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晚清四大小說雜志《新小說》《繡像小說》《月月小說》《小說林》中的詼諧文學涉及當時生活的方方面面,折射出晚清的時代風貌。四大小說雜志的詼諧文學是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它們在內容手法上繼承了傳統(tǒng)的詼諧文學,又進入了詼諧文學發(fā)展的新階段,在觀念、內容各方面進行了革新,是文學史上不能忽略的研究對象。
【關 鍵 詞】詼諧文學;晚清四大小說雜志;吳趼人;梁啟超
【作者單位】劉洋風,揚州大學,南京師范大學泰州學院。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18.15.023
在西洋文化的沖擊下,晚清時期報刊飛速發(fā)展,詼諧文學得以進入創(chuàng)作高峰期。早期《申報》在新聞中偶爾也夾些笑談、笑柄等諧謔型文字。李伯元在1897年創(chuàng)辦的《游戲報》同樣刊登著部分“滑稽玩世之文”。1902年梁啟超創(chuàng)辦的《新民叢報》特地開辟“雜俎”一欄,內容自由靈活常有諧趣,還在第五號刊登了詼諧類文字《小慧解頤錄》。而被并稱為“晚清四大小說雜志” 的《新小說》《繡像小說》《月月小說》《小說林》在近現(xiàn)代小說史上具有開啟風氣的地位,對當時的同類刊物有很大影響,更使詼諧文學進入新的發(fā)展階段。
詼諧文學究其實質不是單一的文學體裁或樣式,而是散布在各種文學樣式中,通過諷刺、隱喻、戲謔等方式達到政治和教育的目的或進行游戲娛樂的文學。從傳統(tǒng)來看,詼諧文學在中國源遠流長。大家熟悉的揠苗助長等先秦經史典籍中的故事,都屬于詼諧文學。以儒家傳統(tǒng)為核心的中國社會對詼諧文學的評價雖然一貫不高,但其創(chuàng)作數量也不少,在民間甚至士林有著不容低估的影響力。本文中研究的詼諧文學則特指笑話、寓言等篇幅較為簡短的詼諧文學,不包括長篇小說?!缎滦≌f》(1902年)共24期,專門開辟“雜記”“考試新笑話”“游戲文章”等欄目收錄詼諧文學[1]。《繡像小說》(1903年)雖未有欄目專門刊登詼諧文學,但其小說中不乏諧趣因素?!对略滦≌f》(1906年)共24期,專門刊登詼諧文學的欄目有 “俏皮話”“解頤語”“西笑林”等[2]?!缎≌f林》(1907年)共12期,開辟專欄“西笑林”[3]??窃溨C文學能吸引讀者,使雜志有一定的娛樂性,也可以借此針砭時弊,勸諭世人,達到批判警示效果。這些詼諧文學繼承了傳統(tǒng)詼諧文學中諷喻教化和諧謔設趣的傳統(tǒng),同時也在觀念、內容和語言方面進行了一系列革新。
一、新觀念
人們歷來肯定詼諧文學的娛樂功能,部分肯定它的教化功能,但是從沒有把它提高到能夠改良社會的高度。晚清時期知識分子面臨著文化變革壓力,梁啟超提倡小說界革命,把小說由茶余飯后的消遣提升到開啟民智、改良社會的利器。吳趼人在此基礎上提出“笑話小說”的概念。“笑話小說”這一概念,把詼諧文學中的重要分支——笑話和小說結合起來,拔高笑話的地位,指出笑話具有改良社會的作用,顯示了創(chuàng)作和改良笑話文體的決心。觀念的根本革新也使得吳趼人對詼諧文學的趣味性提出明確要求,他旗幟鮮明地批判“淫詞、惡謔”等低級趣味的笑話。雖然古代詼諧文學并非都是鄙俚不文,但是刻薄嘲笑他人生理、心理缺陷等委實不少,甚至有“不褻不笑”之說。笑話小說則看重笑話批判時事、開啟明智的作用。
