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稼漢
19世紀中期俄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思想家、哲學(xué)家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說過:“藝術(shù)的主要目的——如果世界上有藝術(shù),而藝術(shù)也有目的的話——就在于表現(xiàn)、說出人物靈魂中的真實,說出那種無法用簡單的語言說出來的秘密。” 而作家劉家朋作為小說藝術(shù)的探索者,以其中篇小說《蓮花出水向陽開》(發(fā)表在《參花》2018年4期下)就成功地實現(xiàn)了小說的目的——說出了人物靈魂深處的秘密,并用其傳神的筆墨描寫了小說主人公李喜文用理想編織的愛情烏托邦中的悲喜人生,讓人讀后唏噓不已、感慨萬端。毋庸置疑,這是一部以愛情為主線的中篇小說,整個故事的脈絡(luò)與走向,都是以李喜文與崔愛麗之間愛情的起伏跌宕來推動人物性格發(fā)展的。雖然兩個人之間互相愛慕,但由于兩個人對于愛情的看法和理解大相徑庭。一個對愛情過于理想化,另一個又過于現(xiàn)實化,從而決定了兩個人的愛情之旅是南轅北轍,沒有結(jié)果。正是這種思想觀和愛情觀的南轅北轍,使得這部中篇小說彌漫著一種悲劇的美。
小說起筆就特意設(shè)置了一個迷魂陣似的懸念,一位大叔,不僅愛好文學(xué)、愛交朋友,而且還會打拳,和小區(qū)居民相處得十分融洽,只是單身一人。這是什么情況?在現(xiàn)代城市問一個人的隱私似乎是不禮貌的事情。于是,這位小區(qū)人們眼里的“老人家”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謎。當然,這個謎讓人們心里好奇,但也不是非知道不可。畢竟,他的私生活并不影響大家對他的尊重和喜愛,知道他的名字叫李喜文也就足夠了,因為其他的一切秘密并不影響“全小區(qū)的人都認識他”。然而,作家構(gòu)思巧妙之處就在于一個男子的出現(xiàn),這個男子是一名記者,來小區(qū)調(diào)查新人新事。因為“月光不錯”,和大家一起賞月,才有機緣走進李喜文的世界,這就為全面解開李喜文的神秘人生提供了可能,為之后李喜文的人生敘述打下了一個伏筆。我想作為作家的劉家朋先生,一定有過新聞記者的從業(yè)經(jīng)歷,或者身邊有著極為熟稔的記者朋友,他肯定懂得記者的敘述是客觀的,這樣也就為下一步講述李喜文的人生故事從客觀角度提前埋了一條看不見的線。這樣以新聞記者介入采訪而引發(fā)的思索,讓人們對下面的情節(jié)多了一份期待:“老人家為什么一生無妻?為什么一心只想搞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他的生活狀況又是如何呢?這些細節(jié)問題,引起了新聞記者寫一篇報告文學(xué)的興致。”也正是這樣的思索與交待,才有了李喜文人生的全面起底——記者要寫一篇關(guān)于李喜文一生的報告文學(xué),采訪自然是事無巨細,“新聞記者特意打聽到老人家年輕時居住過的山村,親臨實地采訪他的親友、鄰居等。經(jīng)反復(fù)了解,終于掌握了老人家前半生曲折的生活經(jīng)歷以及近些年來他生活方面的一些實際情況。”
在把讀者帶入一個充滿期待的、似乎即將揭開謎底的敘述氛圍當中后,作家反倒不急不緩地從頭說起了故事的來龍去脈,這樣就使得小說的敘述節(jié)奏呈現(xiàn)了張弛有度的節(jié)拍,讀者的閱讀欲望被充分調(diào)動起來,但又不得不耐住性子,跟隨作家的筆鋒去慢慢領(lǐng)略那個特殊時代的特殊愛情,去體悟那一段純凈得如烏托邦式的愛情理想國里的悲喜人生。
烏托邦是人類思想意識中最美好的社會,如同西方早期的“空想社會主義”。西方一位學(xué)者提出的空想社會主義社會美好、人人平等、沒有壓迫,就像世外桃源,烏托邦式的愛情也是美好至極的。烏托邦主義是社會理論的一種,它試圖將若干可欲的價值和實踐呈現(xiàn)于一個理想的國家或社會,而促成這些價值和實踐。當然,烏托邦世界的美好,就在于它是超越現(xiàn)實的想象,這就決定了它的理想性和虛幻性,而由于人有趨樂避苦的天性,所以此想象世界又往往是美麗的。同時,烏托邦世界又不可避免地具有理想色彩和悲劇色彩。