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特立“校中百詠”對中國詩教傳統(tǒng)的繼承與實踐

彭紅霞

摘要：中國自古有著源遠流長的詩教傳統(tǒng)。徐特立在擔任湖南省立第一女子師范校長期間，繼承和發(fā)揚中國詩教傳統(tǒng)，寫下廣為流傳的“校中百詠”。徐特立的詩教，具有主題豐富、從細處著眼、與身教相結合等特色，為詩教育人提供了生動而鮮活的范例。

關鍵詞：徐特立；“校中百詠”；詩教；育人

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度，自古有著源遠流長的詩教傳統(tǒng)。“詩教”本指《詩經(jīng)》溫柔敦厚的教化功能，后來其內(nèi)涵擴大為指詩歌的教化功能。作為20世紀與陶行知比肩的教育大家，徐特立十分重視詩教的重要作用，他曾親身實踐并加以推崇，他說：“教育學生不應該用強制的方法，更不應該用粗暴的態(tài)度，中國古代溫柔敦厚的詩教，今天還用得著。”[1]

一、傳統(tǒng)“詩教”的內(nèi)涵

最早詩教是儒家用以勸諫君王、教化人心、弘揚文化的工具?！霸娊獭币辉~出自《禮記·經(jīng)解》，“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2]。這句話的意思是說，當你進入一個國家，就可以感受到這個國家的教育程度。如果這個國家的百姓都表現(xiàn)得溫柔敦厚、溫文爾雅，這就是《詩》教的結果了。隨著詩歌的內(nèi)容和形式的豐富和發(fā)展，“詩教”內(nèi)涵逐漸擴大，由狹義的詩教——以《詩經(jīng)》來進行儒家禮樂傳統(tǒng)的復興、對謙謙君子的人格培養(yǎng)，發(fā)展到廣義的詩教——以《詩經(jīng)》和以后各時代的詩歌為內(nèi)容的一切教育和美育方式，不僅包括教詩，更包括讀詩、寫詩和欣賞詩。[3]自魏晉以來，詩教逐漸掙脫了儒家“溫良敦厚”傳統(tǒng)的桎梏，不再僅以“美刺”為目的，或是簡單的“不學詩，無以言”的培養(yǎng)目標，而是表現(xiàn)了更為豐富、深廣的自然、社會與人生。詩教的功能也拓展到啟智、立德、燃情、育美等方方面面。這其中，詩教傳統(tǒng)中蘊含的教化人心、涵養(yǎng)性情、培育人格的教育內(nèi)涵始終是其始終堅守的重要內(nèi)容，這也成為后代教育家重視詩教的重要原因。蔡元培曾指出：“嚴格地說中國沒有宗教，可以美學代宗教，而詩情便是美學的主體，可以詩教代宗教?！盵4]陶行知在育才實驗學校當校長的時候說，要把學校辦成一個詩的學校，要以詩的真善美來辦教育。徐特立則以其親身實踐發(fā)揚了詩教的育人功能，至今仍閃耀著動人的光輝。

二、徐特立早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

進行詩教，首先必須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徐特立早年曾接受過6年私塾教育，這其中以朱柏廬的《治家格言》和寒山、拾得的詩歌對他影響最為深遠?！吨渭腋裱浴樊斨械捻嵨模纭耙恢嘁伙?，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宜未雨而綢繆，毋臨渴而掘井”、“居家戒爭訟，訟則終兇；處世戒多言，言多必失”等等。[5]3不僅讀來朗朗上口，而且文句易記，且道理淺近，又切實用。而寒山、拾得的詩歌詼諧謾罵，雅俗兼并，真切地反映了社會現(xiàn)實，讀來耐人尋味，徐特立到晚年還能一一背誦。徐特立由此受到了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熏陶，并以此為一生的愛好，不時寫詩，抒發(fā)自己的情志。其詩作風格平實、質(zhì)樸，直逼人心。

徐特立20歲的那年，正遇戊戌維新。受維新派《湘學報》的影響，徐特立逐漸接受了維新派的政治主張和思想啟蒙，并一度自詡為“康梁的信徒”，然而維新僅維持98天就宣告失敗，康梁逃亡，譚嗣同等“變法六君子”慘遭殺害，兩年后八國聯(lián)軍侵華、辛丑條約簽訂等事件相繼發(fā)生，徐特立有感于國運衰敗、百姓生活困頓，彷徨于中國的前路，遂寫下《書憤》一詩：“為惡既無惡報，為善又無善報；何必安分守己，不做“土匪強盜？”[3]14，表現(xiàn)出憂國傷時、心系勞苦大眾的憂患意識，和對列強入侵中國、政府腐敗無能的憤慨之情。

