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湖

葉梓

臨湖，聽聽這名字，眼前就會出現(xiàn)一片波光澄澈的湖。

天底下湖多，臨湖的地方自然也多。我的散文家朋友項麗敏，寫過一本《臨湖：太平湖攝手記》。從書名即可判斷，她寫作和拍攝的就是太平湖一帶的風物。太平湖在黃山腳下，我去過一次。項麗敏在這本書里所呈現(xiàn)的就是太平湖畔的日常生活與唯美發(fā)現(xiàn)。而我現(xiàn)在寫下的臨湖，是吳中的臨湖——這個湖是赫赫有名的太湖。臨湖作為一個鎮(zhèn)而存在的時間并不長，約略有十年多吧，它是2006年由原本的渡村鎮(zhèn)和浦莊鎮(zhèn)合并而成的小鎮(zhèn)。渡村和浦莊，之前都是獨立的鎮(zhèn)級建制，兩者合二為一，遂成臨湖。

倘若從一張?zhí)牡貓D來觀察臨湖的話，它東西兩面都臨太湖，如同鑲嵌在環(huán)太湖帶上的一顆珍珠。

1

初識臨湖，是在一家農家樂吃到了烤全羊。

我南遷以后，吃不到上好的羊肉一直是縈繞我心頭的憾事。好像是2015年的秋天，朋友帶我去吃飯，地點就是臨湖的一家農家樂——店名已經(jīng)忘了，但吃的烤全羊一直記著?？救虮緛硎潜狈轿锸拢谂R湖這樣的地方吃到了，而且場面壯觀，味道精美，讓我一下子對臨湖生出不少好感。

后來，我才知道，我吃的烤全羊，是湖羊，從東山一帶運來的。

如果說這僅僅是我個人的美好記憶，那么，作為一座小鎮(zhèn)，2016年江蘇省園博會在臨湖的成功舉辦，讓臨湖的美名一下子名揚天下了。旨在充分展現(xiàn)園林綠化事業(yè)發(fā)展成果的園博會，是江蘇省的一件大事，自1999年開始，每兩年舉辦一屆。2016年臨湖舉辦的第九屆，可謂最出彩的一屆。太湖水的靈秀、濱湖濕地的野趣、鄉(xiāng)村田園的質樸、地域文化的活力以及現(xiàn)代園林園藝，讓每一位觀光客看到了“綠滿江蘇”的足跡以及臨湖人對園林的深情守望。

作為一個新蘇州人，我就是在園博會期間，抵達了臨湖小鎮(zhèn)的精神地帶。

2

現(xiàn)在的臨湖，提出的發(fā)展路徑是：原鄉(xiāng)園藝。

盡管依托原鄉(xiāng)與園藝走一條與眾不同的特色小鎮(zhèn)發(fā)展之路，是屬于政府層面的規(guī)劃，但一座小鎮(zhèn)能在流水線異常繁忙的工業(yè)文明時代另辟蹊徑，擁有這樣的夢想，也是令人歡喜的——不得不承認，我偏愛原鄉(xiāng)與園藝這兩個詞。

先說原鄉(xiāng)。

原鄉(xiāng)，實際上要上溯到一個宗族?；蛘哒f，原鄉(xiāng)更多的是指祖先未遷移前所居住的地方。因此，于個體而言，家鄉(xiāng)是成長過的地方，故鄉(xiāng)是宗族留下來的痕跡，而原鄉(xiāng)，就是順著家鄉(xiāng)、故鄉(xiāng)的脈絡，找到自己的根脈。相較之下，園藝是一個更加博雜的詞。園者，《辭源》中稱“植蔬果花木之地，而有藩者”為園，而藝呢，《論語》里說到，“學問技術皆謂之藝”，由此可見，栽植蔬果花木之技藝，謂之園藝。園藝的起源，可以上溯到農業(yè)發(fā)展的早期階段?？脊虐l(fā)掘材料表明，舊石器時代已開始栽培棕棗、無花果、油橄欖、葡萄和洋蔥。它們的出現(xiàn)，帶著最初園林的意味。園藝作為一種生活方式，早在古代就已經(jīng)深入人心，無論是《園治》還是《長物志》，都是古代中國的園藝之書。時代發(fā)展到今天，隨著現(xiàn)代化城鄉(xiāng)的發(fā)展，高樓林立，道路縱橫，地面空間逐漸減少，如何利用城鎮(zhèn)居民房前屋后以及屋頂、室內、窗臺、陽臺、圍墻等零星空間或區(qū)域，配合城市建設、美化庭院以及加速綠化，園藝才漸漸成為人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也越來越受到廣大人民群眾的重視。

