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尚君
元和十二年(817),是憲宗皇帝即位的第十三年,也是大唐王朝建立的第200年。那年似乎沒有任何人想到這一層,沒有任何慶?;顒?,更沒有學(xué)術(shù)研討,也沒有誰上一份“論本朝二百年多事札子”,一切如常。
就國情來說,任何人都感到了頹勢。安史亂后,天下用兵,外族強逼,河北離心,宦者用事,國政頹唐。德宗皇帝在位日久,凡事姑息,河北藩鎮(zhèn)跋扈,朝廷掌控的西川、浙西都開始有了想法。試想韋皋在蜀中二十多年,形成各種復(fù)雜的利益關(guān)系,即便老帥歿了,誰也不希望有劇烈的改變。朝廷對藩鎮(zhèn)的要求,已經(jīng)降得很低,即一要接受調(diào)動,二則有事要來見見皇上,其他都好說。病怏怏的順宗皇帝繼位,他身邊幾位親信小臣想改良政治,走宮廷道路,遭到元老重臣與藩鎮(zhèn)節(jié)帥的聯(lián)合反對,很快失敗,二王八司馬為此付出慘重代價。憲宗即位,要解決的問題與辦法并無太多新意,晉用武元衡、李吉甫等能臣為相,評定蜀、浙之亂,一時有中興氣象。其實蜀、浙并非真叛,不過在新帝即位時試圖求得一些利益,所以朝廷舉兵,不花大氣力就收到顯效,懲治元兇,服從者多不追究,就看到與后來平定叛鎮(zhèn)之區(qū)別。本來朝廷做事,本不計較做什么,關(guān)鍵是誰來做,按什么程序來做,那時柳宗元、劉禹錫都還年輕,不理解這個道理。憲宗先易后難,逐步推進平叛的步伐,叛鎮(zhèn)也感到了威脅。
元和九年(814)秋,淮西節(jié)度使吳少陽卒,其子吳元濟匿喪自立,焚掠鄰縣。次年初,下詔討淮西,進展不順。五月,御史中丞裴度奉詔宣慰淮西行營,歸朝言淮西可取,堅決主張平叛。六月三日晨,鎮(zhèn)州王承宗、鄆州李師道遣刺客入京,預(yù)伏于宰相、朝臣上朝路上,刺殺主張平叛的宰相武元衡,裴度也遇襲擊,第一劍斷靴帶,次劍中背,第三劍微傷其首,墮馬跌入溝中,賴隨從王義拼死抵抗,方免于難。這一事件轟動朝野。贊善大夫白居易急請捕賊,但被時相以東宮官不應(yīng)越次言事為由,掎摭他浮華無行,母親看花墮井而死,卻作《賞花》《新井》詩,有傷名教,貶為江州司馬。再次南貶的劉禹錫、柳宗元是在中路得到消息,劉作《代靖安佳人怨》,柳作《古東門行》,表達哀悼。二人之再貶,后人多認為武元衡之報復(fù),但武因平叛為國而死,二人之寄意頗可玩味。憲宗與朝臣受此打擊,越發(fā)堅定平叛決心。吏部侍郎許孟容上書,建議立即命裴度為相,主持軍事,為憲宗采納,裴度在遇刺后22天拜相。裴度奏請為平叛招攬人才,布置人事,請允許在私第接客。此后兩年,他做了大量周密而充分的準(zhǔn)備。
