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聽我說說那塊田吧

王偉濱

《馬太福音》中記載，見到耶穌被定死罪，叛徒猶大后悔了，便要把那賣主得來的臟錢還給祭司長和長老們。他說，“I have sinned by betraying innocent blood.”（我賣了無辜之人的血是有罪了。）但是那些人卻不收這錢，于是猶大就把錢丟下，自己去荒野里吊死了。祭司長撿起那錢說，“It is not lawful to put them in the treasury， since they are blood money.”（這是血價(jià)，不可放在庫里。）后來，他們就用這錢買了一塊地，專門用來埋葬異鄉(xiāng)人。（Matthew 27：3—10）

不過，按照《使徒行傳》的說法，猶大并沒有悔悟，而是用那30塊錢買了一塊地，大概是想從此安安穩(wěn)穩(wěn)地做個(gè)農(nóng)戶。但是，他畢竟是遭了天譴的，不知怎的，忽然撲倒在他這片田地上，肚腹崩裂，腸子都流了出來，死相極為可怕。（Acts 1：18—19）

雖然兩種版本記述的猶大最后的行為頗為不同，但那筆錢的去向卻是一樣——都是買了一塊地，那塊地在后世被稱作“血田”（Field of Blood）。

我更傾向于相信《使徒行傳》中的記載：也許，追隨導(dǎo)師漂泊多年的猶大，真的對(duì)耶穌許諾的縹緲“天國”厭倦了，他渴望像別人一樣，在今世擁有自己的一塊實(shí)實(shí)在在的田地，哪怕只是小小一塊……

1862年，林肯政府通過的一份《宅地法》（Homestead Act）規(guī)定，任何年滿21歲，無武力反抗美國政府行為記錄者，皆可申請(qǐng)免費(fèi)獲得一塊田地（通常160英畝），耕種數(shù)年后，即歸私有。當(dāng)然，政府此舉，是為了對(duì)抗南方的奴隸主大莊園經(jīng)濟(jì)。數(shù)以百萬計(jì)的美國人得益于此法案，終于成了“有家可歸者”。

然而，這世上更多的人仍然為夢(mèng)想中的那塊田地辛苦奔波著，就像小說《人與鼠》1（Of Mice and Men）中的萊尼（Lennie）和喬治（George）。

萊尼是個(gè)高大的家伙，傻傻的，只是喜歡撫摸柔軟的小東西——誰不是呢？—— 雖然他觸到的常常是生活堅(jiān)硬的棱角。喬治是個(gè)小個(gè)兒，很精明、很務(wù)實(shí)。兩人搭伴，四處做農(nóng)活。

萊尼最喜歡喬治給他講，他們那塊田地的事。

“Guys like us， that work on ranches， are the loneliest guys in the world. They got no family. They dont belong no place. They come to a ranch an work up a stake and then they go inta town and blow their stake， and the first thing you know theyre poundin their tail on some other ranch. They aint got nothing to look ahead to.”2 （那些像我們一樣的人，在別人家農(nóng)場上討生活，是這世上最孤獨(dú)的。他們沒家沒業(yè)，四處漂泊。找個(gè)農(nóng)場，干上一陣活兒，掙上幾個(gè)錢，然后就跑到城里，花個(gè)精光。再后來，就又跑到別的農(nóng)場去賣力氣。他們沒有盼頭兒。）

每當(dāng)喬治說到這里，萊尼就興奮起來，大喊著：“Thats it—thats it. Now tell how it is with us.”（對(duì)呀——對(duì)呀。接著說說咱們?cè)趺礃影?。?/p>

“With us it aint like that. We got a future. ... Someday—were gonna get the jack together and were gonna have a little house and a couple of acres an a cow and some pigs and—”（咱們就不同了。咱們有盼頭兒……將來——咱們攢夠了錢，就建個(gè)小房子，買幾畝地，養(yǎng)一頭牛，幾頭豬，還有——）

“An live off the fatta the lan. An have rabbits. Go on， George！ Tell about what were gonna have in the garden and about the rabbits in the cages and about the rain in the winter and the stove， and how thick the cream is on the milk like you can hardly cut it. Tell about that， George.”3（還有，咱們靠肥沃的田地過活。咱們還要養(yǎng)兔子。接著說呀，喬治！說說咱們?cè)诓说乩锓N啥，還有，籠子里的小兔子，還有冬天里的雨，還有火爐，還有，牛奶上的奶油那么稠，用刀都削不動(dòng)。說說這些事吧，喬治。）

“靠肥沃的田地過活”，這是多么美好的情景呀。

為了那個(gè)有關(guān)幾畝田地的夢(mèng)，他們整日勞作、省吃儉用。

可是，一天，傻傻的萊尼不小心傷了人命，于是，偷了人家的獵槍跑到山里。喬治不想萊尼被圍捕他的人們嚇到，就一個(gè)人上了山。

“喬治，再給我說說那塊兒田吧?！比R尼說。

喬治就講給他聽……

“我們現(xiàn)在就去那里吧?，F(xiàn)在就去！”萊尼說。

“好，”喬治說著，在萊尼的腦后扣動(dòng)了扳機(jī)。

喬治和萊尼這樣的人，有千千萬萬。

他們是地道的農(nóng)民，原本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田地；然而在一夜之間，那個(gè)叫做“銀行”的怪獸，就開著轟隆隆響的推土機(jī)，把他們的家園毀掉了。

