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德生
“中國”一詞源遠流長,內涵復雜。本文所指的“中國”不僅僅是一個國體術語或政權意義上狹義的“中國”,而是“一個寄托有關自己民族的豐富文化想象和審美體驗的總體象征字眼”①。這無疑與美國學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將民族定義為“想象的共同體”的內涵很相近,他認為“想象的共同體”是“一種與歷史文化變遷相關、根植于人類深層意識的心理建構”,而小說與報紙作為重要的想象形式之一,為其提供了技術上的手段。②顯然,“中國”是一個超越于現(xiàn)實之上、蘊涵深厚文化象征與審美意義的“想象共同體”,既深深植根于中華民族的集體無意識里,又激發(fā)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總是以巨大的熱情從不同角度去想象中國。
21世紀以來,在全球化多元文化的大背景下,海外新移民文學強勢崛起,其中嚴歌苓、張翎、虹影等三位女作家最具代表性和影響力,被喻為海外新移民文學的“三駕馬車”。她們以開放的文化心態(tài)、獨特的異域境遇和性別策略想象中國,不僅從“異域”到“歷史”書寫中呈現(xiàn)出繁復多樣的形態(tài)與可能性,而且從異質文化沖突到融合中,向人性的深度和廣度開掘拓展,尋找人類命運的共同性,表達了不同文化之間的理解溝通、平等對話的美好愿望,凸顯出她們對中國想象的新轉型與新特質。本文以嚴歌苓、張翎、虹影小說文本作為考察對象,運用美學與文化研究相結合的方法,從當代中國的和平崛起、家國情懷的傳承堅守和“落地生根”的精神訴求等方面,探討她們從異質文化沖突到融合中想象中國、在新的世界格局中建構中國形象的深層根源。
海外新移民作家對中國的想象離不開中國和平崛起的大背景。中國崛起直至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這是近代以來中國仁人志士追求的最偉大的夢想。特別是改革開放40年來,中國的和平崛起已經成為世界不可阻擋的歷史趨勢,越來越激發(fā)了海外華人尤其是新移民內心深處的民族自豪感和對祖籍國的認同感。然而,崛起的中國在受到世界關注的同時,西方不斷以“中國威脅論”“中國崩潰論”等無視、誤讀與曲解甚至妖魔化中國形象。事實上,與世界歷史上憑借武力征討而崛起的西方大國相比,中國和平崛起不僅是經濟、科技等硬實力的提升過程,而且更源自于以中華民族五千多年文明歷史所孕育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為根基的自覺與自信,以及在全球化時代不斷借鑒、吸納外來優(yōu)秀文明基因的尊重與包容。正如有學者所說:“這種和平崛起的意愿,主要是指中國愿意通過改變自身來推進世界新秩序的重構,表現(xiàn)在文化上,就是吸收外來優(yōu)秀文明,活化本土文化基因,創(chuàng)造出人類普遍意義上的文化價值觀念?!雹垡虼酥袊推结绕鸨举|上是一種文化的崛起。文化是立國之根本,一個國家的崛起,如果沒有強大文化的保駕護航,就會迷失正確的前進方向。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蘊涵豐富思想資源和強大精神力量,是中華民族最深厚的文化軟實力,也是中華民族在世界文化激蕩中站穩(wěn)腳跟的堅實根基,更是維系海外華人與祖國人民血肉聯(lián)系的精神紐帶。
