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楊
葉嘉瑩先生今年九十四歲,距離她回國執(zhí)教四十年只差一年。這一年里,她完成了兩件大事:一是將全部財產(chǎn)捐贈給南開大學教育基金會,設立“迦陵基金”,二是個人傳記文學紀錄片《掬水月在手》終于殺青了。
這兩件看似毫無邏輯關聯(lián)的行為實際上都指向她的同一個心愿——“所期石煉天能補,但使珠圓月豈虧”。
堅持站著講課
身著紫色開襟長衫套裝的葉嘉瑩先生在一陣掌聲中從舞臺一側走出來。她因為腰腿之疾,由兩位工作人員左右攙扶著,一小步,再一小步地往中央走去——那兒立著一方講臺。
主辦方給她準備了一張柔軟厚實的靠背椅,她不坐,要站著講課,把椅子晾在身后。“我到現(xiàn)在90多歲,我的腰腿有毛病,但是我一定要站著講課。這是對于詩詞的一種尊重?!?/p>
葉嘉瑩不慌不忙地講了3個小時,長度超過了主辦方的預計。她白發(fā)微卷,神采飛揚,連連打起手勢,毫無衰老、疲倦之態(tài)。只在講座中段,實在是累了,她用商量的口氣說:“我現(xiàn)在可以休息兩分鐘嗎?”聽眾以掌聲作答,她坐下來喝了幾口茶水。
葉嘉瑩出生于1924年,1945年畢業(yè)于北平輔仁大學,上世紀中期曾在臺灣地區(qū)執(zhí)教于臺灣大學、臺灣輔仁大學、淡江大學,1969年遷居加拿大溫哥華,受聘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1991年當選為加拿大皇家學會首位中國古典文學院士。1979年起,她每年利用假期回國講學,2013年,因年老不能再越洋奔波,決定正式回國,定居于南開大學。
她一生致力于古典詩詞的教學,獲得了使古典詩詞于當代再生的贊譽。90歲生日時,國務院前總理溫家寶向她發(fā)來賀信,在信中稱贊她心靈純凈、志向高尚,詩作給人以力量,“多難、真實和審美的一生將教育后人”。
葉嘉瑩為她一生獲得的學者、教師和詩人等眾多名號排了個序,說大半生的時間用于教學了,所以首先是教師,其他的排在這后面。
講座主題是“從漂泊到歸來”。91歲的年紀,她對從前的事情已經(jīng)一點一點地忘記了,幸而人生重要時刻她都寫有詩詞。她把一生所作的幾十首詩拿出來,用黑色隸書字體打在幻燈片上,一首首吟誦,逐字逐句地講。從生于戰(zhàn)亂,長于動蕩,到艱難度過政治風暴,漂泊海外,再到晚年歸國定居。
這些詩篇中包含了她最真摯的感情,少年喪母,寫了8首哭母詩,晚年喪女,她又寫下10首哭女詩。吟誦時,她仿照古法,把入聲讀成仄聲,曲折婉轉(zhuǎn),有音樂之美,一生起伏盡在抑揚頓挫之中。
詩詞幾乎是葉嘉瑩生活的全部。
“我一直在教書,這是情不自已?!彼f,“這么好的東西怎么能不講給年輕人知道?你不能講給青年人知道,你不但是對不起下面的青年人,你也對不起古人?!?/p>
葉嘉瑩說,從1945年大學畢業(yè)至今,她在講臺后站了整整70年?!拔冶緛碇唤塘艘粋€中學,可是學生喜歡你的教書,就傳說出去,于是第二個中學請你教,第三個中學請你教,連第四個中學都來請你教,直到你的課時再也無法排上為止。所以我是不教書則已,一教書,就一直教下去了?!?/p>
對葉嘉瑩而言,沒有退休這回事。91歲了,她還帶學生,在家中的小客廳為他們講課。之前,在南開大學為她舉辦的九十華誕的學術會議上,她發(fā)表生日感言說:“以后一定會繼續(xù)努力地工作”。
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