1905年，28歲的徐特立參加科舉考試，初試時在三千多考生中，考中第19名。但復試時，卻拿不出一塊銀元的復試費，同考的一位富公子當即表示愿意解囊相助。但徐特立想到考前借貸無門，此時才取中初榜，便有人主動資助，又想到“受恩多則立朝難”，受私恩則不能秉持公理，于是決定不參加復試。并作詩言志：

丈夫落魄縱無聊，壯志依然抑九霄；非同澤柳新梯弱，偶受春風即折腰。[3]12

這首詩歌以新柳枝條作喻，表明七尺男兒縱然遇到困境，仍應保持高昂的壯志，不應偶受挫折就輕易喪失勇氣、改變志向，傳遞出作者的豪情壯志、一往無前的男子漢氣概。

從這些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中來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徐特立的詩歌具有語言平實、暢達，情感真摯、直抒胸臆等特色。徐特立對詩歌的喜愛及其創(chuàng)作實踐，為他后來從事教育工作采用詩教的方式，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三、“校中百詠”——徐特立的詩教實踐

徐特立一生以教育為事業(yè)，他的詩教集中體現(xiàn)在其“校中百詠”（現(xiàn)存30首）的創(chuàng)作和育人的過程中。1925年，徐特立被任命為湖南省立第一女子師范（稻田師范）的校長，他結合在歐洲勤工儉學時考察到的西方學校管理制度和自己多年治校、辦校經(jīng)驗，創(chuàng)立了一套新的管理方式，開創(chuàng)出獨具一個的辦校新風。其中，引人注目、受人稱道的是他以溫柔敦厚的“詩教”來教育和管理學生。

（一）詩教主題豐富，涉及愛惜物品、重視身體健康、鼓勵女子自強、總結評價班風等方方面面

“早起親書數(shù)十行，格言科學及詞章；為使學生一瀏覽，移來黑板掛前廊。”徐特立在稻田師范當校長不久，就在辦公室的前廊掛出一塊黑板。每天徐特立黎明即起，在處理完校內(nèi)各種日常事務后，就到黑板前用詩句記錄下日常見聞，表達自己的好惡，也借此教育學生。

徐特立的詩教主題豐富多樣，就其保存至今的30首詩歌來看，其主題主要包括愛惜物品、重視身體健康、鼓勵女子自強、總結評價班風等。

1.愛惜物品

有的學生不愛惜糧食，把吃剩的飯菜倒掉，徐特立就寫了好幾首黑板詩來教育學生不要浪費，要珍惜糧食和他人的勞動成果：

今年曾經(jīng)遭旱災，莫將殘飯等塵埃。一顆蔬菜一粒米，都自農(nóng)民血汗來。

荒年百物都昂貴，師生均當共苦辛。莫說飯菜吃不得，民間還有更苦人。

學生們嫌棄伙食不好，跑到廚房摔碗鬧事，徐特立寫詩嚴厲批評他們：

我愿諸生青出藍，人力物力莫摧殘。昨宵到底緣何事，打破廚房碗一籃？

2.重視身體健康

稻田師范是女子師范學校，當時學校有兩位女生，以學習勤奮、身體瘦弱著稱，這兩個學生一個姓湯、一個姓于，廢寢忘食地讀書，從不注意身體鍛煉和休息，時常生病。徐特立對此很不贊同，他勸她們暫時休學一段時間，等把身體養(yǎng)好，再來讀書。為此，他送給這兩位同學一首詩：

我勸湯生又勸于，勸君休業(yè)莫躊躇。為何瘦得皮包骨，不愛身軀只愛書？

3.鼓勵女子獨立、自強

稻田師范創(chuàng)辦之初，受到“女子無才便是德”觀念的影響，社會上瞧不起女子的思想風氣正濃，女學生被視為異類，還有些風言風語說女子智力低下，上了學也終究是要嫁人的，不可能像男子那樣干出什么成就。這些風言風語影響到了學校的學生，少數(shù)人甚至因此而輟學。徐特立為此深感憤慨，同時也感到十分惋惜，他不只一次地勉勵女生要獨立、自強。不久，當他發(fā)現(xiàn)本校十二班和十三班的女生學習認真、成績優(yōu)異時，他十分高興，馬上抓住這個典型，寫了一首詩加以贊美：