基于此,伴隨著中國和平崛起,身處異域的海外華裔學者積極倡導提出了一個跨越地緣政治的文化共同體——“文化中國”的概念。據(jù)有關學者考證,“文化中國”一詞,最初來自20世紀70年代末以溫瑞安為代表的馬來西亞“華僑生”。20世紀80年代中期,臺灣學者韋政通和傅偉勛先后將“文化中國”引入學術研究領域并得到學界廣泛認同。從1990年開始美籍華裔學者、哈佛大學杜維明教授則極力宣揚和重新詮釋“文化中國”,在英語世界引起了熱烈反響;他對“文化中國”的深入思考和理論建樹,特別是對其內涵提出的三個“意義世界”④,被海內外學術界認定為對“文化中國”最具代表性和權威性的界定和闡釋。與此同時,以張岱年、方克立為代表的一批大陸學者則在國內學術界大力倡導推介“文化中國”。
縱觀海內外學者的探討,筆者認為,在中西文化沖突與碰撞的全球化背景下,“文化中國”的提出與建構,不僅有助于增強全球華人的凝聚力和文化心理紐帶,更重要的是有助于吸納不同地區(qū)、不同族群、不同歷史文化傳統(tǒng),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中國與西方、全球化與本土化的對話融合中,使“文化中國”成為超越地域、政治、階層、宗教限定的全球華人的精神家園。正如華裔學者梁燕城(《文化中國》總編輯)所說:“中國是多族裔多文化的結合,同時也有千萬計的海外華人,須要一個更為寬廣的文化理念,可以用‘文化中國’,以別于政治和經濟上的中國……當代文化共同體的文化理念,就是‘文化中國’,從精神上統(tǒng)一多民族的中國,帶來文化上的多元和諧,建造中國人的骨氣和靈魂?!雹莺喲灾?,“文化中國”作為體現(xiàn)五千年中華文明之象征內涵的文化符號,是一個超越地緣政治和地緣經濟的意義世界、精神世界,是一個由不同意義和不同價值觀念等所組成的話語社群或交流平臺,是一個以文化和語言為紐帶的“想象共同體”。所以杜維明認為,在“中國”之前冠以“文化”二字,“就是為了突出價值理念,強調人文反思,使得中國也成為超越特定的族群、地域和語言含意的想象社群”⑥。
文學作為文化的載體和“想象共同體”的重要形式之一,則是建構“文化中國”形象、增強西方世界對崛起中國正確認知的有效途徑。伴隨著改革開放走出國門的新移民女作家嚴歌苓、張翎、虹影等,以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自覺承擔起這一神圣使命。一方面她們身處海外,能從中西文化的碰撞中獲得一種新的視角和文化目光,以一種“間離”的效果來重新審視民族歷史文化,重塑被遮蔽誤讀的中國形象,比西方人更加客觀真實;另一方面她們早年都有過在國內長期生活的經歷,是在中國大陸的文學環(huán)境下成長起來的,同時又時?;氐街袊私庾钚伦兓?,正是這種跨區(qū)域、跨文化的特性,使得新移民女作家成為在海外最有條件、最有能力書寫“文化中國”、展示中國形象的文化傳播者和代言人。她們雖置身海外卻堅持用漢語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將母體文化的影響與海外生活的感受相融合,將中國文化和異質文化相雜糅,在中西文化沖突與碰撞的全球化背景下,用文學力量傳播中國文化,用文學作品展現(xiàn)中國文化的優(yōu)秀價值,既豐富了海外華語文學的創(chuàng)作維度,又拓展了中國文化輸出的審美路徑,以其獨特的女性想象和話語方式建構了一個具有世界意義的“文化中國”。