葉嘉瑩少年時就表現(xiàn)出了兼具悲憫與智慧的“詩心”。這得益于她的家庭教育,舊學修養(yǎng)極深的伯父是她的啟蒙者。伯父給了她一本詩韻,教她“一東,二冬,三江,四支”……10多歲時,就出題讓她作詩。葉嘉瑩記不起第一首詩的全部細節(jié),只記得那是一首關于月亮的詩,用的是十四寒的韻。
王國維曾有一句感嘆,“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葉嘉瑩憂患不斷卻成就斐然的一生,正是這句話的注解。
15歲的一個深秋傍晚,葉嘉瑩長時間蹲在地上看一只快要僵死的白蝴蝶,怎么掙扎都飛不起來,她寫下一首《秋蝶》,意境孤寂清冷。16歲的夏天,她作了一首《詠蓮》,追問人生意義。
有人問她:怎么你十幾歲就寫這樣悲觀而深刻的詩?她回頭想想也覺得奇怪,“莫知其然而然,莫知其為而為,總之我寫了這樣的詩”。
少年時代,葉嘉瑩經(jīng)歷了國仇與家難的雙重變故,這些詩作,都是有感而發(fā)。
葉嘉瑩一生少有安穩(wěn)的日子,經(jīng)歷了3次大的災禍。17歲喪母,讓她比一般人提早明白了生死離別之意。
1948年,她隨丈夫渡海來臺。臺灣當局施行白色恐怖政策,丈夫因思想問題入獄,她和幼女一度被拘,政治風暴讓她無以為家。那時,她常常做回不去的夢。夢中回到老家北平的四合院,但所有門窗緊閉,她進不去,只能長久徘徊于門外。她還常常夢到和同學經(jīng)過什剎海探望老師顧隨先生,卻總是迷失于又高又密的蘆葦叢中。
幾年后,丈夫出獄,卻因長期囚禁性情扭曲,動輒暴怒。為了老父和兩個讀書的女兒,她辛苦教書維持整個家庭,極盡忍耐,以平靜示人。只在夢中舔舐傷口——那些夢里,逝世多年的母親突然出現(xiàn)了,要接她回家。
王安石的 《擬寒山拾得》把她從悲苦中提振起來。其中一句,“眾生造眾業(yè),各有一機抽”,如當頭棒喝。她跟自己說,要把精神感情完全殺死,殺死了,就不再為它煩惱。
詩詞佐證了她如何度過艱辛的歲月。政治風暴漸息,她在一所私立學校謀到教職。盛夏的臺南,高大的鳳凰木開了一樹艷紅的花朵。這種美麗而陌生的植物,是她在北方的故鄉(xiāng)沒有見過的。“我真是感到,往事如煙,前塵若夢。我當年在故鄉(xiāng)的那些歡樂的時光永遠不會回來了。”那時她不過二十來歲,卻在歲月無情的流逝中,有了“雨余春暮”的心情。
“我們在大時代的戰(zhàn)亂變化之中,真是身不由己。你漂到哪里,就落到哪里,都不是你的選擇。”在一篇文章中,她提出“弱德之美”的概念,說詩詞存在于苦難,也承受著苦難,因此是弱的。但苦難之中,人還要有所持守,完成自己,這是“弱德”。她說自己一生沒主動追求過什么,面對不公和苦難只有盡力承擔。她極其堅韌,“把我丟到哪里,我就在那個地方,盡我的力量,做我應該做的事情”。
“平生幾度有顏開,風雨逼人一世來”,“痛哭吾兒躬自悼,一生勞瘁竟何為”,她嘆命運不公,反思勞瘁一生的意義。
1978年春天的一個傍晚,她獨自穿過一大片樹林去投一封寄往中國的信。在那封信中,她向中國政府申請回國教書。她說一生很多事情沒有選擇的余地,而這次是她唯一一次主動爭取。從家中出來時,樹梢上還有殘陽余暉,往回走時,天色全暗了。那個黃昏讓她思索如何對待余下的日子。
1979年,她收到了中國教育部批準她回國教書的信,安排她先去北大教書,不久后又應李霽野先生之邀去了南開。每年3月,溫哥華的大學停課放假,她就飛回國內(nèi)講學。如此奔波30多年,直到2013年,她決定不再越洋奔波,選擇了定居南開。