女兒智力何曾弱，十二三班作例觀。學算剛剛?cè)d半，幾何三角一齊完。

稻田師范有一個女生叫邱伯箴，她性格活潑外向、身體強健，能縱身躍上學校的矮墻，一點也沒有嬌小姐的閨閣之氣。徐特立了解后，大加贊賞，認為女子如能有這樣的膽量和體魄，國家和民族就有希望了，他寫下一首黑板詩：

人人共道伯箴強，一躍先登上女墻；倘使女兒皆若輩，立將衰弱轉(zhuǎn)強梁。

在學校運動會的八十米跨欄比賽中，女生鐘以義才13歲，個子嬌小，比賽的時候不小心跌倒了，膝蓋受傷血流不止，但她不顧傷痛，爬起來繼續(xù)比賽，獲得了這個項目的亞軍。徐特立為此揮毫寫下一首黑板詩：

普班女兒年十三，運動場上勇姑娘?？鐧谑д`不氣餒，翻身躍起再爭強。

徐特立對女子教育的重視及對女性的認同和鼓勵，不僅是“五四”運動后男女平等觀念的反映，也是他作為教育家的遠大眼光和獨特境界。

4.總結評價班風

徐特立作為稻田師范的校長，非常關注校風班風的培養(yǎng)，他寫詩頌揚即將畢業(yè)仍嚴守校規(guī)的十一班，天真活潑的十四班，雖調(diào)皮卻勤學的十五班，實施“自治”、秩序良好的十八班，年紀雖小、優(yōu)秀頻出的十九班。從徐老的詩歌中，可以看出稻田女師的學生們既能夠保持天真活潑的自我，又能嚴守紀律、勤奮學習，并且有效地進行自我管理?？梢韵胍?，徐特立的詩教對學生們有著極大的激勵和教育作用：

規(guī)則難施畢業(yè)班，不知謬語出誰人。請看十一班如舊，習慣終于一一更。

活潑天真十四班，終年無悶只歡顏。亂時得睹承平相，一陣春風過泰山。

教室交談十五班，維持秩序頗作難。幸而天真兼勤學，未見曾偷一刻閑。

秩序人夸十八班，論功行賞我無關。維持全賴自治力，宿舍循規(guī)見一斑。

低級學生十九班，優(yōu)秀頗多出其間。休要自語年齡小，正是朝陽初出山。

（二）詩教從細處著眼，針對具體情境而教

正所謂“劈柴擔水，無非妙道；行住坐臥，皆在道場”，生活中處處皆學問。徐特立的詩教從細處著眼，針對學生的學習生活、作息起居、為人處世等的具體情境進行有目的地指導和教育。他的詩教從細微之處著眼、從細節(jié)入手，培育學生的良好習慣，促成他們?nèi)烁竦耐晟?，起到了潤物無聲、熨帖心靈的作用。

徐特立愛護學生，傾心育人，被稻田師范的同學呼為“外婆”。他每天與女生輔導員一起巡視寢室，遇到有講話未睡的，就輕言細語地規(guī)勸她們睡覺。有好幾首詩都是來規(guī)勸學生早點就寢，不要打擾別人睡眠的，如：

更深夜靜酷寒天，有人緩步通階前；偶聞一二人低語，即喚停聲快睡眠。

腳尖踏地緩緩行，深恐眠人受我驚。為何同學不相惜，不出嘻聲即足聲。

有一天，徐特立碰到幾位女生在廁所路燈下為愛人織各地相撲選手們在戰(zhàn)火紛飛中抓住了機遇，成為了武情，但慮及學校的規(guī)章制度，他唯恐驚嚇了她們，只好站在外面細聲細氣地喊道：“孩子，時辰不早了，睡吧，該睡了呀！”當學生要他走開后才肯出來時，他就不聲不響地走開了。第二天，這幾位女生以為徐校長會嚴厲地批評她們一通，誰知他并沒有對她們責備、訓斥，只是在黑板上寫了兩首詩循循善誘地進行規(guī)勸：