不過,吳趼人的這一主張并沒有引起太大的反響,也沒有得到創(chuàng)作上的呼應,因而沒能使晚清四大小說雜志的詼諧文學創(chuàng)作徹底貫徹他的笑話小說主張。吳趼人在《月月小說》中的詼諧文學寫作心態(tài)和《新小說》中的有著明顯不同。在《新小說》里,吳趼人響應梁啟超的小說界革命的主張,并努力貫徹。而在《月月小說》中,吳趼人自述“余平生喜為詭恢之言”,強調的是個人的興趣愛好,對以往散落在各報刊的舊作引以為憾,借擔任《月月小說》總編的機會整理發(fā)表,因而改良社會和提倡新意識新趣味的壓力不大,俏皮話的寫作也就更為自由一些。這背后是《新小說》和《月月小說》經營宗旨的差異。《新小說》的經營宗旨重在新民,“一切淫猥鄙俚之言,有傷德育者,在所必摒”[4],強調雜志的政治教育作用。《月月小說》則強調:“本社集語怪之家,文寫花館,懷奇之客,語穿明珠,亦注意于改良社會、開通民智而已矣?!盵5]《月月小說》雖然也提到改良社會、開通民智,但更注重小說的文學性和娛樂性,政治性減弱的趨勢已很明顯。到《小說林》,黃人在《小說林》發(fā)刊詞里指出:“昔之視小說也太輕,而今之視小說又太重也?!眰鹘y(tǒng)過于輕視小說,貶低了小說的價值,忽略了小說影響社會的能力,阻礙了小說的發(fā)展;而之后又把小說看得太重,過于強調小說的政治作用,壓抑了小說的藝術性,同樣不利于小說的發(fā)展。這一觀點的提出可以看作小說界革命的開始,也是對笑話小說概念的反思。何況《小說林》作為自負盈虧的雜志,總要考慮雜志的銷量和讀者的接受程度,娛樂性的增加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晚清四大小說雜志中詼諧文學的作者大多數接受了傳統(tǒng)文化教育,奠定了深厚的根基,又吸收了相當的新學。他們在自我認知和意識形態(tài)上,對傳統(tǒng)文化有著程度不同的批判和反思,致力于文化傳播,是報人和職業(yè)撰稿人。以吳趼人、周桂笙為例,寫作既是他們的理念和主張的訴求,也是他們謀生的方式。笑話小說的主張雖然沒有完全成功,但還是使得當時的詼諧文學創(chuàng)作表現(xiàn)出不同于傳統(tǒng)詼諧文學的新意識。
二、新內容
時代不同,文學內容自然不同。晚清是一個急劇變化的時代,保皇派、改良派、排滿派等都在試圖尋找適合中國的道路,科舉被取消,新學堂林立,報紙等近代傳媒盛行,火車、蒸汽船、電器等大量舶來品來到中國,這些都使晚清詼諧文學內容發(fā)生了變化。
以科舉笑話為例,《新小說》第一期上刊登了“考試新笑話”三則。第一則講的是以八股負盛名的考生參加山西院試,策論題目是“文藝復興與路德新教最有關系,能言其故與”,該考生大談了一通毫不相干的路閏先生,出場后頗為自得,同輩皆夸他聯(lián)絡之巧,點題之醒。第二則內容是某考生參加某省科試,該考生是八股名家,改考策論后胸無點墨,向友人借《新民叢報》一份,夾帶入場。試題問“近來泰西機器盛行,其利益云何等”,該生便說西國各種機器皆好,可惜無印字機器云云。第三則內容是某考生參加某學堂招生考試,試題為“泰西最近世史,每稱拿破侖時代梅特涅時代,能言其故與”。該生答題時說拿破侖和梅特涅是一母所生,閱卷者大為詫異,該生拿出自己夾帶的《新民叢報》第十七號與之爭辯,老師只得一笑置之。