元和十二年的春天來得很平靜。中書舍人李程知禮部貢舉,春榜中崔龜從、鄭涯、狄兼謨后來皆為名臣,但無有名的文人。最有名的詩人,這一年各自有各自的作為。白居易貶在江州,偶在潯陽江頭遇到琵琶商婦,有淪落之感,游樂山水之馀,人生觀發(fā)生蛻變,從勇于任事轉(zhuǎn)為明哲保身。他的摯友元稹貶居通州司馬,二人雖經(jīng)常交流心情與作品,元稹則從受挫中悟出與世浮沉、謀求晉身的辦法。劉禹錫在連州任刺史,他是強項之人,做地方建設(shè)的同時,也在觀望朝中的變化。柳宗元在柳州,曾寫“柳州柳刺史,種柳柳江邊”自我調(diào)侃,但他很不適應(yīng)南方生活,心情郁悶,更因感染腳氣病而感到生命的危機。三年前,孟郊死于貧病。一年前,李賀死于洛陽附近的私宅,他的價值,要許多年后方為人們所認識。賈島還在科場奔忙,一點希望也看不到。張籍方任國子助教,眼疾越來越嚴(yán)重。王建任渭南尉,離京城不遠,偶然與大珰王守澄結(jié)下同宗之誼,王守澄沒事就講宮中瑣事供他消遣,他發(fā)現(xiàn)這真是前人沒有涉及的內(nèi)容,可以寫《宮詞》百首,開一新局面。韓愈前一年曾短暫擔(dān)任中書舍人,被流言所中,降為太子右庶子。他對此已經(jīng)不在乎。裴度任相,兩人一向談得來,韓集中有一首《酬裴十六功曹巡府西驛途中見寄》,還是貞元末年裴度任河南府功曹參軍時所作。所云“御史坐言事,作吏府中塵。遂令河南治,今古無儔倫”,看到裴度的能力。“遺我行旅詩,軒軒有風(fēng)神。譬如黃金盤,照耀荊璞真。我來亦已幸,事賢友其仁。”稱贊裴詩有風(fēng)神,如黃金美玉,足為賢友。韓愈一直堅信自己肩負大任,稟賦長材,包括軍事方面,別人不信,有裴度信任就行。
元和十二年的關(guān)鍵人物是裴度(765—839)。他是貞元五年(789)進士,仕途的轉(zhuǎn)折點是元和初任西川武元衡的掌書記。武歸朝任相,他以御史中丞兼刑部侍郎,與武立場一致。遇刺事件更增加了他的地位。他身形矮小,精美強干,通曉官場的復(fù)雜,又敢于見義直言。柳宗元改官,本來分配到最險惡的播州,劉禹錫因柳母老,愿以自己的連州與柳對調(diào),憲宗不允,裴度進言,陛下以孝治國,方侍奉太后,應(yīng)加體恤,使憲宗改變初衷。他不信術(shù)數(shù),不好服食,日常語是:“雞豬魚蒜,逢著則吃。生老病死,時至則行?!睘槿擞衅骶郑嫌诠賵鰬?yīng)對。他任相后,有《中書即事通簡舊寮》表露心跡:“有意效承平,無功益圣明?;倚木壢淌拢W為論兵。道直身還在,恩深命轉(zhuǎn)輕。鹽梅非擬議,葵藿是平生。白日長懸照,蒼蠅謾發(fā)聲。嵩陽舊棲地,終使謝歸耕?!彼f自己沒有想到會做宰相,希望報效國家與君主,既承責(zé)任,絕不計較個人得失,為報知遇之恩,可以置個人生死于度外。真要做成事業(yè),凡是更要會忍讓,不在意個人之進退。他是這樣說,也是這樣做的?;次鞔蠼莺螅麆酌麧M天下,絕不居功自傲,一直任運逍遙。以下兩詩可能寫的時間稍晚一些?!稕鲲L(fēng)亭睡覺》:“飽食緩行新睡覺,一甌新茗侍兒煎。脫巾斜倚繩床坐,風(fēng)送水聲來耳邊?!薄栋e行》:“閑余何事覺身輕,暫脫朝衣傍水行。鷗鳥亦知人意靜,故來相近不相驚?!逼胶腿绱?,常處黨爭中心而泰然如故,享盡榮華而世不以為僭越。前詩劉師培曾疑偽,不成立。