昨夜已經(jīng)三更天，廁所偷光把衣編。愛人要緊我同意，不愛自己我著急。

東邊奔跑到西邊，不僅打衣還聊天。莫說交談聲細細，夜深亦復擾人眠。

有幾個學生嫌飯菜不好，在廚房打碎碗來鬧事，徐特立除了找她們個別談話進行教育外，還措辭委婉、寄予深望地進行詩教，并把打爛的碗放在廊下展覽，引導學生反思：

人非圣賢孰無過，只怕當時不自知。破碗重重置廊下，諸生一見應回思。

（三）詩教與身教相結合，注重以自身言行影響和教育學生

在詩歌教育中，徐特立特別注重以自身的言行來影響和教育學生，他稱自己是個“身教主義者”，他認為：“教師是有兩種人格的，一種是‘經(jīng)師，一種是人師，人師就是教行為，就是怎樣做人的問題。經(jīng)師是教學問的，就是說，除了教學問以外，學生的品質(zhì)、作風、生活、習慣，他是不管的；人師則對這些東西都管。我們的教學是要采取人師和經(jīng)師二者合一的，每個教科學知識的人，就是一個模范人物，同時也是一個有學問的人”。[6]

在擔任稻田女師的校長期間，徐特立每天巡視全校，看到學具、教具安放不夠妥當，花木保護不周的情況，就要動手整理；每當風雨交加，他必帶領學生關好門窗。凡是學生訂購的圖書報刊，必定指導管理員逐月裝訂編號，以免遺失。稻田女師在徐特立的管理下，逐步走上正軌，但徐特立最開始接手校長的時候，也經(jīng)歷了一段頭疼的時期，事無巨細，必得親自到場處理，于是寫下詩歌教導、勸勉學生：

為何遇事要親躬，深望從今一革新；但恨有時管不到，因余不是女兒身。

徐特立在巡視校園的時候，經(jīng)常撿拾別的教師扔掉的半截粉筆頭，一一裝進口袋，留作上課及寫黑板詩使用。同學們看到了，不解其意，還暗暗嘲笑校長“小氣”，徐特立回答說：“還可寫字的粉筆頭，拋棄豈不可惜？積少成多，集小成大，也可節(jié)省一點辦公費用。你們應該隨時隨地愛惜看來沒有大用、是在仍是有用的東西，注意培養(yǎng)兒童節(jié)約細小財務的習慣”。[3]78他還以古人陶侃收藏竹頭木屑的故事，說明勤儉的好處，并用一首黑板詩來表明自己的心意，同時教育學生：

半節(jié)粉條猶愛惜，公家物件總宜珍；諸生不解余衷曲，反謂余為算細人。

四、結語

徐特立對詩歌的教化作用十分重視，也認識到文藝對人心的教育作用。他曾說：“一首詩描寫一種感情，也許比大篇論文還深刻。一本小說或一個戲劇有的能給我們一個心理作用的分析，比同樣標題的科學論文還透徹?！盵7]徐特立在詩教實踐中，有意識地繼承了傳統(tǒng)詩教中“育人”的這一方面，注重從人心教化、人格培育方面入手，立足于實際，將德育熔鑄于智育之中，詩教中對學生或表揚、或批評、或勸導、或警戒，遇事而發(fā)，不拘一格，通俗易懂，影響深遠。徐特立的詩教宛如春風化雨般，以生動活潑的詩歌形式替代嚴肅古板的道德訓斥，從而潛移默化地影響和塑造學生的人格和品行，強化了師生之間的情感交流，并極大程度地激發(fā)了學生的學習積極性。正因為他的“校中百詠”的大膽嘗試，我們看到了詩教傳統(tǒng)在中華大地上不絕如縷地傳承下去，并有待后學者的進一步繼承和發(fā)揚。

注釋：

文中所引徐特立“校中百詠”詩歌均來自湖南省徐特立教育思想研究會編《徐特立詩詞》第4-18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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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錢夢龍，等.語文教學呼喚詩教回歸（一）——“詩歌與詩歌教學”網(wǎng)談錄[J].語文學習，2002（03）.

[5]湖南省長沙師范學校.徐特立傳[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

[6]湖南省長沙師范學校.徐特立文集[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495.

[7]武衡，談天民，戴永增.徐特立文存（第3卷）[M].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1995：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