這三則笑話放在《新小說》第一期不是偶然的。1901年,清政府下詔改變科舉考試方法,1902年至1904年間舉行的兩科鄉(xiāng)試與兩科會試在內容上廢除了八股文,改以策論為重點。1905年科舉考試正式退出歷史的舞臺。改科舉,廢八股,考策論,設學堂,這些都成了關乎知識分子的頭等大事。這三則笑話中的主人公恰恰是當時三類知識分子的代表。第一則笑話中的考生對考試的變化一無所知,按過去考八股的經驗,寫出牛頭不對馬嘴的答案,洋洋自得,周圍的人還大加稱贊。這個考生和他身邊的士子擁有傳統(tǒng)的知識結構,對科舉的變化一無所知,對當時的中國和世界的變化更無從知曉。第二則笑話中的考生已經知道了考試的變化,但是并不具備相應的知識儲備,只好胡亂作答。第三則笑話中的考生參加的是學堂的招生考試,當時的學堂還是新事物,既然是報考學堂,那就意味著已經開始放棄傳統(tǒng)的學而優(yōu)則仕的觀念,準備到新式學堂接受教育。但此人只會生搬硬套,竟把梅特涅與拿破侖都當作羅蘭夫人的兒子。這三個主人公是當時知識分子的縮影,梁啟超創(chuàng)辦《新小說》,是為了“新一國之民”,時代轉折中的知識分子自然被寄予厚望,故而《新小說》在第一期發(fā)表以知識分子為主人公的笑話,嘲弄那些故步自封、對西學不求甚解的舊式知識分子,希望人們能夠擺脫原有的局限,努力開拓視野,學有所用,拯救當時風雨飄搖的中國。這三則笑話沒有署名,但作為《新小說》第一期的內容,即使不是梁啟超自己所寫,也一定是他全文審閱的,他在表達對知識分子期待的同時,不忘宣傳自己主辦的《新民叢報》。
不過新式學堂的創(chuàng)辦,并不意味著人們舊有思想觀念的完全轉變。不少人依然保持著迂腐的觀念,按照培養(yǎng)舊式官僚的辦法培養(yǎng)學生,《新小說》的詼諧文學對此進行了嘲諷,如“德壽笑話”(《新小說》第8期)中的主人公德壽。隨著科舉考試的取消,科舉笑話逐漸消失了。吳趼人在《新小說》第22期(1905年11月)發(fā)表了一則題為“神號鬼哭”的笑話,寫他聽到科舉取消的消息后,嘆息說“神鬼當號”,表達了他對科舉考試的嘲諷,為科舉笑話畫上句號。
從晚清四大小說雜志詼諧文學的人物設置來看,其已經發(fā)生了較大變化。古代詼諧文學中被諷喻的對象通常是士子、官員、守財奴、庸醫(yī)、吹牛皮者、悍婦等。而晚清四大小說雜志中,這些人物類型依然存在,只是身份與行為有所變化。古代受到嘲笑的是國子監(jiān)學生,四大小說雜志里受到諷刺的則是新式學堂里的學生。古代詼諧文學中官員貪財擾民,四大小說雜志笑話中官員不僅貪財擾民,還崇洋媚外。除了這些舊有的人物類型,還有一些新的人物類型,如火車站站長、辦洋務者、頑固黨人等,這些都是社會生活變遷帶來的新人物形象。另外,以異國人物作為主人公的詼諧文學也逐漸增多,有“東事拾遺”,有專門譯自西方的“西笑林”等。