淮西是經(jīng)營幾十年之重鎮(zhèn),軍事實力不容小覷,且地當(dāng)中原,為唐廷腹心之害。裴度深知出兵即要必勝,求勝則早期要有充分預(yù)案。受委軍事后的兩年間,朝中對進討與罷兵爭議不斷,在憲宗堅定支持下,罷黜了多位主張休戰(zhàn)的高官,且通過人事調(diào)整,以李愬為唐隨鄧節(jié)度使,以嗣曹王李道古為鄂岳觀察使,加上壽州團練使李文通、河陽節(jié)度使烏重胤、陳許節(jié)度使李光顏,以及淮西都統(tǒng)韓弘及子韓公武,完成對淮西之戰(zhàn)略包圍。
十二年七月末,憲宗決意進討淮西,裴度以宰相領(lǐng)彰義軍節(jié)度使,仍充淮西宣慰、處置使,充分授權(quán)主持淮西軍事。裴度物色人才,組成幕府的核心成員。以刑部侍郎馬總為副使。馬總是博學(xué)的干才,著作今存《通歷》十卷、《意林》六卷,可惜詩存世太少。以韓愈為行軍司馬,負責(zé)日常軍事調(diào)度,是軍職而非文職。以司勛員外郎李正封、都官員外郎馮宿為判官,兩位都是有名的詩人,李后來有詠牡丹的“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二句傳遍宇內(nèi),馮則身后寂寞與身前名聲完全不相稱。以禮部員外郎李宗閔為掌書記,這位后來成為牛黨的魁首,這時地位初起,彼此尚相處愉快。這些人事中,最不可思議的當(dāng)然是韓愈主管軍事,其間曾有狂生吳武陵,獻《上韓舍人行軍書》,認為“國之理亂,在此行矣”,“兵機若神,應(yīng)事立斷”,出了一些獨特的主張,因軍謀早定而不獲見用。
八月三日,裴度行營從長安出發(fā),其實就是幕府諸人,加上神策軍三百人,憲宗御通化門親送。經(jīng)渭南,王建作《東征行》壯行,有“相國刻日波濤清,當(dāng)朝自請東南征”“曈曈白日當(dāng)南山,不立功名終不還”等句。經(jīng)華陰,禮拜華岳廟,有題名。幾十年后司空圖見之,有《題裴晉公華岳廟題名》:“岳前大隊赴淮西,從此中原息鼓鼙。石闕莫教苔蘚上,分明認取晉公題?!弊废氩灰?。師出潼關(guān),韓愈與大隊分手,獨赴汴州,向淮西都統(tǒng)韓弘言明大義,曉示方略,韓弘坦然從命。韓弘數(shù)主軍事,久無進展,或譏玩寇自大,韓愈先聲示以利害,得到了主動。韓愈于途有《過鴻溝》詩:“龍?;⒗Ц畲ㄔ?,億萬蒼生性命存。誰勸君王回馬首,真成一擲賭乾坤?!弊灾?zé)任重大。
裴度一行從洛陽南下,經(jīng)福昌女幾山,裴度有詩,僅存“待平賊壘報天子,莫指仙山示武夫”兩句,勢在必勝之決心,躍然可見。韓愈和詩是稍后補作的:“旗穿曉日云霞雜,山倚秋空劍戟明。敢請相公平賊后,暫攜諸吏上崢嶸?!惫烙嬡娗橘艂?,未遑登臨,韓愈以勝利后同游為期盼。