古老的中國，本來就是一個農耕文明熠熠生輝的國度，因此，原鄉(xiāng)和園藝之間，肯定存在著一條秘密的通道。

臨湖，就是試圖發(fā)現(xiàn)這條秘密通道的小鎮(zhèn)。

有一年，我讀日本的室生犀生寫的《造園的人》，真心羨慕那里面的生活，安靜淡定，從容不迫，甚至后悔自己當年讀大學時卻沒有選擇園藝專業(yè)。讀那本書的時候，我在想，如果在臨湖做一個造園的人，不求聞達，歲月安好，亦是一樁美事。

3

臨湖，居住著一個女作家——葉彌。

第一次見葉彌，我和她竟然一句話也沒講，想來真是遺憾。那是2016年的初夏，作為蘇州市作協(xié)推選的代表，我和一干朋友去南京參加江蘇省作協(xié)第五次青年創(chuàng)作會議。作為省作協(xié)副主席、蘇州市副主席的葉彌，是我們的領隊。我們同乘一輛大巴，她坐在第一排，我和蘇野、臧北等一干朋友卻在最后一排海聊詩壇八卦。

2014年，葉彌的短篇小說《香爐山》獲得了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

這篇小說就是她在臨湖寫的。

她為什么棄姑蘇繁華而偏居臨湖呢？《蘇州日報》上曾刊發(fā)過一篇訪談，她如此坦言：

我先決定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修養(yǎng)，好好思考，看自己在這樣的時代里到底怎么做，想給自己什么，給別人什么。為了找這個安靜的地方，我先后看了許多房子。找到臨湖鎮(zhèn)這處房產的時候，我看到這邊地處集鎮(zhèn)和鄉(xiāng)村接合部，雖然雜草叢生，但打開窗戶可以看到稻田和白鷺，感覺特別好，就選定了這里。2008年住過來后，我把院子修整了一下，清除雜草，下地種菜，如今院子里全部種上了蔬菜花卉，我的身體也越來越好。這樣我就又下筆了。在這個地方住了6年半，我寫的作品幾乎占了自己所有作品的三分之一，獲魯獎的《香爐山》也是在這里創(chuàng)作的。

“這個地方”，就是葉彌的臨湖小院。

詩書畫皆擅長的江南才子車前子，不知現(xiàn)在經(jīng)常來不來臨湖小住——幾年前，我在他的一本隨筆里讀到了他已經(jīng)在臨湖置業(yè)的信息?；蛟S，一座小鎮(zhèn)不會因為詩人與作家的存在而改變什么，但他們的存在，終將會在多年之后成為一處文化地標。

這，只是需要時間的慢慢沉淀。

4

西北有高樓。

臨湖有嘉木。

西北的高樓，頂著落日的余輝，在一派蒼茫里抵達暮色；臨湖的嘉木，因為臨近一面湖而擁有水的靈動，仿佛每一片葉子都具備萬物生長的秉賦。況且，這臨湖臨的是太湖，中國南方的一面浩渺大湖。臨湖，蘇州吳中的一個鎮(zhèn)，嘉木呢，是一家藝術館的名字，一家收藏、制作與展示紅木家具的藝術館。