蓮心不死
回憶初回南開的講課盛況,葉嘉瑩依然很興奮,“那個房間里坐得比現(xiàn)在還滿”。她朝臺下比劃著。臺階上、窗戶上都坐著學生,她得從教室門口曲曲折折地繞,才能走上講臺。
1979年葉嘉瑩回國授課時,徐曉莉是一名旁聽生。當時她是天津師范大學的學生,特意跑到南開大學旁聽。她回憶說:“那個時候大家穿著清一色的衣服,男生和女生都分不出來,可是葉先生在講臺上一站,從聲音到她的這個手勢、這個體態(tài),讓我們耳目一新。沒有見過,真是美啊?!?/p>
她記得葉嘉瑩在黑板上的板書也很好看,豎排繁體,一邊說一邊寫,速度很快?!耙驗樗赡苡糜⒄Z講課習慣了,她裝飾句很多,而且定語從句很多,很長很長的句子,滔滔滾滾的,聽呆了?!彼f,“從那兒以后,我們回去就一傳十,十傳百……”
葉嘉瑩白天講詩,晚上講詞,學生聽到不肯下課,直到熄燈號響起。她寫了“白晝談詩夜講詞,諸生與我共成癡”的句子,形容當時的場面。
“文革”剛過去,學生對于新知和舊學,尤其對承載真善美的詩歌,有極大熱情。葉嘉瑩繼承了她的老師顧隨先生的講課風格,“純以感發(fā)為主”,全任神行、一空依傍,注重分享心靈的感受。
這是很多學生和教師聞所未聞的教學方式。課后,有很多學生給她寫信。徐曉莉是其中之一,她寫信告訴葉嘉瑩,聽了她的課,她的人生就這樣開始改變了。
臺灣作家陳映真在一篇文章中分享了1957年在臺灣旁聽葉嘉瑩詩選課的感受,說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詩詞中豐富璀璨、美不勝收的審美世界,葉嘉瑩的每一堂課“幾乎都令人感到永遠新奇的審美的驚詫”。
葉嘉瑩在詩詞教學中投入了深情。每次講杜甫《秋興八首》,念到“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二句,總因為長久思念故鄉(xiāng),而淚水涌動。學生鐘錦說,“她不是把詩詞作為一個客觀的學術對象,她是把這個學術、詩詞本身和她自己的生命融為一體了”。
能夠用自己的語言教課,葉嘉瑩感到幸福?!安还苁窃谂_灣,還是在大陸教書,我可以隨便講,講到哪里就是哪里?!钡跍馗缛A,她費盡力氣,也只能用“最笨的英語”去講,難得跟在地上爬行一樣。她感到,用母語講詩,才是自由的。
得知她回國定居的打算,一些海外詩詞愛好者與南開大學校方聯(lián)系,出資為她在南開蓋了“迦陵學舍”,名字取自她的號——迦陵。
她喜歡南開馬蹄湖的荷花,于是學舍就建在湖畔不遠處。她的母校輔仁大學當年在恭王府,師生常在海棠樹下作詩。恭王府工作人員移植了兩株西府海棠栽在學舍院子里,滿足了葉嘉瑩的懷舊之思。
葉嘉瑩現(xiàn)在依然獨立生活。她說自己有詩詞為伴,不需要人陪。2008年的一天晚上,她不小心摔了一跤,斷了鎖骨,這才請了一位保姆,白天不在家里,只定時來燒飯和做清潔。
她通常凌晨兩點半睡,6點半就起床,中午睡一會兒,水果和蔬菜吃得多,卻不在乎口味。學生鐘錦曾看到她自己做飯,一鍋開水,青菜往里頭一煮,蒸幾個饅頭,就是一頓。學生曾慶雨有一次幫她收拾屋子,打開冰箱,發(fā)現(xiàn)里面只有一點綠葉蔬菜和半瓶腐乳。
她對詩詞投入了最多的情感,之外的事情,她都不在乎。她經(jīng)常引用《論語》的話,說“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葉嘉瑩去年停止招收研究生,還沒畢業(yè)的學生,她繼續(xù)帶著。在家中的小客廳里,她每周給學生上一次課,逐字逐句地幫學生批改論文。她聽力不如往昔,上課時學生發(fā)言,需要坐得離她近一點,聲音大一些。