更為重要的是,三位新移民女作家對“文化中國”的想象建構,與早期海外華人移民女作家和國內同期作家相比較呈現(xiàn)出不同的特性內涵。她們的創(chuàng)作不再過于執(zhí)著地表現(xiàn)異域移民生活漂泊的身世之痛、斷根之哀,而是逐漸從游子思鄉(xiāng)、生存壓力、文化沖突的傳統(tǒng)主題窠臼中擺脫出來,以一種積極進取的文化自信,將小說的主題呈現(xiàn)轉向中西文化交匯與融合的思考,轉向超越地域、國家和種族的個體生命意識的關懷以及對人類命運共同未來的探尋。如嚴歌苓的《扶?!贰渡倥O》《小姨多鶴》《無出路咖啡館》等,張翎《望月》《交錯的彼岸》《郵購新娘》等,虹影的《阿難》《英國情人》等中長篇小說,或直接抒寫中國性格和中國精神,或通過西方人的視角彰顯中國傳統(tǒng)文化魅力,或通過對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反思批判,重新確立被西方中心話語壓抑的中國文化形象,或通過人性的角度反思追問,以獲得文化上的自我認同,帶來重新認識自我和認識世界的契機等等。這些作品以深厚的社會歷史和共同的文化心理屬性為基礎,既喚起了對中國、中華民族文化和歷史的多重想象和重新審視,又讓中國文化以一種開放性、包容性的姿態(tài)取得與世界的平等對話,展示了全球化進程中和平崛起的中國的胸襟抱負與文化自信。
就其小說的思想文化淵源而言,嚴歌苓、張翎和虹影三位新移民女作家對中國的想象來自于對家國情懷文學傳統(tǒng)的傳承堅守,并在此基礎上,秉承“五四”文學的啟蒙精神,將筆觸轉向歷史、特別是中國近現(xiàn)代史的書寫。因為家國情懷更多地蘊涵在深沉綿遠的歷史書寫之中,而“民族歷史的敘述是建構民族想象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⑦。
在中國人的精神譜系里,“家是最小國,國是千萬家”,家國一體、家國同構的觀念深入人心。家國情懷起源于士大夫的人文信仰與人生追求,并在歷史文化的慢慢積淀中潛移默化地成為知識分子的精神支柱。作為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基本內涵之一,家國情懷植根于中華民族血脈之中,但隨時代不斷發(fā)展變化,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有不同的內涵和表現(xiàn)。現(xiàn)代意義上的家國情懷“是一個人對自己國家和人民所表現(xiàn)出來的深情大愛,是對國家富強、人民幸福所展現(xiàn)出來的理想追求。它是對自己國家一種高度認同感和歸屬感、責任感和使命感的體現(xiàn),是一種深層次的文化心理密碼”⑧。它“以一種特有的信仰魅力,超越種族和民族、宗族和地域、階級和階層、政黨和意識形態(tài),是中華民族歷經磨難,百折不撓,生生不息的不竭動力”⑨。
新移民女作家嚴歌苓、張翎和虹影都出生成長在大陸,如嚴歌苓生于知識分子家庭,從小參軍入伍,還當過戰(zhàn)地記者;張翎畢業(yè)于復旦大學外文系,虹影對重慶南岸貧民窟生活的童年印象和特殊身世等,都表明她們青少年時代深受中國社會文化環(huán)境的浸染。成年以后她們相繼出國留學工作,又都親身感受到中西兩種文化沖擊所產生的失落與焦慮??梢哉f,國內生活的個人經驗、血脈相連的母國記憶、海外特殊的生存境遇、世界多元文化思潮的吸引影響,使得中國知識分子感時憂國的歷史傳統(tǒng)和西方人文價值觀念深深植根于她們的創(chuàng)作意識之中。因此,三位新移民女作家在對歷史記憶既深情關愛又深層反思中表現(xiàn)出來的中國想象,不僅延續(xù)了家國情懷血脈相連的文化傳承,而且不再囿于本民族立場或僅僅是一種懷舊傷感情緒的傾訴。她們試圖以邊緣人與女性的雙重視角重新審視和想象民族歷史,在強調個人、家庭與國家三位一體價值同構的基礎上,更加凸顯作為個體的人對共同體的一種認同與價值。正如嚴歌苓所說:“個人的歷史從來都不純粹是個人的,而國家和民族的歷史,從來都屬于個人?!雹馑运齻冋J為關注個體的命運就是關注家國歷史的命運,而且對個人的情感和命運分析把握得越準確透徹,家國情懷的內涵意蘊就揭示得越生動深刻。