這名字取得好！

好在有江南煙雨氣。盡管《茶經(jīng)》的起首之句“茶者，南方之嘉木”讓人們對“嘉木”一詞耳熟能詳，但最早應該溯源到漢代張衡的《西京賦》：“嘉木樹庭，芳草如積”。庭院里嘉木林立，一派蔥郁的模樣是何等美好。而一家以家具為載體的藝術館亦取這樣一個名字，既符合事物的肌理，又有了樸實無華、溫潤如玉的綿綿氣息，可謂出奇制勝矣。

嘉木藝術館，在臨湖的一條小巷深處，低調且不張揚，一如館主傅生林低調為人的作風。我和他的初見，是在旺山腳下的餐桌上。那天，高談闊論的席問他一直寡言，且不善酒。但他做事卻出奇地認真。屈指一算，年逾知天命之年的他，有三十年的時間跟紅木家具打交道。起初，只是因為喜歡而收藏，久而久之，耳濡目染，他從明式家具里體悟到器物之大美——或許，正是這種美的召喚，他最后投身于明式家具的設計和生產中，這也恰好印證了“藏而優(yōu)則匠”這個亙古不變的道理。他講起這些年的收藏故事，如數(shù)家珍，宛似說起家務事，又像是一個人追憶逝水年華。是的，嘉木藝術館的一木一紋，雖然是靜止的，卻又像漫長時光的一個小小切片，鐫刻著江南日常生活的縷縷痕跡，既見證了舊時風雅，又承載了時代的風云際會。如果說嘉木藝術館的收藏是一個人的“玩物喪志”以及對舊時光的遙遙致敬，那么，傅生林的設計與制作，就是將自己多年來的心得、見解在秉承傳統(tǒng)工藝美學基礎上的一次推陳出新。

有一次，他在拙政園偶遇一件八角桌，頗為心動。然而回家后打草稿時又覺對其細節(jié)缺少足夠的把握，于是，他拿了千分尺復去拙政園丈量數(shù)據(jù)。拙政園的這張八角桌沒有凳子，傅生林依據(jù)對桌子的獨特理解，設計了一組，配在一起，仿若絕配。在嘉木藝術館，我見到了這組作品，輕簡又不失大氣，而且于八角里深藏著圓潤與素雅，從中可以窺見南方日常生活的精致與靈動。

明式家具是一個龐大繁華的體系，我對它的認知幾乎全部來自王世襄的《錦灰堆》。在我看來，明式家具所折射出的審美與美學，是中國的，更是世界的。嘉木藝術館就是將這種美學精神落到實處的一個地方。有意思的是，這里的每件家具都能得到書畫的無限滋養(yǎng)——這也是傅生林的過人之處。華人德的字、張繼馨的畫，跟這些老家具搭配得天衣無縫，讓每件家具獲得了更大的生活空間，或者說，書畫藝術讓這些老家具得到了一次新生。

我甚至認為，嘉木藝術館就是一處木頭與書畫秘密交談的會所！

這是我走出嘉木藝術館時冒出來的一個奇怪想法。這樣的想法，也許會止于丁酉年暮春的一場風。但嘉木藝術館的另一個震撼之處，是一面墻——準確地講，是一面工具墻，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滿了各類小型木工器械——我驚訝于傅生林能夠有這樣的不凡創(chuàng)意。這些刨子、鉆子集合在一起，就不再是簡單的工具，而是一條秘密的河流——如果逆流而上的話，既望得到手藝的粼粼波光，又能溯回到吳文化的人文淵藪。

臨湖有嘉木。

浦沙路500號的嘉木藝術館低眉于臨湖一隅，如夢似花，讓人頓生空明，讓臨湖小鎮(zhèn)有了別樣的清雅以及生命的律動。

5

臨湖。

臨著一面湖，緩慢度過余生，這應該是理想中的晚年模樣。德國作家黑塞在堤契諾生活了好幾年，寫下了無數(shù)美妙的文字，他甚至在這里開始學習水彩畫，畫下了一個詩人的所見。我手頭有一本《堤契諾之歌》，就是這些詩、散文與繪畫的結集。它也是我的床頭書之一。常常在閑翻的時候，我就想，臨湖離我這么近，而這樣的生活卻又離我那么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