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周霄散文三章

落花生

祖母家后園有半畝落花生，匍匐的根莖，卵狀的小葉，叢叢簇簇地，毫不起眼；可祖母卻翻地、澆水、施肥，每年都忙得不亦樂乎。

十六歲那年，我考上了縣城里最好的高中，因為城鄉(xiāng)間路途遙遠，很少再回祖母家?；蛟S是天資的原因，高一那年歷次考試都考得很好，文藝匯演和辯論賽又拿了一等獎，作文、國畫、書法，這些我昔日的強項，也在各類比賽中多有斬獲。許多同學(xué)都向我投來欣羨的目光。雖然當(dāng)年的我長得不夠高大，卻被同學(xué)們稱之為“某哥”。我也漸漸飄飄然起來，衣服、鞋子、書包，甚至連直尺都要買有品牌的，以為不如此，便配不上我的天資。

每當(dāng)我回家和母親談?wù)撈疬@些成績時，母親似乎總有話要說，但卻欲言又止。她好幾次帶我去公園看桃花，她說桃花開得盛、敗得快。她好幾次提到了年邁的祖母，說和我一起回去看看。在那時，我竟以為是玩笑而已。

十七歲那年，我高二。學(xué)校要辦畫展，我送上了一幅畫，上有展翅的雄鷹和一棵剛勁的蒼松，落款“鵬舉”。我以為，世間之俊美，必當(dāng)如奔馬、雄鷹、青松、蒼山、浩海；我以為，年輕時，必當(dāng)如少年潤之，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必于天地間展露出無邊的偉力和剛健。

校園里的桃花開得真盛啊，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省特招組來學(xué)校，招收競賽特長生，優(yōu)勝者選入省隊參加國家級比賽。對于這樣的機會，我以為是上天為我準(zhǔn)備的。我在班級放言，這特招生非我莫屬。同學(xué)們大概以為我要被選拔進省隊，不久會轉(zhuǎn)學(xué)了，所以一一來請我簽名。我毫不推拒。名單宣布的那一天，一場大雨把桃樹淋得滿面愁容。張一山、李小虎、盛碧河……我的心如坐上了過山車一般，幾起幾落，當(dāng)最后一個名字塵埃落定后，我無地自容。

同學(xué)中有些好心的，過來安慰我，但我看不得他們眼中的憐憫。班主任叫住我，叮囑了好一會兒，但我記不得他曾說了什么。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意志消沉，成績也屢屢下滑。再加上做銷售經(jīng)理的父親失業(yè)，祖母又得了重病，正是禍不單行的時候。母親看了看我說，該回去看看了。

我知道，她說的是祖母。

祖母，躺在病榻上，已是初夏時節(jié)，但她卻仍覺得寒冷。我?guī)е簧淼钠v回來了，輕輕地給祖母蓋上薄毯。祖母，瘦小而褶皺的臉展開了，笑著看我。

“來，攙起我，陪我去看看落花生吧?！?/p>

祖孫倆，顫巍巍地來到地頭。祖母在一棵花生旁停住，說，“是時候了，挖出來看看?！?/p>

我和母親用鐵鍬挖著，匍匐柔弱的葉莖下，竟是強壯的根塊和果實，多則數(shù)十個，少則數(shù)個，一串串，一叢叢，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再挖下去，是一個沉沉的鐵盒，打開內(nèi)中的塑料袋一看，一沓沓的滿是錢，細(xì)細(xì)一數(shù)，竟有五萬之多。

