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陳靜 羅國金
第一個醫(yī)師節(jié),走訪解放軍總醫(yī)院耳鼻咽喉頭頸外科主任
人物介紹:楊仕明,解放軍總醫(yī)院耳鼻咽喉頭頸外科主任,主任醫(yī)師,教授,博士生導師,在聾病外科治療和臨床研究中取得重大成果,曾經獲國家科技進步獎二等獎等榮譽。
這是人類最古老的職業(yè)之一,古希臘便有了屬于它的誓言,“我要清清白白地行醫(yī)和生活”;古代中國也有著對它的推崇,“不為良相,便為良醫(yī)”。
這是我國最年輕的節(jié)日,2018年8月19日第一個醫(yī)師節(jié),習近平總書記在節(jié)日前夕做出重要指示,以16個字凝練了對這個職業(yè)的贊譽:敬佑生命、救死扶傷、甘于奉獻、大愛無疆。
對楊仕明來說,生命中的第一個醫(yī)師節(jié),和平日一樣,是從“天使聽見愛”的病房開始忙碌的。他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yī)院耳鼻咽喉頭頸外科主任,這間特別的病房里,住著他救助的重度耳聾孩子們。當植入他們內耳的人工耳蝸開機測試、滿世界的聲音第一次涌向他們時,他們帶著巨大的新奇,打量著眼前這個高高瘦瘦、一身白大褂的人,笑了。
楊仕明記不清自己救助的第一個孩子叫什么名字了?!疤焓孤犚姁邸钡幕顒舆M行了將近10年,由他主刀植入人工耳蝸的孩子有好幾百個,“他們的名字都取得不錯,包含著父母美好的愿望,但他們來到我面前時,因為聽不見,整個家庭的狀況都談不上美好。甚至相反,是貧困而愁苦的。”
所以他記憶中更深刻的,是第一次走進這樣的家庭時看到的一切?!澳鞘钦憬嘁Φ囊粋€孩子,三四歲大,我到他家里一看,不能說家徒四壁,但經濟很拮據了。再看看孩子的病歷、片子和聽力檢查資料,是重度耳聾里治療難度較大的。而且他一年一年長大,已經錯過了1到3歲學習語言的最佳時期,急需救助?!睆暮⒆蛹依镒叱鰜頃r,楊仕明很受觸動,第一個念頭是,“我們社會確實需要更大的發(fā)展??!”第二個念頭是,“我這個醫(yī)生可以為他做些什么?”
不僅僅是一臺手術那么簡單。一個人工耳蝸就得十幾二十萬元,還有往返北京的開銷、康復的費用。楊仕明所做的,比一個醫(yī)生的本職更多一點,他聯(lián)系到了救助資金,又給這筆救助款找了可靠的管理方——宋慶齡基金會。這樣,孩子得以免費植入人工耳蝸。
“所以事情就這么一個一個做起來?!鞭D眼就快10年了,當年余姚那個孩子,已經考上了中學,成績不錯,話也說得不錯,日常的學習和生活歸于正常,壓在家庭上的那塊巨石被挪開了。
楊仕明主刀救助了幾百個孩子,沒有一例失敗的。這些孩子常常給他寫信,在信里畫上花兒草兒,或是自己喜歡的其他東西。每次拆開信,楊仕明都覺得很暖,“看到了他們心里的那些陽光”。
他從來沒有刻意去記這幾百個孩子的名字。他的出診、教學、科研任務很多,時間安排得滿滿當當。但只要這些名字再次出現,他一下子就能反應過來。前幾年,他出門診,聽到助手叫號,“傅心慧(音)!”他腦子里立刻彈出一個畫面——1997年國內剛開始做人工耳蝸移植,最早一批接受手術的孩子里就有個傅心慧,一歲三個月,做完手術,全麻還沒醒透呢,就光著屁股、夾著尿管,在病床上爬來爬去,淘氣又可愛。他脫口而出:“這是十幾年前我們治的那個孩子!”話音剛落,診室的門推開了,一個長發(fā)披肩的姑娘走進來,坐下,扎起頭發(fā),露出了佩戴的人工耳蝸。楊仕明心里感慨:“都長成大姑娘了??!要不是撥開頭發(fā),誰會發(fā)現她和其他年輕人有什么區(qū)別?醫(yī)學的進步真好??!可以讓他們和正常人一樣追求幸福的生活?!?/p>