如今,學生是她身邊最親近的人,陪她傍晚散步,她生病的時候在醫(yī)院照料。也只有學生才能看到她純真頑皮的一面。曾慶雨記得有次講辛棄疾的詞,葉嘉瑩鼓勵大家多背誦。恰好家中有不少橘子,她讓大家比賽,誰背得多,就把橘子獎給誰。
對不認真、不下工夫的學生,她批評起來也很嚴厲,語氣重,近乎呵斥。如果學生很刻苦認真,即使談詩談得笨拙可笑,她也寬容。鐘錦回憶,有一次同學們在課堂上各抒己見,一個年紀挺大的師兄說得完全不對路,旁人都聽不下去了,但他非常認真投入。一看葉嘉瑩,她用書把臉擋著,躲在后邊悄悄地笑。
不少學生把二手文獻看得很熟,原著文獻卻看不懂。她心里著急,很嚴厲地要他們下苦功去看、去背。她最喜歡那種沉下心來讀書、寫論文,不著急出去賺錢、找工作的學生。
葉嘉瑩形容自己是受了“舊道德、新知識”教育的人。這讓她形成了遇事退讓、不爭的性格氣質(zhì),但該做的事情她做到最好。她自己不爭,也要求學生不爭。別的導師會為學生發(fā)論文托人打招呼,她不肯為學生到處請托。功利傾向日益明顯的學術界,她的學生發(fā)論文自然就沒有別人的學生便利。但她堅持,好的東西,不需要走后門,別人自然能識得它好。她公開對外說,“跟我做學生就得吃虧”。
葉嘉瑩心里清楚詩詞在現(xiàn)實世界里不能帶來利益。前些年她收了個學生,原本是學法律的,愛好詩詞。葉嘉瑩收了,但勸對方法律也繼續(xù)學,說讀詩詞怕不好找工作。好在她的學生們也不為功利而來,能沉得下心追隨她,甚至有幾位數(shù)十年一直跟隨在她身邊。
近些年,她把在海外多年的教學資料、錄音錄像,一箱一箱地往回搬。其中包括以前她學生時代聽顧隨先生講課的筆記。動蕩歲月中,她曾把這些筆記寶貝似的帶在身邊。它們現(xiàn)在已由顧先生的女兒整理出多種著述。至于近年帶回來的許多資料,她希望自己還有短暫的余年,把這些資料整理出個樣子來。
從55歲第一次回國教課至今已有39年,她仍覺得太短,感嘆自己回來晚了。現(xiàn)實景象提醒她時間在流逝——每年秋天回到南開,馬蹄湖的荷花凋了大半。早年她就寫過這樣的詩句:“甘為夸父死,敢笑魯陽癡?!彼忉專骸翱涓甘亲诽柕?,我當然沒有什么大的本領,大的學問,我也做不出什么大事來,但是我真的喜歡詩詞。我看到了詩詞的好處,我應該把我見到的這么好的東西說出來,傳下去?!?/p>
葉嘉瑩寫過一首詩《高枝》,其中兩句,“所期石煉天能補,但使珠圓月豈虧”。詩中包含了她晚年的心愿——煉石補天般地傳承中國古典詩詞,也表達了對年輕人的期待,生怕他們對詩詞之美無知無覺,“如入寶山,空手而歸”。
后一句來自民間故事。相傳海中蚌殼里的珍珠圓了,天上的月亮也就圓了。葉嘉瑩將其義引申開來,說只要每個人內(nèi)心的珠是圓的,那么天上的月亮就是圓滿的、不虧損的。
《考古》雜志寫過的一個報道,讓她相信古典詩詞文化終能“珠圓月滿”。因為報道說,兩顆漢朝墳墓中挖出來的蓮子,在精心培育之下,奇跡般地長出了葉子,開出了花。“蓮花落了有蓮蓬,蓮蓬里邊有蓮子,蓮子里邊有蓮心,而蓮心是不死的。”葉嘉瑩受其鼓舞,寫了一首《浣溪沙》,詞中說,“蓮實有心應不死,人生易老夢偏癡。千春猶待發(fā)華滋”。
此后很多場合,每當人們問起她對詩詞文化未來的看法,白發(fā)蒼蒼的葉嘉瑩總是復述這個故事作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