祖母看著詫異的我說：“五千元給我看病，其余的讓你爸爸開個服裝店吧?！?/p>

原來，貌不驚人的祖母平日里在這花生地里精耕細(xì)作，長久積攢起來竟也成了一個家庭的救難之需。

“不要小看了這花生。花生的好處很多，有一樣最可貴：它的果實埋在地里，不像桃子、石榴、蘋果那樣，把鮮紅的果實高高掛在枝頭?！?/p>

很多年后，每當(dāng)我取得一些成績，心生傲氣時，總會想起祖母在花生地里說的那句話。

砂鍋

當(dāng)北國大雪紛飛時，南方小城的冬恐怕也是該來了。

枯黃的杏葉，卵形的櫸葉，寬脆的桐葉，都不約而同地從樹上飄落，等待著冬天。

漸冷的北風(fēng)刮得人臉干干的，猛烈的吻把大人、孩子的唇都親出了老皮，無論怎樣洗澡都會覺得干澀，干澀，干澀，是時候熬一鍋綿軟黏稠的粥了。

七歲那年，也是這樣一個冬天。父親每天都起早，為我熬粥。我腸胃不好，吃不得油條、大餅，家里又貧困買不起羊奶；一碗清粥，就著大頭菜、寶塔菜或咸菜，熱乎乎，香噴噴，清爽爽，一口下去，心曠神怡。這樣的一碗粥，是父親用家中僅有的一只破砂鍋熬就的。這砂鍋本是過年時燉肉用的，不過有回它和灶火親吻得激烈，不小心破了相，有了幾條細(xì)細(xì)的裂隙。父親說，沒關(guān)系，鍋是好鍋，只要用熬粥的濃汁潤澤一下裂縫，還能用。果不其然，熬粥熬久了，這口破砂鍋不僅滴水不漏，熬出的東西還特別入味。

隨著年紀(jì)日長，我的身體強健起來，腸胃病好了，熬粥的砂鍋漸漸也便擱置少用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有了穩(wěn)定的工作，母親也一直擔(dān)任醫(yī)院的領(lǐng)導(dǎo)，家境漸漸豐裕，彼此都有忙碌的事情，熬粥這種慢活兒漸漸跟不上生活的節(jié)奏。直到前幾年，母親突然得了癌癥，艱難的化療讓她睡不安，吃不下東西。一天早上，我見父親拿出一只嶄新的砂鍋，通白的陶體上有一個大大的福字。我知道，父親又開始熬粥了。為了讓母親補充營養(yǎng)，父親把豬肉切成細(xì)絲，加上一些菜丁，放在砂鍋中小火慢熬，常常一忙就是一個早晨。砂鍋的福字慢慢熬成了紅色，父親的額角慢慢熬成了白色，粥噴香噴香的，母親嘗了一口，眼角濕了。

福字砂鍋最忙的時候，是妻剛生完小寶時。母親經(jīng)過幾輪化療、休養(yǎng)，病情明顯好轉(zhuǎn)，皮膚從原先的干澀變得豐腴。這砂鍋便熱鬧起來！早晨菜肉粥，中午骨頭湯，晚上魚頭煲……父親如同一位魔術(shù)師，一口鍋，十八般手藝，母親和妻子的一日三餐，被他照料得井井有條。

近年，小寶漸長，父親漸衰，那口福字砂鍋也不經(jīng)意間燒出了裂痕，我舍不得扔掉它，把它擦了又擦。每逢假日的清晨，洗好薏米、燕麥、赤豆、黑米、紅棗，放入鍋中，給父親、母親、兒子和妻熬上一鍋暖暖的五谷粥。

歲月回環(huán)，時光似箭。一瞬間，我也快到不惑之年。

命運之火，也曾把我燒裂，讓我們的家庭幾經(jīng)坎坷，但一碗濃稠的粥，足以溫潤那些生命中的寒冷與裂隙。

地獄與天堂

史鐵生在《自言自語》中寫道：“人生來就有欲望，人實現(xiàn)欲望的能力永遠趕不上他欲望的能力，這是一個永恒的距離。這意味著痛苦?！笔裁词堑鬲z，痛苦就是地獄。而地獄的痛苦，常常是來自于欲望的不可滿足。一個殘疾人，他無法站立行走，他想要站立時，他就站在了痛苦的邊緣，邁進了地獄的熔爐；一個貧窮的人，他想要成為一個富翁，當(dāng)他實現(xiàn)不了這個愿望的時候，他就承受了痛苦，墜入了地獄；一個滿懷才情的人，他也許可以有千金裘、五花馬，但是他生不逢時，滿腹才華無人賞識，當(dāng)唯有飲酒可以讓他消愁之時，他就處在了地獄之中。