八月末,裴度到達行營所在地郾城,已逼近蔡州。此時淮西叛鎮(zhèn)被困兩年,惟各軍鎮(zhèn)事權(quán)分散,久無成功。裴度以宰相臨前線,奉皇命統(tǒng)一指揮,據(jù)說“度傳上慰勞之旨,躬督戰(zhàn)陣,卒伍立功,即時論賞,諸將奮勵,無敢退留”(《太平御覽》卷二七七引《唐書》),加上李愬竭誠參戰(zhàn),淮西降將吳秀琳、李佑熟知賊情,裴度充分信任,軍事進展順利。韓愈參與軍機,詳情不明,但幕府多馀裕,馬總、馮宿、李正封、李宗閔皆一時作手,郾城期間詩情頗高漲。特別是李正封,也擅長韓愈喜歡的險怪僻澀一路聯(lián)句唱和,二人有空就聯(lián)句,歷時一個多月,方成百韻《晚秋郾城夜會聯(lián)句》。韓愈說:“平生恥論兵,末暮不輕諾。徒然感恩義,誰復(fù)論勛爵?!睆能娛歉信岫戎鲋鳎灰赃M官封爵為意。自孟郊去世,韓愈久無功力悉敵的詩友,對李正封有相見恨晚之感。
九月末,李愬攻克蔡州屬縣吳房,逼近蔡州,遣使告裴度將于十月襲取蔡州。韓愈也興奮莫名,估計蔡州守城者僅老弱千人,乃告白裴度,“請以兵三千人間道以入,必擒吳元濟”(李翱《韓公行狀》),裴度已知李愬軍略,沒有接納韓愈的沖動。韓愈畢竟是文人,沒有臨陣的經(jīng)歷,如果成功,后世當(dāng)然會有“韓文公雪夜擒元濟”的傳奇。如果失敗呢?裴度不愿冒險。
十月十五日夜,李愬乘雪夜突襲蔡州,并在次日午前捕獲吳元濟,淮西之亂平定。從出師到慶捷,前后僅七十多天,從裴度到達前線算起,則僅四十多天。這是中唐平定叛鎮(zhèn)的重大勝利,裴度、李愬共同立下不朽勛業(yè)。
裴度完成皇帝交付之使命,入蔡州稍作宣慰后,留馬總為彰義軍留后,主持淮西一切事務(wù),自帥行營返旆。歸途情緒很好,與韓愈諸人寫了許多詩,這里從略。十一月一日,憲宗御興安門受俘,當(dāng)日斬吳元濟于獨柳樹。有功人員晉官受爵不一,韓愈授刑部侍郎,步入高層文官行列。
淮西大捷,舉國歡慶,也引出不少新的話題。
就賀捷詩說,劉禹錫所作《平蔡州三首》最為傳頌。其一云:“蔡州城中眾心死,妖星夜落照河水。漢家飛將下天來,馬棰一揮門洞開。賊徒崩騰望旗拜,有若群蟄驚春雷??裢婵`登檻車,太白夭矯垂捷書。相公從容來鎮(zhèn)撫,常侍郊迎負文弩。四人歸業(yè)閭里間,小兒跳踉健兒舞。”寫唐軍破城,吳氏被擒,捷報四方,全城歡慶?!跋喙眱删鋵懪岫热氤牵類褰加??!八娜恕敝甘哭r(nóng)工商,寫各歸舊業(yè),歌舞喜樂。其二云:“汝南晨雞喔喔鳴,城頭鼓角音和平。路傍老人憶舊事,相與感激皆涕零。老人收泣前致辭,官軍入城人不知。忽驚元和十二載,重見天寶承平時?!薄奥钒先恕弊允翘摌?gòu),借老人之口寫安史之亂以來之動蕩與重見升平之喜悅,則最為生動。吳氏割據(jù)淮西始于德宗貞元初,至此僅三十多年,詩不必盡寫實。其三云:“九衢車馬渾渾流,使臣來獻淮西囚。四夷聞風(fēng)失匕箸,天子受賀登高樓。妖童擢發(fā)不足數(shù),血污城西一抔土。南峰無火楚澤間,夜行不鎖穆陵關(guān)。策勛禮畢天下泰,猛士按劍看恒山?!弊宰ⅲ骸皶r唯恒山不庭。”恒山指成德軍節(jié)度使王承宗,仍叛未歸服。此首寫淮西平定在全國之影響,必使四夷賓服,天下太平。