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麟《西園雅集圖》考（下）

文/徐迅

查秦觀元祐二年行跡，元祐元年（1086），秦觀在蔡州教授任。元祐二年（1087）夏作《書輞川圖后》，有“元祐丁卯（1087），余為汝南郡學官。夏，得腸癖之疾”之語，知秦觀元祐二年夏在汝南，得腸癖之疾，病愈后赴京師。

綜上所證，西園晏集必在元祐二年（1087）夏秦觀到汴京之后，米芾南下之前?！段鲌@雅集圖記》有“草木花竹，皆妙絕動人”，“上有凌霄纏絡，紅綠相間”，“清溪深處，翠陰茂密”，“水石潺湲，風竹相吞”云云，凌霄花開在夏秋之際，西園晏集或在其時。

元祐二年（1087）秋，有西園雅集，一時風流蘊藉。故王詵囑李公麟作圖、米芾屬文以記之，遂有《西園雅集圖》，并《西園雅集圖記》。后米芾南下，為避免郊外餞行，“屬以登舟，即徑出關”。一代俊杰風流云散，不復琴詩之樂清曠之情。

后，《西園雅集圖》見于南宋樓鑰（1137～1213）《跋王都尉湘鄉(xiāng)小景》：“國家盛時，禁鑾多得名賢，而晉卿風流尤勝。頃見《雅集圖》，坡、谷、張、秦，一時巨公偉人悉在焉。淮海詞所謂‘憶昔西池會，鴛鴦同飛蓋’者，又有詩云‘夢入平陽舊池館，隔花猊口吐清寒’，皆為此也。”（《攻媿集》卷七十七）秦觀《千秋歲》“……人不見，碧云暮合空相對。憶昔西池會，鹓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其《題務中壁》“醡頭春酒響潺潺，壚下黃翁寢正安。夢入平陽舊池館，隔花螭口吐清寒”，樓鑰以為，此皆是西園雅集憶舊情懷。樓鑰知此圖雅集主人為王詵，又可識別坡（蘇軾）、谷（黃魯直）、張（張耒）、秦（秦觀），與米芾《西園雅集圖記》正相符合。故此，樓鑰必知米芾《西園雅集圖記》之文，其所見《西園雅集圖》必為真品。

西園雅集（局部） 北宋·李公麟

劉克莊（1187～1269），字潛夫，號后村居士，其《西園雅集圖》云：“本朝戚畹。惟李端愿、王晉卿二駙馬好文喜士。有劉真長，王子敬之風。此圖布置園林水石，人物姬女，小者僅如針芥，然比之龍眠墨本，居然有富貴態(tài)度，畫固不可以不設色哉！二駙馬既賢，而坐客皆天下士。世傳孫巨源‘三通鼓’，眉山公‘金釵墜’之詞，想見一時風流蘊藉，為世道太平極盛之候。未幾而烏臺鞫詩案矣，賓主俱謫，而囀春鶯輩亦流落于他人矣。自是戚畹始不敢與士大夫交逰。山谷詩云‘天網恢中夏，賓筵禁列侯’，深味此句，足以悲慨?！保ā逗蟠逑壬笕肪硪话倭闼模?/p>

“此圖布置園林水石，人物姬女，小者僅如針芥，然比之龍眠墨本，居然有富貴態(tài)度”，似確認《西園雅集圖》乃李公麟所繪，然比李公麟其他畫作，“居然有富貴態(tài)度”。劉克莊神往于北宋雅集之盛況，“世傳孫巨源‘三通鼓’，眉山公‘金釵墜’之詞，想見一時風流蘊藉”。孫洙（1031～1079），字巨源，蘇軾有《更漏子·送孫巨源》詞?！懊忌焦币芍柑K軾。按米芾《西園雅集圖記》，無孫洙之名，劉克莊只說“世傳”，亦可想見南宋士大夫于西園雅集津津樂道也。

“未幾而烏臺鞫詩案矣。賓主俱謫，而囀春鶯輩亦流落于他人矣。自是戚畹始不敢與士大夫交逰。”此言前有西園雅集，后有蘇軾烏臺詩案，西園雅集主賓遂星散也，不確。烏臺詩案發(fā)生于元豐二年（1079），蘇軾受彈劾，后在御史臺獄受審。元豐二年以前，蘇軾、黃庭堅尚未訂交，西園雅集無從說起。

可注意者，劉克莊提及與會者，只說世傳“孫巨源”“眉山公”，于此可知，劉克莊未見米芾《西園雅集圖記》，故劉克莊不知與會者，所知全憑傳聞。然劉克莊題跋為“西園雅集圖”，可知即為此原圖之名，非劉克莊可以杜撰者也。“西園雅集圖”即為原圖上之名，則米芾《西園雅集圖記》即可以落實。劉克莊所見《西園雅集圖》與樓鑰之所見，當為同一圖。