什么是“地獄”？地獄其實就是你我的一種心境。這個道理只有當(dāng)更大的災(zāi)難降臨的時候，人們才會感受到。其實能夠坐著也是一種幸福，因為終究有一天，而且必定有一天我們每個人都會失去這種坐姿，在那時我們又會感慨曾經(jīng)的痛苦其實也是一種幸福，卻被我們在埋怨和哀號中虛度了。前蘇聯(lián)著名作家帕斯捷爾曾說：“藝術(shù)從來只有兩項任務(wù)，一是堅持不懈地探討死的問題，二是通過探討死來尋求生。”死亡是我們每個人必然的宿命，史鐵生比一般人更深刻地思考生與死的問題。他說：節(jié)日已經(jīng)來臨，請費心把我抬穩(wěn)。他說，生既盡歡，死亦何懼？他把死亡看作人類有限性的必然，就如同殘疾是他的宿命。那么，這樣對于死亡和對于殘疾的痛苦，也就減輕了。不幸是人生的常態(tài)，不然為何那么多人會說“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這樣看來，順境就是命運的恩賜了。看透了生活的悲劇，再熱愛生活，這是史鐵生的理想主義，又何嘗不是人類共同的理想主義呢？

欲望是永恒存在的，欲望與現(xiàn)實之間的差距也是永恒存在的，這中間的鴻溝就是痛苦。那么有沒有除了痛苦之外的幸福和天堂呢？有！美國作家阿爾博姆《相約星期二》中摩爾教授的觀點很有啟發(fā)性：“死亡不過是一座橋，是到遠方去旅行，肉身是無法永恒的，永恒的是人類的精神與愛。”天堂是什么，天堂其實也是你我的心境，是一種精神與愛?！段遗c地壇》結(jié)尾的思索令人驚嘆，“必有一天，我會聽見喊我回去。太陽，它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當(dāng)它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暉之時。那一天，我也將沉靜著走下山去，扶著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處山洼里，勢必會跑上一個歡蹦的孩子，抱著他的玩具。當(dāng)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嗎？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恒。這欲望有怎樣一個人間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計?！笔前?，我們只有把這精神與愛壯大、點燃、傳承，才是我們?nèi)祟惞餐奶焯茫?/p>

世界是不完美的，生命是不完美的，時空是有限的，人生是有限的。這似乎是一個注定的悲劇。但如果換個角度去看，這又是我們抵達天堂的動力。因為渴望健康，我們鍛煉身體，我們創(chuàng)造科技；因為想要財富，我們努力工作，我們樹立理想；因為渴望愛情，所以要讓今天的自己比昨天更優(yōu)秀；因為要實現(xiàn)自我，所以我們要去改變世界，創(chuàng)造美好。正如史鐵生所言：“生命就是這樣一個過程，一個不斷超越自身局限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我們遭遇痛苦，我們超越痛苦，我們遭遇局限，我們超越局限，從而感到幸福?！边@么看來，沒有地獄，又何來天堂？苦難是人生之必要，欲望是人生之必需，抗?fàn)幨侨松厝?。唯其如此，生命才能由被動變?yōu)橹鲃樱赡ルy走向幸福，由地獄抵達天堂。這樣的生命觀，不是消極的阿Q精神，而是一種積極的進取態(tài)度。我想，史鐵生正是明白了這些道理，才會最終理解了上帝賜予他的殘疾，因為正是這些讓他有了更深刻的體會幸福的能力，可以讓他覺得哪怕是安靜地在荒園里冥想，看看如霧的蜂蟲，都是快樂的吧。于是，他感慨道：“抱屈多年，一朝醒悟：上帝和我并沒有做錯什么?！?/p>

史鐵生的作品蘊涵著深深的悲劇色彩，但他不是悲觀主義者。殘疾是史鐵生的宿命，而死亡乃至?xí)r空的毀滅都將是人類不可避免的宿命，沒有什么可以永恒，沒有什么可以一直榮耀，這一切看起來是那么地像悲劇，但唯其悲劇，更見生命的不屈、偉岸和壯闊波瀾，精神與愛的高貴永恒！

一旦死亡的壓力轉(zhuǎn)化成一種動力，一旦人生的絕境轉(zhuǎn)化成一種機遇，那么我們都身處地獄，而活在天堂！

作者簡介：沈周霄，碩士，系蘇州市作協(xié)會員，曾在《揚子江詩刊》《北方文學(xué)》等省級刊物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出版有散文集《黃昏的意義》。

（責(zé)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