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賈行家
我總以為智力的交流不如情感的相通,那些能坦然接受心靈或溫熱或劇烈震顫的人,才擁有我瞻望的幸福。也只有他們才清楚:人的心靈是為了迎接哪幾個時刻而來到世上的。
滿70歲那年,他說“太熱,分開睡吧”,就與老伴各自在兩個屋里睡覺。風傳地震,年輕人惶惶不可終日,有車的開到廣場上去露宿。他抱著被子去她屋里,說“我在你這兒睡一宿吧”,她看了他一眼,往里挪了挪。
十幾歲的男孩和女孩,肩膀挨著肩膀,坐在凌晨的臺階上,談論并不了解的事物,月光像涼水一樣把他們洗了又洗。他們將永遠不再遇到這個夜晚。
我們這座城,30年前更美麗一些,30年前的青年人更單純地喜歡藝術和美。在周日帶著手風琴、兩張反復聽過的唱片、散裝啤酒和簡單飲食,在一間狹小的宿舍里聚會,有時在晦澀的詩句中痛飲至次日凌晨。如今,他們中的一些人不在了,剩下的仿佛忘了那些一樣絕口不提,他們聰明地懂得:孩子們不會相信他們年輕過。
畢業(yè)班隔壁是個高考補習班,本來補習生和應屆生是互不來往的,但補習班里有個比其他同學大五六歲的姑娘,從縣城來,考了多年聲樂,總差點兒什么。她對同學的親近是姑姑式的,同學們都叫她“民歌姐”。有天太陽好,她臉上笑容明媚,說“姐給你們唱歌吧”,縱聲唱的是《走西口》,聲音讓她遠了,像磁帶似的反而更真切。操場上每個人的心都打戰(zhàn),她臉上的淚痕也是真的。
“我媽年輕守寡,獨自把我們姐弟五個都養(yǎng)成人,上學、參軍、成家,沒有送人或是死掉一個。她沒為吃過太多苦而抱屈,沒說過對于我們多有恩,將來要我們報答的話。遇到難過到沒有辦法的時候,她逐個摸我們的頭,說‘媽讓你們跟著我受苦,真是對不住你們’。從小到大,她舍不得打我們一下。她現在80多歲了,還總這么說?!?/p>
春天的公園里,晚上免票。有位二十幾歲的小伙子,親熱地拉著他的姥姥或奶奶,在她耳邊說話,神情自在。他本來可以用那個晚上去拉著某個姑娘的手。
菜市場上,攤販們的臉很少有舒展的時候,情緒、力氣和嗓子得勻到一整天里慢慢消耗。只有守著燜爐烤馕的男人邊干活邊跟著錄音機搖頭晃腦,含糊地唱幾句。得個閑空,他就奔到后面,一個胳膊下面夾著一個大眼睛、卷頭發(fā)的可愛男孩兒出來玩耍。連他在內,三個人都像是嬉笑叫嚷的娃娃。這快樂極動人,使見到的人都感慨“自己家里怎么就不這樣”。
女人經過苦楚,臉上帶得出來,夜市上烤冷面的年輕女人就是。烤冷面是窮吃食,因為腥辣而近乎葷,很受歡迎。女人自己推著掛滿煤氣罐、鐵箅子、水桶等物的車來去,上下人行道時,旁邊賣炸雞塊的男人就幫一把。后來倆人開始偷空聊天,女人有了點兒笑容。過了一冬天,攤子合成一個,男人自己推上推下,女人叉腰看著,神色舒展了許多,雖然那些經歷過的苦楚永遠在臉上帶著。
幾年前的一個電視節(jié)目上,一個老漢準備了一輛帶塑料棚的三輪摩托,拉上90歲的老娘,出門去旅游。他們住最便宜的旅店,用啤酒瓶子當搟面杖包餃子,走了小半個中國,準備老太太死在哪里就埋在哪里。他們是兩個顧慮很少的老人,是兩個輕易就做到了相愛的人。
他們夫妻兩個,丈夫是高個子,妻子要矮上近40厘米??上畠旱膫€子也不高,成年以后她常怨毒地責問父親“憑什么娶個侏儒來連累后代”。當年,他在兵團的廣播站里第一次聽到妻子的聲音,就開始瘋狂地想念她,“不知羞恥”地逢人便訴說。當得知她的個子只到自己胸前時,他不是失望,而是鼓起了追求的勇氣。
她是幾條街上最漂亮的姑娘好像還是昨天的事兒,兒女一點點長大也好像還是昨天的事兒。等到大醫(yī)院的大夫搖搖頭問“怎么才來?誰和你一起來的”時,一輩子就要這么畫句號了。她找來兒女囑咐,最后裝作開玩笑地說:“我死以后,你們可別由著你爹和別的女人瞎扯。”兒女也裝著笑。過了幾個月,想想孤老頭子的可憐,她又叫來兒女:“算了,到時候你們別管了?!?/p>
有一段時間,我終日待在醫(yī)院里,不時需要想辦法給“燒膛”的病人弄些冰塊??系禄凑战咏滹嫷膬r格把成杯的冰塊賣給我,我覺得合理。后來我又走得遠了一點兒,麥當勞的一個姑娘問我是不是給那家醫(yī)院的病人用的,又說:“那就不要錢了,下次你帶個大點兒的保溫桶來?!?/p>
