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紅第一次提籃叫賣紅心苕是一個冬日的早晨。
天臺山的霧特磁實,像撥不開的層層帳幔把山腳下古老的天街裹挾得嚴嚴實實。街口小站上有三兩機動車在爬行,喇叭不開聲,靜著,車燈昏昏濁濁,射不出三五米的距離。早起的行人在昏濁的燈光中匆忙地行走,隱隱的,蒙蒙的,似見不見。直到有了那聲甜脆然而又夾雜點怯生的喊叫,小站才有初醒的感覺。
“烤紅苕,烤紅苕,正宗紅心苕啊?!?/p>
這就是紅紅。
說是車站,其實也就是天街街口的一塊小空地。先前這兒地勢低凹,雜草叢生,白天晚上都是雞鴨貓狗撒歡的地盤,天街人望而卻步。自從天街被縣城規(guī)劃為城市外環(huán)圈,早晚有幾輛公交汽車在這里??亢?,小小的空地上人一天天多,攤點一天天多,今日又多出了稚嫩的紅紅和她稚嫩的叫賣聲。
開始幾輛公交車載的都是趕往縣城的打工族。他們是天街的候鳥,定時在天街和縣城間飛翔,一個個沒睡醒的模樣,抹著臉揉著眼,匆匆忙忙地,直往油條鋪和包子攤前趕,途中聽見紅紅的叫賣聲,就隔著霧氣大聲發(fā)問:“是喜杏家的烤紅苕么?多日不見的?。 毕残邮羌t紅的母親,與紅紅的父親一起在這個小站自烤自銷紅心苕,已有兩三年了,人和苕都有些名氣。
這是不需要回答的。紅紅掀開蓋在竹籃上厚重的毛巾,剎那間,一股純正的香甜之氣撲鼻而來,這是正宗的烤紅心苕味道。人們被吸引過來,手中舉著零碎的紙幣,一個兩個地買,一邊吃著一邊還議論:“喲,是紅紅呀,難怪聲音這么甜,難怪味兒這么香?!?/p>
“喜杏家的紅心苕本就不一樣,如今再加上紅紅,更甜,更美?!?/p>
“有些時日沒吃了,饞,再來一個!”
紅紅表情木木,只做買賣,不接話。
打工族的這撥生意做完,太陽閃了邊,霧也散開了。紅紅竹籃里第一爐烤紅苕賣得一個不剩。她回家把零零碎碎的票子交給父親,自己站在火爐前暖手。
父親疑慮:“這么快就賣完了?”
紅紅不說話,只回了一眼。
父親抓起一把零碎錢,數(shù)著數(shù)著就樂了:“不少,不少,一爐烤苕賺了三十七八元,不少,不少。紅紅,聽我的話沒錯,一技之長,日久天長。比那些孩子在城里沒頭蒼蠅似的亂沖闖亂撲騰強多了?!?/p>
紅紅心里沒認這理,她重重地噴出一口氣,眼都不回了。
紅紅上學十多年,終于上完了。高考成績不理想,特別是物理和化學,兩科分數(shù)加一起夠不了一科的及格線。批次內(nèi)的學校是等不到錄取通知書的,批次外的學校錄取通知書一封一封住家里寄,比北大、清華的還精致。父親拍打著那些通知書說:“這都是騙錢的。你若愿意上當受騙,我也不攔你,十多年的書都供你讀了,再供你讀幾年也沒事?!奔t紅不相信那些學校都是騙子,覺得父親真實的意圖是想讓她回家接過母親的竹籃賣烤紅苕。紅紅一氣之下,把通知書塞進了通紅的烤爐,一把火燒順了父親的心,也燒斷了自己的讀書路。
一批又一批的同窗好友背著鼓鼓的行囊被公交車送出了天街,送到了說起來熟悉其實很陌生的城市,去當父親所說的亂沖闖亂撲騰的沒頭蒼蠅了。在這個小站口,紅紅一次次告別,一次次發(fā)呆。母親的類風濕到了晚期,骨關(guān)節(jié)成了生銹的鐵疙瘩,擰都擰不動,下床也困難了。父親分身無術(shù),紅心苕在地窖里堆著,烤爐在門店里閑著,家里初具名氣的烤紅苕好長好長時間停止了烤制和叫賣。