在楊仕明的電腦里,還并排存著兩張三姐妹的照片:左邊是她們小時候因耳聾來求診時的模樣,穿著紅衣裳,扎著小辮,楊仕明給她們做了聽覺植入,照片上的她們天真無邪地笑著;右邊是2014年,長大后的三姐妹來復診的模樣,剪了短發(fā),亭亭玉立,跟楊仕明合影時快樂地笑著。
隔著十幾年的時光,那些被改變命運的人鮮活地出現了。在當時,手術臺上的楊仕明和同伴們或許不會想到,行醫(yī)即是扶貧;而今天,“天使聽見愛”已經在自覺踐行精準扶貧的理念——改變個體命運,進而改變一個家庭的生存狀態(tài)。
每年,楊仕明和他的同事們要做500多臺人工耳蝸移植手術,總共已完成4000多例,這個數量在國際上是驚人的。中國是人口大國,自然也就是耳聾病人的大國,約有3000萬人。其中重度耳聾、需要植入人工耳蝸的也就多了。
面對蜂擁而來、苦苦等待的病人,楊仕明把大量精力投入到科研中,去探索創(chuàng)新技術?!岸@里面有很大一部分是遺傳性耳聾,父母耳聾,生下來的孩子也耳聾,或者父母攜帶基因突變,孩子也耳聾,就這么一代一代傳下去。這些遺傳的基因在哪里?怎么改變?我們沒有辦法鉆到孩子的耳朵里面去研究,只能找動物來做模型。”
和許多學科一樣,世界各國聽覺研究科學家的傳統(tǒng)模型是在大鼠、小鼠、豚鼠這些小動物身上做試驗。直到有一年,楊仕明跟著一支醫(yī)療隊下基層,到了四川榮昌,當地有一家中科院下轄的研究機構,里邊有個養(yǎng)豬場,養(yǎng)豬場的負責人跟楊仕明說:“楊教授,您把我們這兒作為一個動物基地,研究研究可好?。磕次覀兡菐最^豬,走路晃晃悠悠的,反應也很遲鈍,又查不出什么毛病。”楊仕明一聽:“哎呀,這豬怕不是耳聾吧?”他馬上帶著機器、帶著課題組跑去給豬檢測聽力,果然,完全是聾的。再擴大檢測范圍,不得了,這一窩豬生下來的豬仔全是聾的,豬仔長大了生出的下一代還是聾的,“它跟人一樣,是遺傳性耳聾??!”再進一步檢測,好家伙,導致這一窩豬耳聾的基因,跟人的基因也是一樣的!
當地的聽覺研究條件十分有限,楊仕明當即決定,把這些耳聾豬帶回北京的研究所里。整個課題組趕緊打聽怎么給豬買車票、買機票,最后風塵仆仆總算帶回來了。楊仕明干脆給課題組的微信群取了個名字:拖豬隊。
“拖豬隊”在醫(yī)院里名聲大噪。但楊仕明發(fā)現,這些耳聾豬一路顛簸,到了北京之后,狀態(tài)并不好,一只只蔫蔫的,不利于醫(yī)學觀察。從長遠計,只能換個辦法,“豬不動,人動,我們去養(yǎng)豬場建專業(yè)的測聽室和手術室,把設備儀器搬過去,在養(yǎng)豬場里給豬打全麻、做手術、植入人工耳蝸。建好之后,我們去一次能做5頭、10頭,甚至20頭豬的手術,也能節(jié)省不少經費?!?/p>
5年的時間里,楊仕明和他的團隊給將近1000頭豬做了手術并建立了豬聽器的數據庫,打破了原先用小動物做模型的桎梏,在跟人體耳朵結構近似的大動物身上建立了耳聾致病模型。后來,楊仕明應邀參加哈佛大學醫(yī)學院耳鼻喉醫(yī)院的學術演講,講的就是這一研究成果。整個會場都轟動了,原定1小時的演講延長為3小時,美國醫(yī)學研究人員進行了激烈的討論,最終決定,建議美國藥監(jiān)局把耳聾豬作為臨床之前的一個大動物實驗環(huán)節(jié)。
從那以后,國際耳聾學界開始叫楊仕明“豬教授”。楊仕明解釋:“不不不,我姓楊,在中文里跟羊一個讀音,我是楊教授。”外國同行認真而欽佩地說:“知道知道,你是楊教授,但你也是豬教授,太了不起了!”楊仕明一笑,也就接受了這個稱呼,“因為我知道,一個醫(yī)生要變成醫(yī)學家,才能深入地為人類做貢獻。我的右手在做手術,左手在做研究,這一點始終不會變。”