嚴歌苓《一個女人的史詩》以海外女性的敘事視角開掘紅色歷史資源,但作者卻重點表現(xiàn)了一個為愛執(zhí)著、愛一個人至死的女性田蘇菲三十幾年的情感軌跡和生存境遇,將紅色歷史內化于個人的生命體驗中,構建屬于女人個人的浪漫情感史,并將其提升到“史詩”層面上,凸顯了在歷史敘述中個人生命的價值和意義。《第九個寡婦》以女主人公王葡萄從童養(yǎng)媳到寡婦的傳奇經歷,重新詮繹了20世紀40年代至20世紀70年代末特定的家國歷史,特別是對她身上體現(xiàn)出的堅韌旺盛的生命力、渾然不分的仁愛與包容一切的寬厚,既從女性與母性的角度彰顯出潛藏于歷史背后的人性力量,也滲透著西方對神秘而古老的東方的文化想象與文化期待?!督鹆晔O》則立足于南京大屠殺的創(chuàng)傷性記憶,在西方文化觀念的影響下,通過秦淮河13個妓女保護教堂里唱詩班少女而李代桃僵、以身飼虎的壯舉,揭露日本侵略者血腥殘暴的罪行帶給中國人地獄般的噩夢,展示了這些女性在民族國家遭受磨難、恥辱的關鍵時刻超越卑賤身份、殺身成仁所蘊藏的巨大救贖力量和人性深處怒放的光輝。“妓女身體成了被凌辱的中國的象征符碼,并承擔起呵護、修復民族尊嚴的歷史重任?!?應該說,嚴歌苓通過塑造這些作為歷史主體的女性形象,構建了一個堅韌寬容、不屈不撓、維護民族尊嚴的“中國”,其獨特之處是“將女性之于國族史的功能、價值和意義進行了矯正與反撥。在她那里,女性為歷經苦難的中華民族提供著“家/國”的溫暖想象,并成為歷史和國族精神的主體象征”?。這也是作者在西方話語背景下藝術把握“個人”與“歷史”“東方”與“人性”中想象中國的重要貢獻。《陸犯焉識》則以男性視角展開敘事,在反觀自己家族命運的同時,重點敘述以作者祖父為原型的主人公陸焉識的悲劇人生,深刻探尋在20世紀中國動蕩歷史和政治變遷中知識分子個體的命運遭際、精神境遇和家國情懷,體現(xiàn)了作者對人性關注的悲憫包容,對民族國家歷史之痛反省的責任擔當。
張翎的長篇小說《金山》是一部展現(xiàn)百年海外華人血淚奮斗史、書寫中華民族傳奇與史詩的氣勢恢宏之作。小說既以個體和家族命運為切入點,通過清末華工方得法一家四代人在異國他鄉(xiāng)所遭遇的悲慘處境,真實再現(xiàn)了近代以來中國人走向世界舉步維艱的坎坷歷史,屈辱悲愴,催人淚下;更記述了方氏家族成員深入骨髓的“國之不存,何以家為”和“位卑未敢忘憂國”的愛國情懷,如方得法的次子錦河二戰(zhàn)期間傾盡自己全部財產,向廣東國民政府捐贈4000加元用于購置抗日所需的飛機,并自愿參戰(zhàn)最終在法蘭西戰(zhàn)死,用生命譜寫了一曲心懷天下的民族正氣歌。張翎的其他作品也都注重個體生命意識多向度的歷史重構,以女性的自覺發(fā)掘深埋于歷史皺褶縫隙中的故事,在超越種族、國別界限的歷史時空下,構成共時性的人類心靈經驗,如《余震》以女性主人公王小燈靈魂的痛苦掙扎,著力表現(xiàn)了災難給生命個體帶來的心靈創(chuàng)傷以及對人性寬恕美好品質的呼喚與弘揚;《陣痛》以抗戰(zhàn)、文革和“9·11”等重大歷史事件為背景,書寫三代女性傳奇般的生育經歷和命運磨難,既彰顯了母性洞穿一切苦難的堅忍不拔和強大的內在生命力,也以一代代女性孕育生命的“陣痛”隱喻的家國之痛和人類之痛,構筑起社會文明進程中承載歷史的豐碑。虹影的長篇小說《饑餓的女兒》作為一部自傳體小說,通過私生女“六六”成長過程中所經歷的饑餓屈辱和母親苦難一生的講述,緊扣饑餓主題,不僅將20世紀四五十年代到七八十年代的中國歷史在一對母女的個人歷史里真誠而坦率地展開,而且把這種個人的饑餓和家庭的苦難上升為社會歷史的饑餓痛苦,隱喻了中華民族特定歷史時期的成長之痛,在復活了個人記憶的同時,喚醒一個時代、一個民族的沉痛記憶與理性思考。