在劉家朋先生中篇小說《蓮花出水向陽開》那個特殊的年代里,李喜文這樣一個單純而充滿文學(xué)理想的鄉(xiāng)村青年,雖然不知道什么是“烏托邦”,但他為人生所編織的初戀與愛情,卻是改革開放初期中國鄉(xiāng)村版的“烏托邦式愛情”——一切都在理想國孕育,一切在理想國中按照自己的夢想與真情去演繹,而現(xiàn)實是殘酷的,就像蓮花沒有淤泥或曰污泥的孕育,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出落成潔白的藕和鮮艷的蓮花,但不擺脫污泥的生長環(huán)境,不接受陽光的洗禮,也是無法成為真正魅力四射的蓮花的。他以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人生態(tài)度和愛情觀努力引領(lǐng)自己的理想積極與命運抗爭,而最終卻無法擺脫自己的宿命。他充滿七彩憧憬的美好理想,在現(xiàn)實面前無情地幻滅。這部中篇小說將敏銳的筆觸探向人物的精神層面,不僅為讀者諸君展示和營造了一個個細膩感人的生活場景與情節(jié),并以客觀冷靜的視角直指人物的精神內(nèi)核,從人物的內(nèi)心變化中提出對時代、對愛情的理性思考。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的中國農(nóng)村,雖然已經(jīng)步入了改革開放的歷史階段,人們的思維開始沾染一些市場化的元素,但大部分人仍是鄉(xiāng)村眾生的思維模式依然保持極為保守和單純的狀態(tài)。長久以來的生活貧困狀態(tài)讓剛剛接觸一些市場思維的人變得無法把握自己、無法掌控未來,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撥動了李喜文的愛情心弦并對其也有所鐘情的對象崔愛麗就是這樣一個人。她是那個時代一個群體的普遍代表,追求幸福,但一直不知道想要什么樣的幸福,是鐘情可心的愛人,還是屬意能讓自己過上富裕生活的人?或者兩者兼而有之。是的,崔愛麗對李喜文有好感,想與其共度一生,又想在愛情之外有一些物質(zhì)上的收獲,想讓李喜文主動把她所夢想的物質(zhì)財富送到眼前。而李喜文呢,作為一個單純的、有理想的、聰明好學(xué)且性格善良的鄉(xiāng)村青年,對美好愛情自然也是向往的?!霸谒哪恐校澜缡菬o比美好的,生活就像初春的太陽那樣溫暖明媚。他堅信一個真誠的人不管走到哪里,必定會換來別人對自己的真誠;只要不是敵對關(guān)系,自己擁有了一顆善良的心,不管和誰相伴,肯定會長久地和睦相處?!边@種人生態(tài)度或曰極為單純的鄉(xiāng)村式自信,只是給他的思想世界架構(gòu)了一個人生的“烏托邦”。這個“烏托邦”里,不僅有著美好的人際往來關(guān)系和美好的生活憧憬,還有著美好的愛情和婚姻殿堂。然而,事實卻與他的“烏托邦”相去甚遠?!皩τ趹賽刍橐鲞@個問題,究竟應(yīng)如何向女方奉獻自己的愛心,又如何對待女方才算真誠,他卻一直把握不好。把握不好也不要緊,那就需要男女雙方互相交流思想,以取得想法上的共同點,這樣方能辦好事。”這些其實都是年輕人生活經(jīng)驗不足所導(dǎo)致的尷尬局面,人們也都能理解。然而,關(guān)鍵的問題在于李喜文“他卻把積極看待的人生和理想化看待人生這兩個概念給弄混了,不但把自己看為通曉人生的圣人,同樣把對方也看作是通曉人生的圣人了?!闭驗檫@種概念上的混淆,才出現(xiàn)了后來的一系列情感誤會造就的愛情歧途。
其實,對于崔愛麗來說,李喜文的幽默、過人的才氣、英俊的相貌有著一定的吸引力,她也清楚李喜文對她真誠幫助中的愛慕之情,同時在內(nèi)心也默默接受著李喜文的愛慕,并對李喜文有著含情脈脈的一面。崔愛麗生病后接受了李喜文一家的幫助,還坦然接受了李喜文的禮物——圍脖和秋衣。雖然“就在她接受圍脖和秋衣的一剎那,喜文發(fā)現(xiàn)她思考了片刻,眼神中顯露出像是做一樁買賣正在精打細算那樣的神情”,但李喜文還是天真地誤以為兩個人的情感進入了愛情階段,哪知道這僅僅是他的夢想或者說不切實際的幻想而已。其實,這個傳神的細節(jié),已經(jīng)暗示了兩個人的愛情之路并不會一帆風順,而這一切都是兩個人的生活和成長環(huán)境所決定的。
李喜文人好、多才多藝、有文化,但家境貧寒;而崔愛麗家庭也不算富裕,但心里有著對物質(zhì)向往的虛榮之心。她對李喜文充滿愛意,但總想在愛情之外加一些物質(zhì)化的砝碼。這樣就使得他們二人之間的愛情天平變得傾斜起來。這時,李喜文書呆子式的沖動與表白,更讓這個愛情的天平不只是傾斜,而且顫抖起來。
