地，確保不會有針對他們的稅制變化。

關于你們強烈要求的長遠地位，以使它們不僅僅是有益于官員、壓制了百姓罷了，我將上書愷撒·奧古斯都皇帝并稟明實情，他恩德普照、心系百姓、護佑眾生，斷然能夠徹底清除這些亂象。

伽爾巴·愷撒·奧古斯都皇帝一年Epeiph月第十二天

【注釋】

[14] 配賦稅是羅馬帝國采取分攤稅款的方法征收的稅種，以錢幣和實物兩種形式征收。

[15] 從提比略統(tǒng)治開始，大量流民進入亞歷山大城，他們須繳納配賦稅，不足部分由包稅商補齊差額。外逃者的配賦稅則不同，因為配賦稅為定額稅，如果將所有配額轉嫁到現有納稅人身上，負擔可想而知。因此，在進行人口普查時，相關官員會將外逃者名字從普查名單中略去，外逃人口多時配賦稅額就會較低。配賦稅在豐收年時壓力會降低，但長期來看，其余人口的稅負壓力穩(wěn)步增長。見A. C. Johnson， An Economic Survey of Ancient Rome， Vol. II Roman Egypt， p. 490。

[16] 馬勒奧提斯湖（Mareotic Lake），是位于埃及北部的咸水湖。

[17] 闕文處疑為“Νομ??”，即諾姆。埃及各諾姆并無統(tǒng)一征稅標準，征稅額度也存在較大差異。

[18] 闕文處尚無合理的復原內容。

[19] 羅馬中央對亞歷山大城不予征稅。奧克希林庫斯諾姆中也有一部分“亞歷山大城人的耕地”，是由大片的私產耕地構成一個單獨的行政區(qū)域，此部分耕地也可免稅。

[作者崔國強（1985年—），東北師范大學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博士研究生、吉林財經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吉林，長春，130024]

[收稿日期：2017年10月18日]

（責任編輯：陰元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