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用盡了幸運與時間”（組詩）

楊通

春天前奏

春天，這枚漢字在時間里發(fā)芽，風(fēng)說聞見了綠

流經(jīng)宣紙上的河水，有白鶴遷徒的村寨

一盞燈在夜晚伏案久了

打開半扇窗子，聽露珠喧嘩

牽馬人懷揣又一個晴天，涉足遠山

茶和酒，在拈花寺，煮一場大雪后佛身上被蜂蝶洗

凈灰塵的安謐

光陰是甜的。出嫁的女子，坐在紅木蓮花上，等待

起轎

大地融雪的寂靜，蘊含孕婦臨產(chǎn)前的陣痛

一聲嬰兒的啼哭率領(lǐng)萬物起死回生

火車在山水間奔走相告：歡喜

春天

菩提樹斜身探出寺院陰郁的圍墻

它看見了遠處的刺薇被陽光照亮的新芽

眾鳥之聲按捺不住的歡鳴，是風(fēng)在亂翻時間的經(jīng)書

一個挑水的僧人低頭跋涉在回寺院的路上

他木桶里的青山在情不自禁地動蕩

一只蝴蝶從其拋灑的水珠里

嗅到了僧人心中的繁花

歲末絕句

冬已至，諸事懸而未決。今天不適合高談闊論

我應(yīng)該騎馬過河，走淺水，抄小道

應(yīng)該蒙面，盡量避開風(fēng)霜雨雪

攀著月光悄悄進山

這一路，雖然委婉了一些，曲折了一些

但風(fēng)景蠻好。這座山雖然高了一些

陡了一些，但你給我留下的

拴馬樁，蠻好

山中尋你不遇

愛不是唯一理智的行為

這一生的虛妄，剛好到此為止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了，所有的美繼續(xù)成為往事

你是風(fēng)

我可以不相信風(fēng)是有顏色的

但我一定得相信風(fēng)給了萬物動搖的無限生機

如果我不愿飛翔，只想安靜地老去

那么，千萬別去招惹風(fēng)

我正在這樣告誡自己的時候

你來了。被你吹拂，我被迫從情的生飄到愛的死

下雪了

下雪了。尖硬的風(fēng)景被夜色取消了棱角

一個曠日持久未歸家的人，對著手中的空酒瓶嘮

嘮叨叨

“我寧愿繼續(xù)摸黑走路

也不要街燈，這些光太傷人了”

下雪了。十二樓的逸鶴居放下了窗戶上的白紗

時間正在收斂奔波的羽翼

一朵臘梅花說

我喜歡我的色彩懷抱這種歲末溫度

夢，恰好是大地衣襟上掉落的一顆用舊了的紐扣

下雪了。萬物暫時停在了各自的階前

只有水在向上堆碼成長的冰塊

我不擔心青山一夜白了頭

我擔心，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生活被凍爆了詩意的水龍頭

讓心的爐灶在新年伊始就難將愛做成有米之炊

霜降

銀杏樹的筆尖被風(fēng)舉起，把天空寫成一張脫金廢紙

霜降到地上，琢磨一片片落葉

是誰丟失的文字，以及那些文字里濃縮了多少人世間的

溫度

兩個孩子在壓翹翹板，一邊起一邊落

平衡著秋去冬來的歡欣與愁緒

一只麻雀忍住了歌唱

時光慢下來，不再匆匆流逝

讓這個陽光低徊的日子，有了一望無際的靜美

這場連綿不絕的秋雨把人下得好潮濕

說湖水安靜如一面鏡子

已經(jīng)是一個爛得不能再爛的比喻

就像說烏鴉不怕黑，梨花是春天的亡魂

陰雨肆虐，令時光啞口失語

說些什么好呢？躋身于這個萬物冷眼相對的秋天

我已是多么得陳舊

相信你，說我凜冽時也不會有什么新意

是誰坐在幽暗的城堡中，用蠟燭熬蜜

澆灌趕路人即將要熄滅的心

是誰，把自己關(guān)在淡泊的往事里

用寒冷的淚水翻洗生命的夕陽輝煌不減的老照片

這場連綿不絕的秋雨，把人下得好潮濕

所有的想象，都從詩歌中逃離

只有茨威格說得明白

“這個世上最可怕的事是：你置身于人群卻又得孤獨地

活著”

