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節(jié)選）

沈從文

整整過去十七年后，我的小船又在落日黃昏中，到了這個地方停靠下來。冬天水落了些，河水去堤岸已顯得很遠(yuǎn)，裸露出一大片干枯泥灘。長堤上有枯葦唰唰作響，陰背地方還可看到些白色殘雪。

石頭城恰當(dāng)日落一方，雉堞與城樓皆為夕陽落處的黃天襯出明明朗朗的輪廓。每一個山頭仍然鍍上了金，滿河是櫓歌浮動（就是那使我靈魂輕舉永遠(yuǎn)贊美不盡的歌聲）！我站在船頭，思索到一件舊事，追憶及幾個舊人。黃昏來臨，開始占領(lǐng)了整個空間。遠(yuǎn)近船只全只剩下一些模糊輪廓，長堤上有一堆一堆人影子移動，鄰近船上炒菜落鍋聲音與小孩哭聲雜然并陳。忽然間，城門邊響了一聲賣糖人的小鑼：“鐺……”

一雙發(fā)光烏黑的眼珠，一條直直的鼻子，一張小口，從那一槌小鑼聲中重現(xiàn)出來。我忘了這份長長歲月在人事上所發(fā)生的變化，恰同小說書本上角色一樣，懷了不可形容的童心，上了堤岸進(jìn)了城。城中接瓦連椽的小小房子，以及住在這小房子里的本城人民，我似乎與他們都十分相熟。時間雖已過了十七年，我還能認(rèn)識城中的路道，辨別城中的氣味。

我居然沒有錯誤，不久就走到了那絨線鋪門前了。恰好有個船上人來買棉絲，當(dāng)他推門進(jìn)去時，我緊跟著進(jìn)了那個鋪子。有這樣稀奇的事嗎？我見到的不正是那個“翠翠”嗎？我真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十七年前那小女孩就成天站在鋪柜里一堵棉紗邊，兩手反復(fù)交換動作挽她的棉線，目前我所見到的，還是那么一個樣子。難道我如浮士德一樣，當(dāng)真回到了那個“過去”了嗎？我認(rèn)識那眼睛、鼻子和薄薄小嘴。我毫不含糊，敢肯定現(xiàn)在的這一個就是當(dāng)年的那一個。

“要什么呀？”就是那聲音，我也似乎極其熟習(xí)。

我指定懸在頭上一束白色東西：“我要那個！”

如今真輪到我這老軍務(wù)來購買系草鞋的白棉紗帶子了！當(dāng)那女孩子站在一個小凳子上，去為我取鉤上貨物時，鋪柜里火盆中有茶壺沸水聲音，某一處有人吸煙聲音。女孩子辮發(fā)上纏的是一白絨線，我心想：“死了爸爸還是死了媽媽？”火盆邊茶水沸了起來，小隔扇門后面有個男子啞聲說話：“小翠，小翠，水開了，你怎么的？”女孩子雖已即刻很輕捷靈便地跳下凳子，把水罐挪開，那男子卻仍然走出來了。

真沒有再使我驚訝的事了，在黃暈暈的煤油燈光下，我原來又見到了那成衣人的獨生子！這人簡直可說是一個老人，很顯然的，時間同鴉片煙已毀了他。但不管時間同鴉片煙在這男子臉上刻下了什么記號，我還是一眼就認(rèn)定這人便是那一再來到這鋪子里購買帶子的儺右。從他那點兒神氣看來，卻決猜不出面前的主顧，正是同他釣蛤蟆的老伴。這人雖做不成副官，另一糊涂希望可終究被他達(dá)到了。我憬然覺悟他與這一家人的關(guān)系，且明白那個似乎永遠(yuǎn)年輕的女孩子是誰的女兒了。我被“時間”意識猛烈地?fù)澚艘话驼?，摸摸我的面頰，一句話不說，靜靜地站在那兒看兩父女度量帶子，驗看點數(shù)我給他的錢。完事時，我想多停頓一會兒，又借故買了點白糖，他們雖不賣白糖，老伴卻出門為我向別一鋪子把糖買來。他們那份安于現(xiàn)狀的神氣，使我覺得若用我身份驚動了他，就真是我的罪過。

我拿了那個小小包兒出城時，天已斷黑，在泥堤上亂走。天上有一粒極大星子，閃耀著柔和悅目的光明。我瞅定這一粒星子，目不旁瞬。

“這星光從空間到地球據(jù)說就得三千年，閱歷多些，它那么鎮(zhèn)靜有它的道理。我現(xiàn)在還只三十歲剛過頭，能那么鎮(zhèn)靜嗎？……”

我心中似乎極其混亂，我想我的混亂是不合理的。我的腳正踏到十七年前所躺臥的泥堤上，一顆心跳躍著，勉強(qiáng)按捺也不能約束自己?？墒?，過去的，有誰人能攔住不讓它過去，又有誰能制止不許它再來？時間使我的心在各種變動人事上感受了點分量不同的壓力，我得沉默，得忍受。再過十七年，安知道我不再到這個小城中來？世界雖極廣大，人可總像近于一種宿命，給限制著在一定范圍內(nèi)，經(jīng)驗到他的過去相熟的事情。

為了這再來的春天，我有點憂郁，有點兒寂寞。黑暗河面起了縹緲快樂的櫓歌。河中心一只商船正想靠碼頭停泊。歌聲在黑暗中流動，從歌聲里我儼然徹悟了什么。我明白我不應(yīng)當(dāng)翻閱歷史，溫習(xí)歷史。在歷史前面，誰人能夠不感惆悵？

（選自《湘行散記》，江蘇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