在楊仕明的心里,行醫(yī)有三重境界:從醫(yī)生到醫(yī)學家,再到醫(yī)學科學家和醫(yī)學大家。他的從醫(yī)路上,遇到過兩位公認的醫(yī)學大家,一位是姜泗長,一位是楊偉炎。
楊仕明的桌上有一本《師道》,就是科室為紀念第一任主任姜泗長而寫的?!八贻p時參加過愛國救亡的‘一二·九運動。1947年,他去美國芝加哥大學留學。解放前夕,別人想方設法要去美國,他卻在1948年回到了南京中央醫(yī)院。人家高興壞了:‘姜泗長,你回來了?那你來當這個院長吧!院長的帽子一甩給他,人家就跑了,他則在戰(zhàn)火中堅守醫(yī)院。解放后,1959年,他被調入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yī)院,建立起我們這個耳鼻喉科。他成了我們醫(yī)院的第一位院士,也是中國耳鼻喉科學界的第一位院士。在他生前,法國一位著名的耳鼻喉科教授一連用了三個稱呼,對他說:‘姜泗長,姜先生,姜醫(yī)生,你是12億中國人的耳鼻喉科領袖。這句話一點都沒錯,他真正稱得上一代宗師,一生甘為人梯,救人無數,也育人無數?!?/p>
1993年,楊仕明考入姜泗長門下,攻讀碩博。跟著這樣一位醫(yī)學大家,好幾年楊仕明見到老師都說不出話來。在送這個小弟子去日本留學前,姜泗長去實驗室里看他。當時楊仕明正在做分離毛細胞的實驗。人體就是通過內耳上的細胞絨毛振動感知到聲音的,這個毛細胞的長度只有10到15微米,想分離出來難度非常大,醫(yī)學界沒多少人能做到,但楊仕明能,“我可能就是和毛細胞有緣”。他從細胞培養(yǎng)皿里取出筆尖大小的一個絨毛,就能分離出幾十個、幾百個毛細胞。姜泗長看完了,囑咐了他一句話:“你到了日本,是跟人家學習的,你會的,就說會;不會的,就說不會?!?/p>
到了日本的實驗室,教授果然問他:“你會些什么?”楊仕明如實回答:“我是名年輕的醫(yī)生,看病經驗淺,研究也做得粗淺,只學了分離毛細胞?!比毡窘淌诳此埔荒樒届o:“那好,你分一個看看。”楊仕明便當場從小鼠的耳朵里取出絨毛,放入培養(yǎng)皿中,分離完畢,放到顯微鏡下一看,嘩,就像滿天星一樣,很多很多。日本教授只看了一眼,臉色變得異常嚴肅,把整個實驗室的人全部叫來觀看?,F場一片驚嘆。日本教授對他們說:“從今天起,楊博士需要什么,你們就提供什么,你們要全力保障他的研究?!?/p>
從日本回國后,楊仕明又得到了第二任科主任楊偉炎的悉心栽培,在他35歲那年,就放手讓他執(zhí)筆編寫《中國突發(fā)性耳聾指南》——一個疾病,如果有了全國性的治療指南,診治工作會變得更加方便、有效。到了2015年,楊仕明根據新的研究,執(zhí)筆《中國突發(fā)性聾診斷和治療指南(2015)》,這個新指南的治療效果已經優(yōu)于國外的指南。新指南問世一年后,楊偉炎就去世了。楊仕明痛悼恩師,情真意切。師生感情如此深厚,以至于學界不少人以為“楊偉炎就是楊仕明的父親”。每次,楊仕明都肅然答道:“我與楊老師,是師生關系,但情同父子?!?/p>
最初接觸楊仕明時,很容易感受到他的冷靜與理性。但在他憶及兩位已故的恩師時,那些潛藏的大喜大悲、有情有義就涌上來了?!昂芏嗟胤蕉贾挥形骞倏?,是姜老師把它變成了耳鼻咽喉科。到了楊老師那一代,又把它變成了耳鼻咽喉頭頸外科。我們這一代的使命,是要把它變成耳鼻咽喉頭頸顱底外科——顱底是一個禁區(qū),就像樓上樓下交界的地方,誰也不敢輕易去碰,里面布滿了致命的電線水管。我們總要去攻克那些看起來難以戰(zhàn)勝的疾病,這就是醫(yī)者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