李喜文對他與崔愛麗之間美好的愛情,是充滿無限憧憬的,也是格外珍惜的,但對愛情過于理想化的他,不知道怎么把理想化的愛情轉(zhuǎn)換成現(xiàn)實。雖然癡迷于愛情的人智商常常是零,但李喜文還是比較聰明的,他知道問道于他人——向四十歲的老大哥李盛和求教。而作為過來人的李盛和也確實為李喜文指出了兩個人之間的主要問題,并用一幅荷花圖來點化李喜文:“李盛和反問道:‘兄弟知道荷花開花時都需要什么前提條件嗎?喜文疑惑地搖了搖頭。李盛和說:‘荷花開得美需要出污泥,然后離開水面得到光合作用才能開。愛情之花也是這樣,你要是為了愛情去求愛情,越求反而越顯得你自私。這就等于荷花還沒有出水面你便想讓它開花一樣,處處都是污泥濁水,又不見陽光,你讓它怎么開花呢?”李喜文雖然覺得李盛和說得有道理,但把自己和崔愛麗都理想化了?!八X得他和崔愛麗都不是普通人,談戀愛就直接談戀愛便是,用不著高談闊論交流思想。在他心目中,他和崔愛麗都是高大全美式的人物。 他雖窮,但是不管處事能力方面,還是為人道德境界而言,全都超乎常人。崔愛麗呢,便是和七仙女那樣心善的救世主。他只要常關(guān)心她,到一定的時候,她定然會下凡救他這個董永了?!焙茱@然,李喜文不僅把自己理想化了,還自己主觀地把崔愛麗美化了,并且把兩個人的愛情給神化了——神化到可以和“天仙配”相媲美了。這種盲目的自信和沒有現(xiàn)實根基的理想化,帶給了李喜文盲目的沖動。明明自己可以表白,偏偏托人傳遞紙條。這讓矜持而虛榮的崔愛麗無法接受,認為李喜文是要“讓我落得沒有了清白名聲,然后你一文錢不用花便娶我到家”,因此便刻意與李喜文在眾人面前保持距離,而另一邊的李喜文則等待著崔愛麗的真情話。這樣一來,兩個人的誤會日益加深,烏托邦式的愛情從此走向破滅。
年輕的李喜文單純得有些執(zhí)拗的性格,為兩個人的愛情走向破滅提供了可悲的助力。他在工地被人指指點點說“可能作風有問題”之后,非得要去找崔愛麗辯理。這一辯理行動直接導(dǎo)致了事情的進一步惡化。不僅被崔愛麗“見利忘義,且又心狠手辣”的哥哥給算計了,找來假治保主任打了一頓,還給了李喜文終身難忘的屈辱。烏托邦式的愛情破滅后,李喜文“由起初理想化看待人生,一下子轉(zhuǎn)了一百八十度彎,竟又把世界看得沒有半點光明”了,對婚姻和愛情更是失去了追求的動力,把自己的青春與生命交給了閱讀。閱讀給他帶來了好運和幸福,“從此,他給自己端正了人生之路,一邊搞養(yǎng)雞業(yè)致富,一邊搞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碑斎唬喿x與文學(xué)也給他帶來新的追求與愛情。
有了嶄新的愛情生活,再回首當年青澀的烏托邦式的愛情時,李喜文“覺得李盛和勸他的那些話都是很有道理的,想想崔愛麗和崔風江及那伙鬧事的人雖然做得不對,根源就在于自己未能在人生路上把崔愛麗引上正路。”“他不再覺得崔愛麗和那伙鬧事的人多么可恨,而是覺得他們頭腦簡單實在可憐?!睘跬邪钍降膼矍槔硐肫茰?,確實給李喜文帶來了很大的打擊,但也給他帶來深刻的思考與啟迪:“沒有水和土,荷花根本不可能生長。但是正如李盛和所說,要想讓荷花開花,它的莖葉又必須離開土和水,然后迎著太陽,產(chǎn)生光合作用,這樣才能達到目的?!薄岸鳛樗麃碚f,文化事業(yè)就好比陽光,愛情就好比荷花?!币簿褪钦f,愛情不可能脫離現(xiàn)實生活而存在于一個虛幻的“烏托邦世界”,不考慮現(xiàn)實問題,而只靠理想化的構(gòu)想,建造在烏托邦世界的愛情,只能以悲劇結(jié)尾。
作家劉家朋先生的深刻筆觸,看似呈現(xiàn)了一個烏托邦式的愛情悲劇,實則另有深意——通過對李喜文和崔愛麗兩個人的愛情曲折和悲劇結(jié)尾的描述,深刻地反映了變革時期豐富而復(fù)雜的現(xiàn)實生活,展示了中國社會由計劃經(jīng)濟向市場經(jīng)濟轉(zhuǎn)型過程中,人們愛情觀念的變遷。
美國著名作家威廉·??思{在諾貝爾文學(xué)獎頒獎臺上這樣說:“人是不朽的,并非在生物中唯獨他留有綿延不絕的聲音,而且人是有靈魂的,有能夠憐憫、犧牲和耐勞的精神。詩人和作家的職責就在于寫出這些東西。他的特殊的光榮就是振奮人心,提醒人們記住勇氣、榮譽、自豪、憐憫和犧牲精神,這些人類昔日的榮耀。”作家劉家朋在他的這部中篇小說結(jié)尾時,用主人公的思考提煉出了這些人類的榮耀,即使在他的愛情烏托邦世界破滅若干年后,依然有著不可小覷的現(xiàn)實意義和振奮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