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鈞
讀林清玄的《桃花心木》,十分欣賞里面那個種樹人。他將小樹苗栽進(jìn)土里之后,就開始模擬老天下雨的樣子澆水,有時隔三天澆一回,有時隔五天澆一回。他不想讓桃花心木摸到規(guī)律,生怕它因此生出“依賴的心”。有時,他甚至不惜讓樹苗干渴,“狠心”地辜負(fù)著它的期待。他的用心十分清楚,那就是,讓桃花心木學(xué)著自己去尋找水源,因為只有這樣,它的根才可以扎得深、扎得遠(yuǎn),才不至于被狂風(fēng)、干旱掠走了青綠,才可能長成供人仰視的參天巨木。
如果我們把種樹人喚作“狠心人”的話,那么,在他的反面則站著一個“好心人”。這個“好心人”的心是棉花糖做的。當(dāng)他看到一只蝴蝶拼死破繭,他不忍了。他想,那么柔弱的一個小生命,怎能扛得住從蛹的小孔中掙扎而出的痛苦,不如幫幫它吧。于是,他找來了剪刀,好心地幫助蝴蝶將孔洞剪大。蝴蝶得了外力相助,很順暢地就通過了那個“鬼門關(guān)”。但是,由于翅膀不曾通過用力擠壓而充血,被救助的蝴蝶徹底喪失了飛翔的能力。
第一個人因深諳植物向水性的特點(diǎn)而智慧地“虐樹”,第二個人因深憐蝴蝶的死命掙扎而聰明地“剪蛹”。在太多人心中,智慧即等于聰明;其實(shí),智慧與聰明之間,是永遠(yuǎn)不可能畫等號的。
我不知道天下做父母和教師的是否從這兩則故事中讀出了自己。你是(或接近)他們中的哪一個呢?
在大連海邊,我看到了這樣一座雕像——孩子初見大海,臉上寫滿驚異;孩子的母親則背向大海蹲下,為孩子系著松開的鞋帶。應(yīng)該說,這是一座構(gòu)思巧妙的雕像,它運(yùn)用了“婉曲”的手法,描摹出了孩子眼中大海的壯闊奇絕。但是,我卻在這個場景中溫習(xí)了太多母親“愛的習(xí)慣動作”。我有個朋友,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坦然蹲下來為兒子系鞋帶。我問她:“你為什么不讓他自己學(xué)著系呢?”她說:“他笨手笨腳的,系一個鞋帶需要老半天;我給他系,三秒鐘搞定!”我說:“你要為他系一輩子鞋帶嗎?孩子系一個鞋帶需要老半天,那是因為你殘忍地剝奪了他自己系鞋帶的權(quán)利。如果你給他機(jī)會,他系好鞋帶的時間一定會越來越短,甚至打破你三秒的紀(jì)錄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但是,每一次你都貪圖方便,強(qiáng)行為孩子代勞——他的笨手笨腳,是你一手打造的啊!”
據(jù)說一個化學(xué)教授選擇研究生時,一定要親眼看他點(diǎn)燃、熄滅一次酒精燈;而許多人恰恰就是在這一關(guān)上被“咔嚓”掉的。我想,一個長到十來歲了還“幸福”地被媽媽搶著系鞋帶的孩子,他的手,比腳靈活不到哪兒去,點(diǎn)酒精燈時不引起火災(zāi)就得念阿彌陀佛了。
我發(fā)現(xiàn)身邊熱衷“剪蛹”的人可真多??!他們離那個智慧的種樹人實(shí)在太遠(yuǎn)了。“憑什么要我‘虐樹?。颗c其‘虐樹,不如自虐!”——他們會這樣叫嚷。有個老人,帶著他從美國歸來的外孫乘地鐵。一上車,老頭兒就身手不凡地?fù)屃藗€座位,外孫剛要指責(zé)他“沒教養(yǎng)”,不想,老頭兒居然把搶來的座位讓給外孫坐——為晚輩效忠效力,恰是許多老年人引以為傲的嗜好。
有個母親也曾是個資深“剪蛹”人,退休后才恍悟自己全心全意為家庭和社會培養(yǎng)了一個極端自私自利又無德無能的渣滓。面對乞求她拿出“鮮嫩的骨頭”供自己啃噬的逆子,她哀號:“孩子,你搬出去住吧!”我把這個母親的泣血哭訴打印了好幾份,分送給我的同事。我說:“吃點(diǎn)‘抗慈丸,別得‘愛子病。”
讓樹根朝著水的方向奔跑,是我們對樹的大愛,也是我們對樹的尊重,更是我們對世界的明天做出的貢獻(xiàn)。因為我們不能陪孩子一輩子,所以我們不能立志為孩子系一輩子鞋帶、搶一輩子座位。在這個星球上,沒有哪棵參天大樹是憑靠人力澆灌才長到夢的高度的。模擬著老天的樣子讓桃花心木三旱兩澇,這不叫缺乏愛,這叫善于愛。不要被“畸愛”驅(qū)使著去充當(dāng)那個愚昧的“剪蛹”人,不要讓喪失了飛翔能力的蝴蝶痛苦地把我們稱作“兇手”。相信吧,那能夠按照正確順序利落地點(diǎn)燃、熄滅酒精燈的人,一定是那個瞬間就能將鞋帶系好的人。
(摘自《好家長》2012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