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寒
我八歲時,他三歲??砂藲q的我,卻瘦瘦小小,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三歲的他白白胖胖,走到哪里都是人們眼中的焦點。
那段歲月,我過得黯淡無光。整日里弓著腰,兩只瘦小的胳膊倒背在身后,十指緊緊扣在一起,試圖努力地拖住他胖胖的小屁股。
媽一口氣生了我和妹妹以后,他才姍姍來遲。
他八歲那年夏秋之交,一場災難無聲地襲擊了我們那個平靜幸福的小家。
那天,我從鄰居家把他揪回來,一路數(shù)落著攆著他朝家走。忽然就發(fā)現(xiàn)他的左腳有點不對勁,一點一點,成了個瘸子。急火火地回家,我就把這個情況報告給了媽。媽又急火火地把正在田里做活的父親找回來,沒容分說,帶上他就到鎮(zhèn)醫(yī)院去了。
鎮(zhèn)醫(yī)院說,那病怕是不輕,他們不敢接收,還是到市醫(yī)院去看看吧。
他身上的病,兇猛得讓人措手不及。去市里大醫(yī)院,三個月后,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男孩子,已是被激素藥折磨得完全陌生的一個胖男孩了。他順利地被收治。急性脊髓炎,醫(yī)生說再晚一點治療,他就沒命了。
一場大病,嚇破了家人的膽。從醫(yī)院回來,他的食欲大增,再加上用了太多的激素類藥物,他的體重也“噌噌”地往上躥,生病前,他只有五十多斤,生病后,體重一下子增了一半。
出院后,他在家休養(yǎng)了一年多,才重新回到校園。我卻再也不敢天天催討他的作業(yè)。
小學,初中,他一路吊兒郎當走下來,成績一塌糊涂。他那樣子,還是讓我著急了。
只有我,讓我看著他那么墮落下去,我做不到。
初中畢業(yè),他再也不愿意去讀書。媽說,不讀就不讀吧,讀書太累腦子。彼時,我已在北方的一所大學讀書。暑假回家,看到他正樂哉悠哉地躺在床上吹著風扇看那些亂七八糟的書,火一下子就上來了。拎著他的耳朵就把他從床上揪起來:“你就這么點出息?將來你怎么養(yǎng)活自己?”
接下來,你一句我一句,我們兩個吵得不可開交。媽說哪個,哪個都振振有詞。
那是我們長大后彼此間發(fā)生的最激烈的一次爭吵?!拔易?,去掙錢!就不信我有身力氣養(yǎng)活不了自己?!眿尲敝ダ页堕_喉嚨說:“讓他走!”
他真的走了。那天下午從縣城一個公用電話亭打電話回家:“姐,我在縣城一個建筑工地上找了個活兒干,都安排好了,不用擔心我??!”仿若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電話里他又恢復了以往的陽光快樂。我嗯啊地答應著,眼淚卻像泉水一樣止也止不住地往外流。
第二天,我就收拾了大包衣服被子蚊帳去建筑工地找他。
彼時,他正站在高高的腳手架下,給架上的大工遞灰。汗珠子豆粒兒一樣從他額頭上冒出來。我遠遠地喊他,聽到我的喊聲,他一路笑著朝我跑過來。不知為什么,我的眼淚,又來了。
勸他回家,勸他開學后去復習一年。他固執(zhí)地不聽。說在那里挺好的。他打算干完那個暑假再說。
他真的堅持下來了。暑假結束時,他把六百塊錢塞到我手里:“姐,在外面別太苦了自己。這些錢,是我用自己的勞動掙來的。你可以放心地花……”那錢,我沒接。偷偷跑到縣城給他買了一把吉他,剩下的錢,我交給了我媽。
他喜歡音樂,愛唱歌,喜歡撥弄樂器,掙了一個暑假的錢,卻只給自己留下了買一把小口琴的錢。
他到底沒能在讀書這條路上找到方向。盡管后來我們費盡周折把他送到市藝校去讀了三年書??稍谀抢?,他除了學會了幾首歌兒幾首曲子,拿了一張毫無用處的畢業(yè)證書外,再沒有什么了。
找不到工作,他還是免不了回家種田的命運。
從學?;氐郊业乃矝]少折騰。從北邊拉了桃子到南面的市場上去賣,從南面拉了橘子到家鄉(xiāng)的市場上批發(fā)。一年下來,竟然也賺了些錢。我們都勸他小心從事,他想做大,又貸了些錢投進去,結果那個同他做生意的老板卷了錢不見蹤影,他投進去的錢,血本無歸。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以保護者的姿態(tài)高高在上地面對他。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我還會依靠在他的肩上哭泣。
慢慢擴大的金融危機面前,我是我們單位第一批被裁的人。又加上投進股市的十幾萬塊錢被套牢。日子瞬間緊張起來。感覺日子一下子隱進黑暗冰冷的洞里,想死的心都有了。卻一直沒敢告訴家里人,怕家人擔心。
他的電話在一個靜靜的午后打過來:“姐姐,是不是過得不太順心?要是累了,就回來一趟吧?!痹瓉?,他無意中上網(wǎng),逛進了我的博客,看到了那些我發(fā)泄的文字。
“這些年,我知道你過得不容易……”他手上點燃一支煙,說話的語氣,不像我的弟弟,倒像是我的哥哥。只匆匆住了一夜,他就要趕回去。臨走,他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個銀行的存折,不多不少,正好三萬元,他說:“這是我這一兩年在板廠打工掙的,先給你救救急,我們每個月都發(fā),到時候我再給你打過來。姐,我給你說兩句話,你記在心里:山流失了,水流失了,一村一寨都流失了,我還在……”
從來沒有趴在他的肩膀上哭泣過,那一刻,我趴在他的肩膀上,哭得像個孩子……
走過這么多年,我終于明白,當年爹媽為何固執(zhí)地要給我生一個“替我扛椅子的人”。老家有種風俗,姐姐出嫁,弟弟跟在后面給姐姐扛椅子,證明娘家有男人,將來女兒不會在外受欺負。一直以來,我覺得他是爹媽送給我的累贅,有讓我操不完的心,生不完的氣。只因為那時,我在他的眼里,是無所不能的姐姐,他依賴我甚至有點無理地從我這里索取著。當我累了,傷了,走不動的時候,這個為我扛椅子的男人才真真正正地走到我面前來,輕輕地放下他手中的椅子,讓我好好地休息一番,好有力氣,繼續(xù)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