由此可見,三位新移民女作家在民族歷史想象和家國情懷書寫中,雖敘事方式各異,表現(xiàn)手法迥別,但都普遍關注歷史進程中個體命運的沉浮變化和歷史給個人帶來的切膚感受,尤其注重表現(xiàn)女性個體存在的生命意識、生存狀態(tài)以及她們身上蘊涵的精神力量。一方面將女性個體人生際遇和情感歷程的訴說上升到民族、國家的記憶書寫,顯示了以啟蒙主義思想反思歷史、批判歷史的高度與力度;另一方面將特定歷史作為透視人性的場域或背景,彰顯了以女性主義立場張揚人性、發(fā)掘人性的深度與厚度。在超越歷史、種族和時空界限的探索追尋中,凸顯對人類共同情感的體認尊重,對中西方文化之間的理解溝通。
受中國人安土重遷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早期華人漂洋過海到海外討生活,只是希望有朝一日衣錦還鄉(xiāng)、“落葉歸根”,這是他們去國懷鄉(xiāng)的未來夢想和精神寄托。20世紀90年代以來,嚴歌苓、張翎、虹影作為海外新移民女作家的代表,盡管出國前有著不同的地域文化背景、迥異的個人經歷和各自的美好夢想,但都能以“將自己連根撥起,再往一片新土上栽植”?的果敢堅韌精神,自覺融入當?shù)刂髁魃鐣?,完成了從“落葉歸根”到“落地生根”的“生命的移植”。這種“落地生根”不僅僅基于居住環(huán)境、工作條件和生活方式等方面的安定、改善和提高,而且直接催生了她們在解決了生存問題后一種新的精神訴求,即對身份認同的重新思考與建構。
所謂身份,從某種程度上說就是對自我的一種認定。對于移居海外的華人來說,其身份具有兩個屬性,一是在法律、政治層面上物理身份,即她們在外國取得合法居住權,這是可變的;二是與生俱來的中華民族身份,這是深深植根于意識深處、難以改變的的文化身份。“文化身份(cultural identity)又可譯作身份認同,主要訴諸文學和文化研究中的民族本質特征和帶有民族印記的文化本質特征?!?這種早已浸入生命骨血的民族文化記憶與新的異質文化所產生的矛盾沖突,往往就體現(xiàn)在海外移民對文化身份的認同上,因此海外移民的“身份”主要是指“文化身份”。隨著在居住國的落地生根,嚴歌苓、張翎、虹影等新移民女作家以更加開放的眼光、更為寬容的心態(tài),在文化沖突中尋求融合互補的可能性,將創(chuàng)作轉化為一種肯定自我價值、建構文化身份認同的過程,顯示出她們對中國想象書寫與早期移民女作家不同的新特質和時代意義。
首先,三位新移民女作家盡管描寫了新移民遷入異地過程中的落地之痛、生根之苦,也展示了種族、性別、文化“他者”處于層層疊加的弱勢邊緣境遇中的身份“錯位歸屬”或“無所歸屬”,但她們卻能夠從早期移民文學對于身份認同的感性傾訴中跳脫開來,冷靜清醒地看待身為“他者”在異質文化沖突中所無法擺脫的“落地”之殤,并通過對個體生命經驗的理性描寫,走出“割不斷”與“融不下”的兩難境地,既表達了她們渴望盡快融入居住國主流文化的潛在意識,也體現(xiàn)了她們重新考量和尋找自己的文化身份,以獲得自我存在的價值與意義。如嚴歌苓的長篇小說《無出路咖啡館》,結合自己的親身經歷,描寫了“我”這樣一個在異國他鄉(xiāng)孤身闖天下的新移民女性,雖然生活在異質文化的夾縫中,但面對種族的歧視、生存的艱辛和身份認同的困惑,女主人公既不驚慌失措,隨波逐流;也不封閉自守,虛妄無奈,而是以積極“入世”的態(tài)度,坦然正視異域生存的代價,勇敢擺脫FBI調查,毅然離開檢察官男友,在文化心理、生活習俗等方面的自我調整、適應、奮斗中,努力實現(xiàn)自己作為“尋夢者”的人生價值,在精神向度上重塑了民族自信。實際上,在海外移民華人遭受種族歧視的背后,往往是一種身份認同上的困惑與焦慮,張翎在長篇小說《金山》中“真實地展示了方家四代人因遭受種族歧視而導致在文化身份認同上的焦慮,但從方得法到錦山和錦河、從方延齡到混血兒艾米的方家每一代人,都在思考和尋找著自己的身份與價值”?。