父母的心紅紅理解,但她無意這些。她不想讓小小的紅心苕拴住自己的心,拴住自己的人生,不想讓母親手中謀求生計的大竹籃成為她財富的歸宿。她要背起行囊去遠行,與同窗好友一起去見識外面的世界。父親生氣了,拽住她的行囊甩到母親的床頭,一句話不說,就走了。母親看了看行囊也一句話不說,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她。紅紅那顆追隨同伴遠行的心終歸是柔軟脆弱的,她接過了母親的竹籃,接過了母親的吆喝,開始了全新的生活。
“烤紅苕,烤紅苕,正宗紅心苕啊?!?/p>
紅紅的母親在紅紅的叫喊聲中走了。也許是從傾聽中獲得了安慰,病床上的母親把長期的痛苦掩在生命的最深處,她的離去平靜而安詳,葉落無聲。
“烤紅苕,烤紅苕,正宗紅心苕啊?!碧鹛鸫啻嗟穆曇簦p輕盈盈的身影,紅紅和她的紅心苕從此變?yōu)樘旖中≌镜娘L景。行色匆匆的游人見了她,名字也不叫了,遠遠一句:“哎——紅心苕!”說招呼也算招呼,說買賣也算買賣。紅紅開始還有些不適應,聽見喊聲,腳步故意遲鈍,買賣也不熱情。隨著生意越來越紅火,票子越聚越多,日子越來越好,她的心態(tài)慢慢起了變化,聽見有人喊,她就樂,回聲就甜蜜脆亮:“烤紅苕,烤紅苕,正宗紅心苕來了啊?!?/p>
天街作為全省第一批古村落得到了保護性的修繕改造。百多戶人家,一色的青墻黛瓦,一色的四檐八角,一色的青石地面,“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很古的風味。負責古村落保護的鄉(xiāng)文物所干部小田拍了個紀錄小片在電視上放了,小小的車站就熱鬧擁擠起來。來天街考察旅游的車輛越來越多,天南地北的人也越來越多。來往的人多了,賣零食小吃的商販也越來越多,甘蔗、花生、糖醋瓜子、爆米花應有盡有……還有好幾家也烤起了紅心苕。紅紅父親看了心里別扭,要前去理論。紅紅說:“論什么哩,爸?天街到處是紅苕,賣家賣,買家買,你有你的份,他有他的份,你能論出個啥理來?”
紅紅父親聽了想了,無可奈何,埋頭烤紅心苕去了。紅紅默默地提著竹籃出了門。
來天街的客人周期性很強,一般是隨著公交車的往返變化而變化。車站沒有客車來,還算安靜,小商販們各自守著自己的攤子,目光散淡平和,神態(tài)安然自若,偶爾聊上幾句家常笑話,聊上一段生意趣聞。說者自說,聽者自聽,各得其所,沒人太在意。但客車一到,商販們?nèi)汲闪思t眼雞,一齊蜂擁而上,圍著客車和游人叫賣。標榜自己怎么怎么好,買賣價格全在嘴上。開始紅紅也擠在其中,也高聲地叫喊。她嗓音圓潤磁實,不急不緩:“烤紅苕,烤紅苕,正宗紅心苕啊。自產(chǎn)自烤自銷,不正宗不收錢,不香甜不收錢……”她的叫喊與眾不同,她的烤紅苕生意也與眾不同。每一次,她的烤紅苕賣得比別家快,價格也比別家好。
人來人往,車去車回,小站的熱鬧一如往常,同行們的競爭一如往常。紅紅在叫賣中突然有了驚奇的發(fā)現(xiàn):她的那些同行們的目光不再是盯著顧客,而是盯著她。她出現(xiàn)在哪個窗口,同行們就涌向哪個窗口;她喊什么,同行們就跟著喊什么;她賣什么價格,同行們就跟著賣什么價格。紅紅心里默想:不一樣的東西卻要賣出一樣的錢來,不臉紅么?