病房里有位實習的小大夫,在本校讀研究生。她經驗不多,所以對很多情況都不知道該怎么辦,只是熱心,喜歡把自己的煩惱講給家屬和病人聽,仿佛他們是她村上的鄰居。趁下午沒人的時候,她摟著一位臨終的患者哭了一場,后來反倒被那位阿姨安慰了很久。不知道多久以后,她會開始習慣這些事。
病房里有一位護士是個胖丫頭,每兩個月去捐一次血小板。從左胳膊抽血,吸到機器里,提取出血小板,剩下的從右胳膊打回,一次需要兩個小時。有位女醫(yī)生也常常去獻血。她們都是下了夜班去,要不是遇見,彼此都不知道。她們說在病房里看到患病的孩子可憐,不盡自己的所有幫幫他們,會不安的。(抄錄自@言之)
她減掉40斤,終于敢自拍了,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發(fā)出去照片,一遍遍刷新下面的評論。新生開學,有家醫(yī)院聯系她,說一個患者通過骨髓庫和她的樣本配型成功了。見面時,醫(yī)生有點為難地說:“要做骨髓移植手術的話,需要您恢復到從前的體重?!彼肓讼雱傎I了夏天穿的裙子,說:“我可以盡快回到原來的體重?!彼蚕氲搅四莻€沒見過面卻和自己有關聯的人。
快遞員打電話說:“我等你回來。”我說用不著,“扔那兒就行”,他說一定要等。過了十幾分鐘(恐怕要耽誤他兩個活兒),見到我,說:“你和我叫一個名字,我一定看看你長什么樣?!比缓筇统鲂乜▉斫o我看。我羨慕他即興的快活??上谊幱艄褮g,否則就該和他合張影,各自發(fā)到微博、微信之類的地方。
超市收銀臺的女孩兒動作很慢,說話不敢看人,鼻尖上都是汗,主管不時過來查看,講解幾句。等不住的顧客就換條隊排。幾米外傳來一陣海豚似的尖叫,是個小女孩兒,飛舞著指頭沖她打手語,驕傲地指給領她來的中年女人—她們是來看她第一天正式上班的。女孩兒于是更加慌亂,好不容易給一個顧客結完賬,沖小女孩兒笑笑,回一個手語。
超市里,一個正在理貨的姑娘指著我購物車里的幾袋零食問:“這個你以前吃過嗎?”我搖搖頭。她向左右看看,如同我是她的好朋友一樣對我說:“你可千萬別買。我吃過,可難吃了呢!”
兩個女孩—其中一個穿西裝背心、梳短發(fā)背頭—手拉手走在商業(yè)區(qū)的步行街里。兩人突然面對面站住,短發(fā)的女孩把嘴唇按在長發(fā)女孩的嘴上,然后羞澀而驕傲地四下看看,繼續(xù)拉起她的手走路。這興許是她們商量好今天一定要做成的事。
老板娘跟老板抱怨:“那個保安又捅了簍子,賠了人家好幾百,挺大的歲數了,看不來眉眼高低,笨。你罵他,他就一副呆呆傻傻的窩囊表情,意思就是‘罵吧,就這樣了’,罵得你都心累??梢彩牵眿D早跑了,老家縣城有個上中學的兒子,一個月一千八的工資,寄回去一千二。唉,就會一天三頓猛吃,那個能吃的喲!完了還一點兒力氣都沒有,干啥啥不行,真是氣人。要不……再留他干一年吧?!?/p>
雇她看孩子的是個做生意的老板,沒設過小陷阱來測試她偷不偷東西;老板的妻子也不是這不吃那不吃的刁蠻人,還會很自然地和她一起做家務。彼此都覺得難得遇上,就一直做了下來。老板的孩子放暑假,她說:“讓俺把孩子領回俺們農村去,你們敢嗎?”老板兩口子都笑說:“那有什么不敢的,不一直都是你帶的嘛?!敝螅蜕狭嘶疖?。孩子終日在她家里騎豬、上樹、下河撈魚,曬得黑瘦黑瘦。
大三的時候,我有一天逃課去鄉(xiāng)下的河邊玩。后來有個大嬸去了。她非常警惕地問我“在這兒干啥”,說“這兒沒什么好玩兒的,趕緊走吧”。然后,她半拖半抱地把我?guī)щx了河邊,理由是“去年我就看見個和你差不多大的姑娘在這兒轉悠……后來撈上來已經沒氣兒了”。我時常想起那個大嬸粗暴而蠻橫的溫暖,再沒有過。(抄錄自@第二編輯部)
每條街巷里弄,每個村落,每間工廠學校,都曾有過很美的女人,像許多短促的事物,來不及被幾個人知道。那時照相是特殊開銷,是儀式,有時幾年都難得留一張。我們偶爾看到一張舊照,被里面明艷如昨的女人震驚到,她們穿過年月,沖著時間外面笑著,焉知未來的少女,可以隨意給自己拍照,隨意修改,供千萬里外的人隨意翻看。
“那年,在一個門票便宜的園林里,你懷抱熟睡孩子坐在游廊上。游廊通向假山,風在竹林里忽然響成一片,帶著南方花木的氣味兒穿過池塘。你說著什么,我沒有聽清,剛開始為了這時刻轉瞬即逝而難過,就看見一片葉子從你背后落了下來?!?/p>
《潦草》賈行家 著理想國|上海三聯書店2018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