其次,三位女作家對中國的想象從踏入異域“失去自我”到夾縫中生存中“尋找自我”再到“我”到底是一個怎樣的“誰”的深層追問,幾乎都把關注的目光聚焦到了海外女性移民身上,并把筆下移民女性身份追求賦予其民族國家隱喻,以此來重構新移民的“中國”身份。如嚴歌苓的小說《扶?!窋⑹霰泵赖谝淮A人移民妓女扶桑被販賣到美國西部的生活遭遇與離奇愛情故事。作者一方面以扶桑的悲苦身世、受難身體來隱喻當時遭受欺凌侮辱的中國,另一方面又以她二寸八的小腳、烏黑的發(fā)髻、迷人的掛飾、溫順的眼神等神秘的東方景觀,吸引著白人少年克里斯,只是這種吸引更多的是基督教男性對弱者拯救的欲望。扶桑想要的是愛,而不是拯救,或者說根本不需要、也不想要被拯救,于是她拒絕了克里斯的求婚,最終一身錦繡地嫁給了屢遭通緝的大勇。短篇小說《少女小漁》中,身處異國的小漁并沒有因為自己是女性而自憐自嘆,也沒有因為自身文化身份的卑微弱勢而向強勢文化輕易低頭,她始終保持著自己做人的尺度,以善良、純真和寬容來反抗江偉的男權束縛、感化垂暮之年孤寡的意大利老頭,滌凈了弱勢文化處境下的齷齪與屈辱。這兩篇作品,形象地闡釋了作者對文化身份認同的理解,同時用凝聚在東方女性身上的民族文化精神傳達出對中國的認同。
張翎的小說以更為廣闊的視域,著力表現(xiàn)了跨越文化、種族、地域的人類共性主題,體現(xiàn)了作家順應時代發(fā)展全新的文化身份觀。她曾一再申明:“從老一代移民到他們的后代,觀念已經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最初是落葉歸根,后來是落地生根,到現(xiàn)在,應該是開花結果的時候了,所以,我要在‘文化沖突’的這個舊瓶里裝上新酒,讓讀者從作品中感受到中西文化中共通的東西?!?長篇小說《交錯的彼岸》以巨大的時空跨度,講述了此岸與彼岸兩大家族年輕一代跨越太平洋雙向尋找自我身份、尋找理想精神家園的艱難歷程。主人公黃蕙寧、黃萱寧姐妹從溫州到加拿大多倫多尋找另一種生活,經歷一場情感糾葛后,迷茫的蕙寧獨自回到故鄉(xiāng),但這并不是她在西方強勢文化壓制下的被迫回鄉(xiāng),也并不意味著對異質文化的排斥與斷絕,而是新移民者“向內轉”主體意識的覺醒。與蕙寧相比,妹妹萱寧則在多倫多站穩(wěn)腳跟,讓人們看到了成功融入到異質文化中的希望?!多]購新娘》延續(xù)了《交錯的彼岸》的“尋找”主題。小說女主人公江涓涓作為林頡明的未婚妻來到陌生的異國他鄉(xiāng),本想依靠已在多倫多扎根立足的林頡明改變自己的身份,但東西方文化的巨大差異使得她與林頡明的戀愛潛伏著難以溝通的危機,于是她成全了塔米與林頡明的愛情,并憑借著自己的藝術才華和拼搏努力,實現(xiàn)了自己的服裝設計夢,完成了她在海外身份的重要跨越。作品交織著東西方文化的沖突以及移民身份認同的焦慮,但作者無意于此,而是借江娟娟與林頡明和塔米的關系,淋漓盡致地表達了中西文化從沖突走向對話、從對立走向融合不可抗拒的艱難過程。