這一年

生活仍然很陡峭

我仍然在詩和遠方的路上

夢想仍然是一段不可知的距離

我不計前嫌，從容地把自己走成絕壁

“我們用盡了幸運與時間”

琴聲緣何而來？風(fēng)緘口不語，歇息在山寺的椽上

陽光穿過茂密的樹林

撫摸一塊孤苦伶仃的石頭

像撫摸一個無法回到生命里去的人

巴中異常安靜。仿佛父親突然停止了呼吸的昨夜

孕育星空的夢窒息在分娩光的途中

琴聲避過山寺，在鄉(xiāng)野

接待蟲豸們的新生

風(fēng)是厭倦了塵世悲歡的樂師？拒絕為人間煙火演奏

而今天的一場秋雨

試圖讓腐朽的石頭開口說話

蘋果顧自在門上鑄鎖，不想死在自己的低音區(qū)

琴聲緣何而來？風(fēng)抱緊山寺的椽，聽蟲豸們吟詠——

“我們已用盡了幸運與時間”

巴中異常安靜

陽光下，萬物生長，只有父親沒有回來

拾荒的人

拾荒的人，手起手落，并不都是生活的負累

就像老火車起動時，那聲長長的鳴笛

就像麻雀們生來不知天高地厚

嘰嘰喳喳的歡鬧，永不消逝于黑夜

拾荒的人，是行走在民間的教堂，是自己心的福祉

他說：“老火車拖走的，不是我的光輝年代。”

山寺高遠，河流謙卑，大地潔凈

低身勞作的人間，蕓蕓眾生終將被救贖

他說他從未感到時間的暗淡；我說我看見了光陰的無限

夢見父親

父親走了

我把鑰匙一直放在原處

希望父親回來時順手就能打開房門

無數(shù)個夜晚

我都聽見鎖子在響動

可是父親始終沒有進來屋內(nèi)

今夜，鎖子又在不停地響

我忍不住開門看看，怕是父親忘了去拿鑰匙

我依偎在門框上望了很久很久

只見風(fēng)在敲鎖

歲末再次寫到故鄉(xiāng)的夕陽

我對黃昏的恐懼不再心存懸念。沒有什么更值得悲傷

像孤獨的夕陽，就要舍山舍水地走了

我知道，你也是荒草遍野

只有那只麻雀的空巢里積滿了今天清冷的大雪

天又要黑了。夕陽抱著酒罐，等不到那片回家的浮云

而故鄉(xiāng)，已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了

夕陽還是走了，走得很安靜

就像一只私奔的貓，悄悄爬過灰色的屋脊

天黑了。如果這條進村的泥土小路

還像過去的炊煙在夢中與月光溫柔地纏綿

我就把今年寫給你的這封最后的情書深深埋在荒草下

如果，明天有一只來族譜上尋找姓氏的蝴蝶

偶然發(fā)現(xiàn)了我鐫刻有夕陽余暉的墓碑

那是我活在故鄉(xiāng)的唯一證據(jù)

小歡喜

一只鳥兒飛過寬闊的河面，沒有被風(fēng)折斷翅膀

瀑布跳下懸崖，它的奔流沒有傷筋動骨

咖啡里少了一塊方糖，并不覺得苦

春天感染病毒，花香也不會死在蕾的襁褓中

孤獨的時候，我總能夠?qū)懗鲆粌删涫闱榈脑姼?/p>

失眠的夜晚，我總能夠喊亮心中的月光

秋天并不因為葉枯而傷感

我一個人行走在路上

因為想著你，而不會馬失前蹄

這些小歡喜，統(tǒng)治著我生活的龐大江山

我的心，不會天下大亂

他在樹下揀起一片落葉

他在樹下揀起一片落葉

手捧落葉

他知道，這片落葉里儲滿了風(fēng)聲、雨滴、陽光

和赤橙黃綠青藍紫的夢

他生怕，時間的篩子再次把它們篩掉

他手捧落葉，仿佛看見了自己的余生

飄零的心啊回不了故鄉(xiāng)

堆滿了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