最后兩句,更指向下一目標(biāo),即解決河北之割據(jù)?!把眱删洌瑢憛窃獫?。此年吳氏三十五歲,不年輕了,詩斥其狂妄不明事理。劉禹錫還有一首《城西行》:“城西簇簇三叛族,叛者為誰蔡吳蜀。中使提刀出禁來,九衢車馬轟如雷。臨刑與酒杯未覆,仇家白官先請肉。守吏能然董卓臍,饑烏來覘桓玄目。城西人散泰階平,雨洗血痕春草生?!蔽幢貫楫?dāng)時所作,可能寫于歸京后。經(jīng)行刑處而感慨叛亂者必付出血的代價,后人或從其中讀出“刺濫誅”(瞿蛻園《劉禹錫集箋證》卷二五)的寄意。其實讀韓愈《元和圣德詩》寫劉辟伏法一節(jié),更為慘酷,但確絕無譏刺。殆中唐諸詩人寫詩不避險怪,務(wù)求新警,驚心動魄,與古有別。
寫得最莊重的是柳宗元。他寫了《平淮夷雅二篇》,包括四言詩《皇武》十一章與《方城》十一章。獻表云:“伏惟睿圣文武皇帝陛下,天造神斷,克清大憝,金鼓一動,萬方畢臣。太平之功,中興之德,推校千古,無所與讓。臣伏自忖度,有方剛之力,不得備戎行,致死命,況今已無事,思報國恩,獨惟文章?!弊YR皇帝取得重大勝利時,感覺自己無以報國,只能寫郊廟頌歌,以備采擇。時宗元為遠州刺史,無預(yù)朝廷之事,除表歌頌之意,更重要的目的是希望朝廷思及遠人,有所改移。據(jù)南宋許叔微《普濟本事方》卷七引《救死三方》,柳宗元自述這年“二月,得腳氣,夜半痞絕。脅有塊大如石,且死,咽塞不知人三日,家人號哭”。雖得高人授以杉木湯,暫得不死,但確實感到長居南方,終將不測,其心誠可哀。裴度的大捷,當(dāng)然會使他看到一些希望,裴畢竟曾幫過他。
然而裴度的處境,遠在南方的柳宗元未必能理解。他雖然歸朝仍居相位,但他之幕府得人,平叛期間諸將之樂于從命,不可避免地引起憲宗新的猜疑。次年憲宗閑談中說道:“人臣事主,當(dāng)力行善事,自致公望。何乃好樹朋黨,朕甚惡之?!迸岫然卮穑骸熬印⑿∪?,未有無徒者。但君子為徒,則是同德;小人為徒,則是朋黨。此是外甚相似,中實相遠。在圣主,觀其所行之事以辨之。”(《冊府元龜》卷三一三作元和四年事,陳冠明據(jù)《太平御覽》卷一一四引《唐書》、《唐會要》卷五二、《資治通鑒》卷二四作十三年十二月事)裴度是何等聰明之人,對此早有警覺,處處謹(jǐn)慎,尤其對曾近密之人,更是如此。他為柳宗元曾沖撞憲宗,此時哪里還趕進說。這是在嶺南的柳宗元無法體會的。即便如此,麻煩仍不斷。
淮西大功,書在史冊,憲宗更詔韓愈撰《平淮西碑》,以為紀(jì)念。韓愈奉詔,精心結(jié)撰,至次年三月刊立。韓碑原文存文集,重點頌揚憲宗之主持大局,宸綱獨斷,然后以皇帝語氣表示對李光顏、烏重胤、韓弘、李文通、李道古、李愬的叮囑,其次方說到裴度,先云:“度,汝長御史,其往視師!”再說:“度,惟汝予同,汝遂相予,以賞罰用命不用命!”基本符合事實。然后寫攻取之大略。述李愬之功云:“十月壬申,愬用所得賊將,自文城因天大雪,疾馳百二十里,用夜半到蔡,破其門,取元濟以獻,盡得其屬人卒?!辈o忽沒愬功之故意。寫“丞相度入蔡,以皇帝命赦其人”,也還有分寸。這里,處處可見韓愈的小心。