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亞平
我的三叔死于海南島的消息,是在1985年臘月二十四日知道的。那天在我們家鄉(xiāng)是過小年,天空一直飄著淡淡的雪花。鄉(xiāng)民政部門敲著鑼鼓,放著鞭炮,把兩只紅彤彤的大燈籠掛在我家門前低矮的土柱子旁。后來,我的爺爺找到兩顆生銹的釘子,搭著竹梯,把那兩只燈籠重新掛在高高的屋檐下。
晚上,爺爺在每只燈籠底下安放上蠟燭,天黑下來的時候,“烈士光榮”四個大字,在燭光的映照下,顯得燦爛奪目,那景色美得讓人驚心動魄,那燭光似乎把整個鄂西北的山村照亮了。
“我兒!我三兒!道重,不是‘孬種,我們義門陳沒有‘孬種!”吃著年夜飯的時候,曾經(jīng)是“五類分子”的爺爺一邊喝著酒,一邊叫著三叔的名字,并指著烈士證上的一行字,大聲吼叫著。“我兒是死在解放海南島的戰(zhàn)場上!”吼著吼著,爺爺?shù)臏I水順著臉頰落下來了,爺爺攥緊拳頭,把每一滴滑落的淚珠,都緊緊地握在手中,他似乎要把每一滴淚水都凝固成血。
第二年的初春,地上的雪還沒有完全融化的時候,78歲的爺爺不顧家人的勸阻,背著一個布袋突然離開了山村,直奔海南島,他要去尋找自己的三兒子。三天后,爺爺卻被好心人抬回了山村,后來得知,爺爺還沒有來得及走出大山就病倒了,七天以后,爺爺走了,臨走時,他凹陷的眼眶里始終凝固著兩行淚珠。
父親讀懂了爺爺那凝固的兩行淚珠,90年代中期,父親帶著母親終于踏上了海南島,23天的時間,他尋遍了大半個海南島,卻沒有找到三叔的墓碑,但父親告訴我,三叔的尸骨一定是葬在海口海秀大道旁的金牛嶺上,因?yàn)楦赣H在金牛嶺的山崗上,發(fā)現(xiàn)了家鄉(xiāng)的狗尾巴花。
父親離世時和爺爺一樣,他凹陷的眼眶里同樣凝固著兩行淚珠,不同的是,凝固的淚珠里帶著點(diǎn)點(diǎn)血絲。
我讀著父親那帶血的淚珠,在2017年的清明節(jié),走出鄂西北的大山,穿過瓊州海峽,直奔海口的金牛嶺。
在金牛嶺烈士陵園,我跪在一個個無名烈士碑前,我聞到了花果飄香的氣味;我聽到了鳥歌猿啼的歌聲;我看到了鴿群翔空的藍(lán)天;我在冥冥之中,看到三叔向我走來,他穿著一身泛黃的軍裝,肩膀上挎著長槍,背上插著大刀,腰間別著手榴彈,頭頂上那閃閃發(fā)光的五角星耀眼奪目……
當(dāng)我睜開雙眼時,我看到的卻是山頂上的狗尾巴花,多么熟悉的狗尾巴花?。∧鞘俏覀兗亦l(xiāng)的花,它長在我的骨髓里,盛開在我的血肉中!我的三叔就在金牛嶺上,他長在巖石里,他融在泥土中,他嵌在樹葉縫,他的靈魂盛開在萬花叢中……
我不知道三叔是怎樣犧牲的,但我知道他是渡海先鋒營的一名戰(zhàn)士。那個渡海的夜晚,他泅渡在瓊州海峽,潛伏在涌動的海水里,隨著三顆紅色信號彈劃破長空,他端著槍,向著敵營沖鋒。然后中彈倒下,撕開戰(zhàn)衣將流血的腿扎緊,將流出的腸子拾起塞進(jìn)胸膛,然后,又重新站起來,從背后抽出大刀,殺向敵人,一路高喊著:“為了新中國,前進(jìn)!……為了新中國前進(jìn)!前進(jìn)!……前進(jìn)!”
三叔手中的大刀最后只剩下刀柄,他的身軀被子彈全部穿透,自己的血從頭頂流到腳下,又從腳下涌飄到頭頂,他含著流到嘴角的最后一滴血,將折斷的刀柄扔向敵群,望著自己的戰(zhàn)友向著黎明沖去,然后笑著慢慢地閉上眼睛,但遲遲不肯倒下,像雕塑一般立在那個沖鋒的夜晚。
我的三叔死了嗎?沒有!他一直活在金牛嶺上,那每一座無名烈士碑,都有我三叔——陳道重的影子。
我的三叔一定是化作成了海水,因?yàn)樗矚g瓊州海峽的浪花;我的三叔一定是化作了山脈,因?yàn)樗矚g金牛嶺的泥土;我的三叔一定是化作了一粒黃沙,因?yàn)樗矚g金色的海灘;我的三叔一定是化作了狗尾巴花,他向往回到鄂西北的山村。
我三叔的烈士證書,是1952年被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政部授予的,直到1985年才寄到我們家里,整整寄了33年。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繪畫:閻勇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