紅紅覺得很無趣,再有客車來,她就不往中間擠了,也不叫喊了,而是靜靜地站在遠處看著。
一個冬日的早晨,一輛旅行車開進了小站。
車未停穩(wěn),小商販們蜂擁而至,在一旁恭候多時的一大群鄉(xiāng)村干部也圍了過去。紅紅見那勢頭猛,想外退,還是慢了一步,被同行們擠了個踉蹌,籃子里的烤紅苕飛出了好幾個,落在塵土飛揚的地下,被慌亂中的行人踩了個正著,滑出一個大大的感嘆號,甜熟的苕泥在朝霞的映襯下閃閃放出絢麗的紅光。紅紅來不及抱怨,她怕有人重蹈覆轍再滑倒,就雙手抱著竹籃守在旁邊,不斷提醒同行:“滑,滑。小心啊——小心!”
沒有人顧及紅紅的存在,一窩蜂地向前涌。客車瞬間被商販圍住,叫喊聲不絕于耳:“買我的,買我的!”鄉(xiāng)村干部手忙腳亂地維持秩序。
遠處的紅紅雙手抱著竹籃,聽著同行們一次次地重復她的叫賣,她又氣憤又無可奈何。
就在這時,一雙眼睛發(fā)現(xiàn)了遠處寂靜孤立的紅紅。接著一扇車窗開了,探出一張微笑的面孔,朝紅紅喊道:“哎——丫頭,正宗紅心苕,來兩個?!睕]等紅紅反應過來,那些同行早已捷足先登,扒著車窗大聲地叫喊著:“買我的,買我的!紅心苕,我的最正宗!”“買我的,買我的,不香甜不要錢。”那人只是微笑著搖頭,執(zhí)著地向紅紅招手,非要買紅紅的不可。紅紅受寵若驚,急急地擠過那些沮喪失意的同行,把熱熱的烤紅苕遞到那個人手中。
一會兒,車上便熱鬧起來,伸出好多只手,朝著紅紅搖晃著票子,有的要一個,有的要兩個。紅紅滿滿一籃烤紅苕很快銷售一空。那個人還走下車,一邊吃著紅心苕,一邊與紅紅交談,問她小小年紀為什么不讀書?籃子里有這么好的紅心苕為什么不隨大流叫賣?紅心苕是自家種的還是集上買的?一天能賣多少斤,收入怎么樣?紅紅看著那個人,謹慎而羞澀,盡其所知,一一回了過去。一時語塞沒能及時回答的,身邊的鄉(xiāng)村干部作出了補充。
小田見他倆談得投機,靈機一動,從旁邊賣春聯(lián)的字攤上借來紙筆說:“張廳長,紅心苕是我們天街的地名標志性食品,你這樣關(guān)心它,就題個字吧!”
張廳長本能地揚揚手要拒絕,但見宣紙已鋪就,筆墨已蘸飽,歡呼聲、掌聲經(jīng)久不息,拒絕已不可能了。他提起筆,運了運氣,按紅紅喊的,寫了“正宗紅心苕”五個大字,并揚了揚手中的紅心苕,笑了:“字不好,是這丫頭的烤紅苕好?!?/p>
紅紅臉皮薄,怯場,一臉的羞紅,不知回什么好。
小田要紅紅把這五個大字做成招牌掛在她的門店前。紅紅見自家鋪面小,也不好意思自賣自夸,遲遲不肯動手。小田平時吃紅紅家的烤紅苕多,紅紅多是賣一半送一半,小田為還這份人情,主動幫她裝裱好掛上墻。
張廳長那天為何獨點紅紅的烤紅苕是天街之謎,但他對紅紅家紅心苕的評價卻是不爭的事實。紅紅家的紅心苕由父親一手栽種,地選的是天臺山南坡的紅沙地,土質(zhì)細軟,墑情中和,追施的是農(nóng)家花生餅肥,肥力足肥效長久。播種、收獲也準時。小暑前插苗,霜降后收獲。生長時,日照時間長,水分充足,溫差適宜。秋陽下涼曬數(shù)日后,入地窖珍藏,確保一年四季不斷檔。紅紅家的烤爐不用煤炭,一直沿用天臺山的栗木炭,火文味香,生態(tài)環(huán)保??境鰜淼募t心苕不糊不裂,品相好,色相好,味道更好。盡管小站賣烤紅苕的攤點一天比一天多,但在天街人心里認為正宗的也只有紅紅一家。
好貨有了好招牌,紅紅家的烤紅苕生意很快火了起來。旅游車一到,游客一下車,想嘗紅心苕的,遠遠看見金字招牌,徑直就到了紅紅的烤苕店。同行們圍追堵截也枉然,降價促銷也無效。紅紅在繁忙的交易中掃一眼身邊這些清冷失意的同行,心里會莫名地升起些淡淡的愧疚。
一枝獨秀的生意做了好幾月。忽一日,紅紅發(fā)現(xiàn)同行的一家攤店門前也掛起了與她家門口一模一樣的“正宗紅心苕”的大紅招牌。紅紅和父親看了坐不住了,他們急急地前去理論。那家主人看了,看他們父女倆,率先發(fā)問:“你說你家正宗,誰說我家不正宗?你賣你家正宗,我賣我家正宗,井水不犯河水,誰是誰不是?”