但碑立不久,詔磨去韓愈文字,命段文昌重新撰寫。其間原因,眾說紛紜,有認為李愬妻為唐安公主女,出入禁中,引貴戚而進言得中者;有認為李愬子以為碑沒其父功而訴于朝者;也有說老卒以“碑中只言裴度功,不述李愬力”而推倒石碑者;更晚的羅隱撰《說石烈士》,認為推碑者為石孝忠,推碑的原因是認為:“蔡平之后,刻石紀(jì)功,盡歸乎丞相,而愬第具名與光顏、重胤齒,愬固無所言矣。設(shè)不幸更有一淮西,其將略如愬者,復(fù)肯為陛下用乎?賞不當(dāng)功,罰不當(dāng)罪,非陛下所以勸人也?!彼坪醺袷俏恼录抑菔鲋o,若非編造,則此人必出李愬指使。眾說多歧,終無結(jié)論,而后之好事者,多褒韓而抑段。李商隱撰《韓碑》,大約在宣宗時,朝政已經(jīng)幾度反復(fù)。李商隱認為“句奇語重喻者少,讒之天子言其私。長繩百尺拽碑倒,粗砂大石相磨治”,直斥小人進讒,天子被蔽誤信,粗暴地推到韓碑。他對韓碑禮贊至極:“公之斯文若元氣,先時已入人肝碑。湯盤孔鼎有述作,今無其器存其辭?!薄肮刮牟皇竞螅屡c三五相攀追。愿書萬本誦萬過,口角流沫右手胝。傳之七十有二代,以為封禪玉檢明堂基。”就是永恒的經(jīng)典。入宋,蘇軾說在民間得見詩云:“淮西功業(yè)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古斷碑人膾炙,世間誰數(shù)段文昌。”更將韓段優(yōu)劣發(fā)揮到極端。歷代言說者似乎都忽略了一個事實,立碑倒碑,其實都出于憲宗之態(tài)度,對裴度是提防,對韓愈則或因積怨。有一點很明確,裴度為國立大功后,憲宗在命相用兵方面,并不希望裴度勢力之再度擴張。對此,看得清楚的是李翱。十三年七月,憲宗下詔討伐淄青李師道,裴度請再度領(lǐng)命出征,李翱上書諫阻,認為“顧宰相銜命,領(lǐng)三數(shù)書生,指麾來臨,坐而享其功名。奪人之功,不可一也;功高不賞,不可二也;兵者危道,萬一旬月不即如志,是坐棄前勞,不可三也”。講得很透徹了,裴度不能不三思。就在此時,憲宗命皇甫镈、程異為相,二人皆善理財,能聚納,時稱錢谷吏,裴度認為二人“非代天理物之器”,不宜擔(dān)任宰相,憲宗根本聽不進去。其實,憲宗如此人事安排,本為裴度設(shè)置對立面,此南面術(shù)之根本。所幸裴度既思有作為,也常懷盈懼之心,不久憲宗去世,雖未能建新功,也未有大蹉跌。
元和十二年,是唐王朝漫長歷史中偶然的一頁。大風(fēng)巨浪中,君臣奮力,各呈長才,取得巨大的成就,成為王朝中興的標(biāo)志年。詩人們也在時代的浮沉中,貢獻自己的力量,吟唱人生的悲喜。讀懂時代,也就讀懂了他們的心聲。
陳冠明教授撰《裴度集團平叛日歷》,于相關(guān)史事勾稽精密,本文多有取資,宜存感銘。《古典文學(xué)知識》出刊200期,特撰本文助興,粗疏難免,鴻博幸勿哂焉。
(作者單位: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