《憤怒的葡萄》（The Grapes of Wrath）中，從監(jiān)獄里假釋的喬德（Joad）回到故土，滿心渴望著可以在自己的田地上靠誠實(shí)勞作過活。但是，等待他的，卻是凋敝的農(nóng)舍和準(zhǔn)備離去的家人。“銀行”，還有那個(gè)名叫“公司”的怪獸，要收走他們的房屋，把他們從祖祖輩輩生活的土地上趕走。

時(shí)代變了，守著幾畝田，優(yōu)哉游哉過活的日子沒有了。

就像那個(gè)開著推土機(jī)來驅(qū)趕農(nóng)戶的家伙說的，只有坐擁幾千畝田地，開著聯(lián)合收割機(jī)的人，才配“靠著田地過活”。窮棒子們，還是卷上包裹，去別處覓食吧。

對(duì)于農(nóng)戶來說，田地是活的，與他們的血脈相通——是真正的“血田”，他們不能割舍。這是那些開著大拖拉機(jī)、大推土機(jī)的人們所不懂的——在他們看來，開著大機(jī)器在田地上駛過，只是一份“每天三塊錢”的工作；在他們看來，傻傻的農(nóng)民們，也該去找份“每天三塊錢”的工作才對(duì)。4

And in the tractor man there grows the contempt that comes only to a stranger who has little understanding and no relation. For nitrates（硝酸鹽）are not the land， nor phosphates（磷酸鹽）； and the length of fiber in the cotton is not the land. Carbon is not a man， nor salt nor water nor calcium. He is all these， but he is much more； and the land is so much more than its analysis. The man who is more than his chemistry， walking on the earth， turning his plow point for a stone， dropping his handles to slide over an outcropping， kneeling in the earth to eat his lunch； that man who is more than his elements knows the land that is more than its analysis. But the machine man， driving a dead tractor on land he does not know and love， understands only chemistry； and he is contemptuous of the land and of himself. When the corrugated iron doors are shut， he goes home， and his home is not the land.5（在開拖拉機(jī)的人心里，滋生著一種鄙夷，那是只對(duì)素不相識(shí)、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才有的情感。硝酸鹽、磷酸鹽，不是田地；棉纖維的長度，不是田地。碳、鹽、水、鈣，不是人。人是所有這一切，但遠(yuǎn)不止這一切；田地也遠(yuǎn)不止什么分析報(bào)告。遠(yuǎn)不止化學(xué)構(gòu)成的人，走在田地上，用犁尖兒翻出一塊石頭，壓低犁柄，避開一片裸露的巖石，蹲在田里吃午飯；遠(yuǎn)不止化學(xué)元素的那個(gè)人，懂得遠(yuǎn)不止分析報(bào)告的這片土地。但是開機(jī)器的人，駕駛著死拖拉機(jī)，在一片他根本不懂也不愛的土地上駛過，他懂得的，只是化學(xué)；他鄙視田地，也鄙視他自己。波紋鐵門關(guān)上時(shí)，他就回家去，他的家，不是這片田地。）

對(duì)于懂得田地的人來說，田地從來不只是一塊田地，它還關(guān)乎一個(gè)人的尊嚴(yán)、自由、獨(dú)立。即使傻傻的萊尼也知道，他們與那些無足輕重的人是不同的，因?yàn)樗麄冇袀€(gè)盼頭，那就是他們的那塊田地，在那塊田地上，他們不用看別人臉色，不用聽別人命令，他們可以自在地生活。

銀行奪走的，不僅是像喬德一家這樣普通農(nóng)戶的田地，更是他們作為人的尊嚴(yán)、自由、獨(dú)立。從此，他們成了一群人人厭棄的流浪漢，被人輕蔑地稱作“Okie”（6餓雞）?！癟hey were hungry， and they were fierce. And they had hoped to find a home， and they found only hatred. Okies—the owners hated them because the owners knew they were soft and the Okies strong， that they were fed and the Okies hungry； and perhaps the owners had heard from their grandfathers how easy it is to steal land from a soft man if you are fierce and hungry and armed. The owners hated them. And in the towns， the storekeepers hated them because they had no money to spend. There is no shorter path to a storekeepers contempt， and all his admirations are exactly opposite. The town men， little bankers， hated Okies because there was nothing to gain from them. They had nothing. And the laboring people hated Okies because a hungry man must work， and if he must work， if he has to work， the wage payer automatically gives him less for his work； and then no one can get more.”7（他們饑餓、兇狠。他們希望找到個(gè)家，找到的卻只是仇恨。餓雞——有田人恨餓雞，因?yàn)橛刑锶酥?，自己很軟弱，餓雞卻很強(qiáng)悍；自己有吃有喝，餓雞卻饑腸轆轆?；蛟S有田人還從老輩兒那里聽說，要是你夠兇、夠餓，手里還有家伙，那從軟弱之人手里搶塊田地就特別容易。有田人恨他們。在鎮(zhèn)上，店主們也恨他們，因?yàn)樗麄儧]錢可花。對(duì)于店主們來說，窮鬼最可惡，闊佬兒最可愛。鎮(zhèn)上的人們，開小銀行的，也恨餓雞，因?yàn)閺乃麄兩砩仙兑操嵅坏?。他們分文皆無。做工的人們也恨餓雞，因?yàn)榘ゐI的人總要掙錢吃飯，他要掙錢，必須掙錢，那么付錢的人，就自然要他多干活少掙錢；這么一來，誰也別想多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