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黎平
山水詩是中國古代詩歌的重頭戲,幾乎每一位詩人都有山水詩作品。翻開《唐詩三百首》或《千家詩》,絕大部分詩歌當中都有關(guān)于風(fēng)景的描述:提起李白,我們首先想到的是“床前明月光”“飛流直下三千尺”;提起杜甫,我們就會吟詠“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提起王維,我們也會想起“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對大自然的描述和贊美是中國詩歌不可或缺的一個
部分。
因此,我們寫作時就可以從中國古典詩歌中汲取營養(yǎng),學(xué)到技巧。尤其是韓愈的山水詩,更是提高風(fēng)景寫作技能的寶典。
以文為詩:韓愈的山水詩更適合效仿
詩歌的語言是跳躍式的,講求靈感的銜接,而不講求畫面的連接;講求神合,而不講求形合。山水詩也是如此,畫面之間并不是完全對接的,很多時候都留有空白,是一幅心靈上的路線圖。例如王維的《觀獵》,本來的主場面在“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筆法忽然一改,到了“新豐市”“細柳營”,在這一處停留沒多久,又“回看射雕處”,目光到了天際線。
然而,文無定法,詩也無定法,一些敢于突破的文學(xué)大家能另辟蹊徑,開辟出新的文學(xué)園地。例如韓愈,他用寫散文甚至記敘文的路子去寫詩,照樣寫得詩意盎然。這種寫法,嚴格來說,就是“以文為詩”。
撇開“以文為詩”在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和功能,我們且從寫作的角度來學(xué)習(xí)一下韓愈的山水詩,看他怎么將詩情畫意與嚴格的散文布局結(jié)合起來,最明顯的莫過于他的《山石》。這是韓愈游惠林寺時寫的作品,全詩布局很嚴謹,一五一十地按照時間順序和旅行路線來寫。
先看時間順序。通讀全詩,我們能看到一個明顯的時間路線圖,從“黃昏”開始,到“夜深”“清月出嶺”,一宿之后,便是“天明”,時間線索很清晰,算得上是一篇嚴格的游記文章。
再看旅游路線。第一站是古寺,在古寺吃晚飯,住宿,黃昏見蝙蝠,觀壁畫,晚上看月亮,靜臥;第二天一大早登山,觀景,見落葉在溪,古樹十圍,體會涼風(fēng)吹衣的爽快,最后升華主題,感嘆人生重在悠閑自由,何必受世俗拘束。
時空上的布局,秩序井然,不講究跳躍,似乎和詩的調(diào)性不搭配。然而,這卻是一首千年傳頌的好詩,奧秘何在?就在于剪切畫面的時候,韓愈沒有記流水賬,而是有選擇性,有側(cè)重性,甚至有意無意地對畫面有所加工。
我們看韓愈是如何剪切和加工畫面的。
妙手剪裁:風(fēng)景也是可以選擇和加工的
寫風(fēng)景切忌流水賬,一股腦兒全部記下來,不是累死,就是枯燥死。而且,寫風(fēng)景的時候要長個心眼,不能風(fēng)景是啥樣,你就記成啥樣,在不失實的情況下,要注入自己的感情,甚至可以加工和變形。
韓愈游惠林寺,因為是黃昏時候到的,所以光線昏暗,而在昏暗當中,一切變得神秘而荒涼,這一印象讓他對自己所寫的主調(diào)做了一個選擇,要寫出古寺的荒蕪、神秘、野性。因此,他舍棄了精美的佛像、繁復(fù)的梁柱,而是著筆于黑暗中的蝙蝠、模糊的壁畫,陰森森的有點像恐怖電影,而這種色調(diào)和古寺的“古”很搭配。然而,與陳舊古老的建筑物相搭配的是植物的野艷和野蠻生長,大片葉子的芭蕉,碩大的梔子,建筑物的蒼涼,植被的叢生,正好形成古幽的氛圍。
很可能韓愈當時到寺廟的時候,環(huán)境不全是這樣的,但是畫面必須有主調(diào),元素必須有取舍,韓愈一橫心,干脆剪裁出一幅幽暗神奇的古寺圖。
既然如此裁圖,干脆就沿著這條路走下去。于是,這種荒蕪體現(xiàn)在臥具和晚餐上,“鋪床拂席置羹飯,疏糲亦足飽我饑”,一座荒蕪的古廟,滿墻依稀的壁畫,紛飛的蝙蝠,干脆連所住所食也是如此荒涼
粗糙。
到了晚上,荒蕪蒼涼感繼續(xù)蔓延,荒涼到連蟲子的叫聲都沒有,只有那冷冷的月光,冷冷地照耀著寺廟和客人。
和古幽的情趣相搭配的,是野趣,往往那些頹舊蒼老的建筑物,諸如古廟破村才和大自然的景物相協(xié)調(diào)。因此第二天,韓愈又展現(xiàn)了周邊的野趣?!疤烀鳘毴o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深山無路,迷迷茫茫走在云霧當中,這種感覺其實和“黃昏到寺蝙蝠飛”“以火來照所見稀”的感覺是一樣的。再如“時見松櫪皆十圍”,粗壯的古樹和古廟,正好是對應(yīng)的。
詩歌開頭的神秘氣氛,一直延續(xù)到了自然景色上。高明的詩人抓住了這一共同點,或者說,高明的韓愈始終將情感判斷放在古老蒼涼、神秘幽靜上,其他的特點都舍棄掉了。
我們可以推測一下,韓愈在游山的時候,看到的景物絕對不止他筆下所描述的這些,但是,前一天晚上夜宿古寺的蒼涼情調(diào)、昏暗氛圍,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那么,第二天選擇畫面,就必須有意按照這個基調(diào)去剪裁,哪怕錯過其他的美景。大自然有大自然的規(guī)律,而文章有自己的規(guī)律,可供表現(xiàn)的精彩有很多,但你只能表現(xiàn)其中的一面,韓愈就是如此操作的。
很多人在讀韓愈的《山石》時,沒有想到古寺和野趣的前后照應(yīng)。在情調(diào)上的無縫對接,也是此詩的魅力所在。
啟發(fā):設(shè)置一個色調(diào)籠罩全篇
韓愈的一些山水詩,循著記敘文的路線走,有分明的時間線索,有嚴格的空間線索,但并不等于走流水路線,而是對畫面進行剪裁和加工,因此并不影響它的詩情畫意。
風(fēng)景是多元的,人的觀察視角是相對單一的,而人們的閱讀審美情趣也是固定的,也就是說我的選擇是有限的。要寫好一篇生動有趣的風(fēng)景散文或者游記,就必須在這多元的材料當中進行剪裁,這注定了我們的敘述角度不能面面俱到,有什么辦法呢?可以學(xué)習(xí)韓愈的《山石》。(原詩為: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支子肥。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鋪床拂席置羹飯,疏糲亦足飽我饑。夜深靜臥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櫪皆十圍。當流赤足踏澗石,水聲激激風(fēng)吹衣。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鞿。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
在按照時空路線推移時,我們可以先設(shè)定一個主色調(diào),然后后面的一切跟著主色調(diào)走,符合主色調(diào)的留下,不符合的舍去。韓愈以頭一天黃昏看到的神秘古寺為主色調(diào),第二天在一幅幅畫面中選出與古寺情調(diào)相吻合的畫面,不吻合的忽略掉,吻合的重點描繪和刻畫。因此,看上去走的是按部就班的路線圖,其實都已經(jīng)過了精挑細選。
這是我們讀《山石》時必須留心的。
(選自《廣州日報》2018年2月16日,有刪節(jié)。標題為編者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