晚清四大小說雜志的詼諧文學在情節(jié)設置上也隨著社會生活的變化而變化。以諷刺守財奴這一題材為例。馮夢龍在《廣笑府》中講述過一個吝嗇鬼,溪水大漲時不舍得出渡錢,自己涉水而上,結果水流湍急,被大水沖走的他性命難保,兒子在岸旁雇船夫救人,船夫開價一錢,兒子只愿出5分,討價還價良久。吝嗇鬼垂死之際,對兒子大聲呼喊:“我兒我兒,五分便救,一錢莫救?!倍对略滦≌f》15期也刊登了一則吝嗇鬼的笑話,講述某甲本窶人子忽發(fā)巨財,而素性多疑,所居室保有火險,每夜必手自關門下鑰,其鑰為外洋上等貨。且鑰匙僅有一枚,甲自佩之,無間風雨寒暑,必躬必親,蓋既恐外賊之入,復恐內賊之出也。人或謂之曰:“子防賊可謂周備矣,其如火燭何”。甲曰:“我保有火險,何妨?!比擞衷懼唬骸白硬痪銦芬?。”甲狂笑曰:“我已保了人壽險,縱然燒煞我,沒了性命,那賠錢總可以到手也,怕他甚么?!?/p>
同樣是愛財勝過愛命的吝嗇鬼,為了省錢,一個不懼溺死,一個不懼火燒,但是某甲有外洋上等貨的鎖,有火險,有人壽險,顯示愛錢勝命的情節(jié)自然也就不盡相同了。吳趼人對窶人子巨富后的謹慎描寫得極為細致,日常事必躬親,有人點出火災風險后,又佐以人壽險,層層遞進,最后為性命沒了錢可以到手而狂笑。與《廣笑府》中的吝嗇鬼相比,這則笑話更為精明,也更有血有肉。再如“守財虜之子”(《月月小說》第12期)一則,講守財奴之子吝嗇而不通事務,指望洋錢也能有雌雄之別而生小洋錢?!把箦X”這樣具有時代特色的物品就是社會變遷帶來的。另外,晚清的詼諧文學里還增加了翻譯自西方笑話的“西笑林”,內容也與古代笑話迥然不同。
三、新語言
晚清四大小說雜志的詼諧文學都是采用文言文寫作的,但是現(xiàn)代漢語的語句也進入寫作中,甚至還比較流行,如“人壽險”“留學”等詞。以“婚姻不自由之結果”(《新小說》第14期)為例看其語言變化。
某女校女生徒某,在家并未受家庭教育。及入校后,思想自由,言論獨立?;谄溟L者不以才擇婿,而以利尚。嫁于商賈之子。終身恥之。某嘗戲之曰“不自由吾寧死”。故女生徒益恨其良人性魯。謀東游三神山,以脫市儈之腐敗氣象。會其謀為良人所阻,未果。遂遁歸寧。雖沒世不忘其良人之鞭已而阻己志也。噫,豈非婚姻不自由之結果乎,雖然前此有事矣,后此者有事矣,曷為獨于此焉書,書不勝書,故將一書以警為親之干涉者而已矣,其余從同同。
這則笑話總體表述是相當雅馴的,其中“婚姻不自由”“思想自由,言論獨立”等現(xiàn)代漢語的語句已經出現(xiàn)。晚清時期的知識分子已經提出語言變革的主張,梁啟超就指出,文學進化的關鍵之處是“由古語之文學變?yōu)樗渍Z之文學是也”[4],并認為各國文學史發(fā)展都遵循這樣的軌跡。周桂笙在“解頤語”前言中則指出文學翻譯的困難,在西方文化里的口語并不俗,翻譯成漢語則非常俗,原因是“文言向未合并之故耳”(《月月小說》第7期),他意識到文言文給文學翻譯帶來的不便,提出言文一致的主張,這些都對后來大勢所趨的白話文運動有所預示。
總之,晚清四大小說雜志的詼諧文學對傳統(tǒng)詼諧文學的繼承是毋庸置疑的,但它在觀念、趣味、內容、語言上具有明顯不同于傳統(tǒng)的新因素也是不容忽視的事實。這種新因素恰恰是晚清文學處于古代文學向現(xiàn)代文學蛻變過程的體現(xiàn)。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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