袁桷（1266～1327）《題李龍眠雅集圖》：“龍眠舊作《雅集圖》在元豐間，于時米元章、劉巨濟諸賢皆預，蓋宴于王晉卿都尉家所作也。嗣后詩禍興，京師侯邸皆閉門謝客，都尉竟以憂死……此圖蓋作于元祐之初，龍眠在京，后預貢舉考，斯時之集，則孰為之主歟？曰：此安定郡王趙德麟之集也。德麟力慕王晉卿侯鯖之盛見于題詠。文潛嗜飲，尊罍滿幾者，其實也。少游凝然有思，其小秦王之意乎？魯直每遇家妓，輒書裙帶，今乃題卷，猶故態(tài)也。東坡公精神凌厲，見于筆墨……”（袁桷《清容居士集》卷四十七）

按袁桷《題李龍眠雅集圖》，李公麟有兩幅《雅集圖》，前者元豐年間作于王晉卿都尉家，有米元章、劉巨濟等?！八煤笤姷溑d，京師侯邸皆閉門謝客，都尉竟以憂死”，不確。王詵（約1051～1104后），熙寧二年（1069）尚英宗女魏國大長公主，拜左衛(wèi)將軍、駙馬都尉。元豐二年（1079），因受蘇軾牽聯(lián)貶官，落附馬都尉。元祐元年（1086）復登州刺史、駙馬都尉。此說或依從劉克莊“未幾而烏臺鞫詩案矣賓主俱謫，而囀春鶯輩亦流落于他人矣。自是戚畹始不敢與士大夫交逰”。劉克莊說王詵“不敢與士大夫交逰”，袁桷說“嗣后詩禍興，京師侯邸皆閉門謝客，都尉竟以憂死”，其意相近。

西園雅集（局部） 北宋·李公麟

按袁桷，李公麟后一幅《雅集圖》，作于元祐之初安定郡王趙德麟之集，有蘇軾、黃庭堅、秦觀、張文潛等，約略近于米芾《西園雅集圖記》。袁桷所題《雅集圖》即此。米芾明言主人為王詵，樓鑰《跋王都尉湘鄉(xiāng)小景》“國家盛時，禁鑾多得名賢，而晉卿風流尤勝。頃見《雅集圖》，坡、谷、張、秦，一時巨公偉人悉在焉”，劉克莊《西園雅集圖》“本朝戚畹。惟李端愿、王晉卿二駙馬好文喜士。有劉真長，王子敬之風?！€馬既賢，而坐客皆天下士……”云云，均指雅集主人為王晉卿。袁桷說烏臺詩案后王詵“以憂死”，主人是安定郡王趙德麟。趙令畤（1051～1134），字景貺，又字德麟，為宋太祖次子燕王德昭之后。元祐六年（1091）簽書潁州公事。蘇軾知潁州，與之來往甚密，日相唱和。后被人告發(fā)與蘇軾交通，入黨籍，元祐二年（1087），趙德麟尚未顯達，雅集竟從何說起？建炎南渡（1127）后，高宗紹興初，趙德麟襲封安定郡王，距元祐二年（1087）雅集已三十年矣。

陸友仁（1290～1338）《研北雜志》卷上云：“李伯時《雅集圖》有兩本，一在元豐間宴于王晉卿都尉之第所作。一蓋作于元祐初安定郡王趙德麟之邸。劉潛夫書其后云?！标懹讶蚀苏f與袁桷《題李龍眠雅集圖》同。劉潛夫即劉克莊，李伯時《雅集圖》有兩本之說，蓋源于“劉潛夫書其后云”。然上引劉克莊《西園雅集圖》只說“自是戚畹始不敢與士大夫交逰”，未有《雅集圖》兩本之說。或劉克莊《西園雅集圖》下文有《雅集圖》兩本之說，未收入《后村先生大全集》耶？

至此，可以排列李公麟《西園雅集圖》之線索。

李公麟《西園雅集圖》后約一百年，樓鑰見其圖，并米芾《西園雅集圖記》。

又后約五六十年，劉克莊見李公麟《西園雅集圖》，未見米芾《西園雅集圖記》。其有《西園雅集圖》題跋，確認此為“西園雅集”，李公麟所繪。其題跋有李公麟《雅集圖》二圖說，未收入《后村先生大全集》。

又后約八九十年，袁桷見李公麟《西園雅集圖》，并劉克莊《雅集圖》二圖說，故有《題李龍眠雅集圖》。

又后約三十年，陸友仁見李公麟《西園雅集圖》，及劉克莊《雅集圖》二圖說，并袁桷《題李龍眠雅集圖》，再述《雅集圖》兩本說。

明朝以后，李公麟《西園雅集圖》摹本、偽作層出不窮，《西園雅集圖》之線索或可助于辨別其真?zhèn)?。李公麟《西園雅集圖》上，必有“西園”字樣，必有李伯時款識。凡有文字類似劉克莊、袁桷、陸友仁者，必偽。凡有《西園雅集圖》與《西園雅集圖記》相連者，必偽。凡有文字類似于《西園雅集圖記》者，必偽。凡有所謂《西園雅集圖》，其人物行態(tài)與米芾《西園雅集圖記》不同者，必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