虹影與嚴歌苓、張翎等因移民經歷導致身份認同的困擾有所不同,其私生女的身份、父愛的缺失成為虹影生命中縈繞不去的永遠的痛,也是她尋找身份認同的起始點和助推力。旅居倫敦十年的離散生涯,文化的差異,精神的“無家”,使得她一方面從對自我血緣身份的尋找,開始擴展到關注族群身份的自我界定,拓展到對女性自我身份認知困境的反思,如《饑餓的女兒》女主人公“六六”等。另一方面在對東西方文化沖突與融合以及性別與民族、文化等問題的客觀審視與大膽探究中,將自我身份的尋找上升到“文化身份”和民族國家的身份認同上,如《阿難》通過身份難辨的阿難一生都在尋找自己的悲劇命運,不僅隱含了作者對文化認同與文化身份的尋找,表達了對“找得到阿難,找不到自己”的人類靈魂拷問,而且痛切地揭示了全球化和現(xiàn)代性的背景下中國的精神困境。備受爭議的長篇小說《英國情人》(原名《K》),將時代背景設置在抗戰(zhàn)爆發(fā)前后的中國,通過講述閔與裘利安跨國之間迂回曲折的情愛故事,探討“當時中國和西方在文化上是怎么樣的關系”?。兩個人的激情相遇,是他們所代表的兩種不同文化的邂逅,他們因文化差異而吸引,也因文化差異而分手。作家以一種開放的態(tài)度坦然面對東西方文化之間的差異隔膜,以一種平等的姿態(tài)尋找兩者之間的契合點,表達了對自身文化身份認同的渴望。她曾表示,憑借對東西方的文化沖突和理解,我覺得自己“有這個義務或責任來寫一本東西方可以相互溝通的書,或者在文化沖突不可調和的情況下,試圖找到一個途徑解決”?。
總之,隨著全球化進程的不斷加快和世界范圍內跨國流動、移居的常態(tài)化,從文化的沖突、對立逐漸走向文化的認同、融合已成為時代發(fā)展的大趨勢。如何在當今世界多元文化、多元價值觀的碰撞與交融中,保持民族文化的獨立與自信,重塑全新的“中國”形象,當代文學尤其是小說則無疑是最生動、最出彩的重要擔當之一。王德威認為:“小說家是講述中國最重要的代言人。”?置身異質文化碰撞沖突中的嚴歌苓、張翎、虹影等新移民女作家,以女性特有的想象方式和新的國際視野,通過小說這一流行的文體超越時空障礙,書寫中國故事,展現(xiàn)的是從異質文化沖突到融合的中國想象,表達的是人類文化之間互理解融通的愿望。從深層根源上來說,這既是她們“落地生根”后對自身文化身份認同的內在訴求,也是對傳統(tǒng)知識分子家國情懷的傳承堅守,更是當代中國和平崛起對海外移民作家的激勵召喚。不僅體現(xiàn)了全球化大背景下想象中國的一種轉型與深化,而且昭示了新移民小說獨特的文化價值與世界意義。
①王一川《中國人想象之中國——20世紀文學中的中國形象》[J],《東方叢刊》,1997年第 1、2輯。
②⑦[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M],吳叡人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6頁,序言。
③王京生《中國和平崛起的文化解讀》[N],《人民日報·海外版》,2014年1月8日第7版。
④⑥郭齊勇、鄭文龍《杜維明文集》(第5卷)[M],武漢:武漢出版社,2002年版,第389頁,第409頁,第430頁,第439頁。
⑤梁燕城《建設文化的共同體——參加政協(xié)會議后的反省》[J],《文化中國·卷首論語》(加拿大),201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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⑨楊清虎《“家國情懷”的內涵與現(xiàn)代價值》[J],《兵團黨校學報》,2016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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