“誰?誰?誰?”父女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時語塞。
那家主人就笑了:“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們跑來論啥?”論啥?紅紅父親想想,確實也論不出啥理來。紅紅覺得這中間有一個理被埋了,埋在哪里?是埋在人心里還是埋在烤紅苕里?她一時理不清楚,說不明白。父女倆掃興而歸。
又過了幾月,同樣的招牌又掛了好幾家。紅紅這回不得不論了。她不是擔心同行們搶了她家的生意。她有充分的自信,她家生意搶不走!她擔心的是如此以假亂真地模仿下去,真真假假亂了套,她不想辦法阻止,良心上怎能過得去?模仿招牌的那些胡作非為的同行們,紅紅早就領(lǐng)教過了,無理也要辯三分,好話當成歹話聽,都不是省油的燈,她是沒辦法去說了。她拿了幾個烤紅苕找到小田,想他作一個明斷。小田聽完她的訴說后,神秘一笑,答非所問地告訴她:“由他們模仿吧,張廳長進去了?!?/p>
小田的回話讓紅紅大吃一驚。她突然有一種紅心苕被烤糊的感覺,從未有過的失望從天而降。她神情慌亂,手腳無措,心還隱隱作痛。小田神秘兮兮地還想告訴她什么,她沒心思再聽下去了。她決意要做的,就是先回自家攤點,將那塊大紅招牌取下來。
招牌掛上去容易,拆下來也簡單,紅紅把招牌靠近烤爐時,烤爐內(nèi)的栗炭火正旺著,紅色的火光紅色的字,如霞似血?;馉t內(nèi)烤紅苕的香味不再,焦糊的味道逾來逾濃……紅紅木木地站在火爐邊,心已飛翔遠去。這一切,父親看在眼里,莫名其妙,那些掛著以假亂真招牌的同行們看了也莫名其妙。
季節(jié)的腳步匆匆忙,一晃又到了冬日,天臺山的霧變得很稠很濕,巨形的山影一片模糊,高大的毛栗樹一團一團隱入其中。樹上早醒的鳥兒啼聲很遠,山腳下的天街小站被霧深鎖著似見似不見,濃重的霧帳中只有紅紅的叫賣聲一如住日的甜脆:“烤紅苕,烤紅苕,正宗紅心苕啊?!?/p>
繞城的公交車還未進站,天街飛往縣城的候鳥群還沒有醒來,賣紅心苕的同行正貓在店子里伺機蓄勢待發(fā),只有紅紅的叫喊聲洇入水霧,愈加空靈雋遠??炯t苕的香味和熱氣也隨著喊聲滲出,在冬日的寒氣中靜靜地飄散,隱隱地薄薄地似有或無。紅紅捂了捂蓋在竹籃上厚厚的新毛巾,想起第一次提籃上街時父親說過的話,一技之長,日久天長,她當時是真真地不明白,經(jīng)歷了這些年后,紅心苕的芳香是入心入肺了,她是真心地希望這家傳的一技能夠隨她春夏秋冬的腳步日久天長。
“烤紅苕,烤紅苕,正宗紅心苕?。 奔t紅的聲音喊濕了天街的晨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