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里諾科河

李震宇

9月15日 胡安尼多

天剛蒙蒙亮，我就被遠(yuǎn)處傳來的奇怪聲音吵醒，那是一種混合著“咯咯”“呱呱”“咳咳”的吵鬧聲，在寂靜的黎明里，刺耳得令人心煩意亂。昨天我被蚊群圍攻了一個晚上，好不容易睡了幾個小時，卻又被這怪聲吵醒，只覺得頭暈?zāi)X脹，干脆打開房門，去看看這聲音到底是從哪里來的。

循著怪聲一直走到河邊，河對岸是茂密的雨林，聲音就是從雨林里傳過來的，我猛然醒悟，那是吼猴！我努力在雨林的樹冠中搜尋，卻看不到一只猴子，只聽見它們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那情況就像是夏天的早晨站在小樹林里，耳朵里灌滿了知了的叫聲，卻找不到它們在哪里一樣。吼猴的吼叫很有規(guī)律，從黎明到來前就開始，一直要叫到早上7點(diǎn)左右，然后就像接到命令一樣，突然間全體噤聲。生物學(xué)家的解釋是吼猴們用叫聲來劃分勢力范圍，傳達(dá)族群里互相要交換的信息。往后的日子里，每天的早晨我都是在吼猴的叫聲中醒來，根本就用不著鬧鐘。

洗漱完畢，我去餐廳吃早餐。不一會兒，美國父子兩人也來了。我問他們：“你們房間里有蚊帳嗎？”他們說沒有，再問他們晚上有沒有蚊子？他們說好像沒有哎。奇怪了，這兩個巨人難道是天賦異稟？待會兒哥倫比亞釣客也來了，用同樣的問題問他們，他們說蚊子太多，還好他們有經(jīng)驗(yàn)，自己帶蚊帳來的，否則要給蚊子咬到死。看著我身上被蚊子狂虐留下的痕跡，大家都同情地笑了。正吃著早餐，費(fèi)爾南多來了，我就說費(fèi)老板，你今天無論如何都得替我去搞一頂蚊帳來，錢我自己來出，不然明天我就被你們那好客的蚊子給逼走了。費(fèi)爾南多說真對不起啊，想不到我們這里的蚊子對你這么熱情，沒問題，我今天就特地為你再到卡雷尼奧港去跑一趟，一定替你把蚊帳買回來。他從辦公桌里拿出一個小盒子，說這是我們哥倫比亞制造的最好的驅(qū)蚊藥膏，你先用著，不行的話我再替你想辦法。

跟費(fèi)爾南多一起進(jìn)來的那個男子，我估計他就是導(dǎo)釣胡安，果然他很快就上來跟我握手，彼此也用不著介紹，想必他的老板已經(jīng)把我的情況跟他說了。根據(jù)西班牙語國家的習(xí)慣，我用胡安的愛稱胡安尼多來稱呼他，他說來這里釣魚的人，都想要釣孔雀鱸，那咱們今天就先從孔雀鱸釣起吧。

因?yàn)橹澜裉斓闹鞴ツ繕?biāo)是孔雀鱸，我從我的擬餌里挑出幾個米諾、兩個胡須佬，拿了三支路亞竿和配件盒，挎上照相機(jī)，簡簡單單地就出發(fā)了。我們在河邊登船，胡安一擰油門，到了！原來我們只是過了個渡。到了對岸，胡安把引擎拆下來扛在肩上，帶著我穿過一片雨林，走了5分鐘，眼前出現(xiàn)一個小湖。湖邊有一條玻璃鋼的小船。胡安滿身是汗地將引擎搬上小船，在引擎的位置安裝好，又招呼我坐穩(wěn)了，這才發(fā)動了引擎，小船慢慢地向湖中間駛?cè)ァ?/p>

胡安一邊開船，一邊和我聊天。他說這個小湖你不要看它不怎么大，可是曲曲彎彎有幾乎5公里長，一直通向雨林的深處。在雨季河水暴漲的時候，水位一下子可以抬高6米，這個湖就和外面的河道連通起來，到了旱季水位下降，這個湖就又和外面的河道隔斷開來，許多魚類在雨季時游進(jìn)湖中就不再離開，所以這個小湖里小型的餌魚，比如沙丁魚、阿靈蓋等等的密度很大，大型魚類因此也很多。但是這些大型魚類不缺食物，肚子經(jīng)常是飽飽的，就餌的意愿并不強(qiáng)烈，所以也并不見得好釣。胡安指著靠近岸邊的一堆水草，說你看，那里就有一群沙丁尼亞。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努力看去，除了覺得那里的水面確實(shí)有點(diǎn)波動，并不能看到有什么沙丁魚群。胡安很驚訝，說那么清楚的一群魚你都看不明白嗎？我再凝神細(xì)看，確實(shí)什么也看不到，這才知道我和這些雨林人視力的差距有多大。據(jù)說草原上的蒙古人的視力是城市人的12倍，那就算胡安這種雨林人的視力是蒙古人的一半吧，對比我這種四眼田雞，超我10倍總會有吧，想想真是驚人。我們正說著話，水草邊突然間有好多小魚驚惶地蹦出水面，然后從底下翻出一個大水花。胡安說你看到?jīng)]有？這下面有魚，恐怕還不止一條，要不你來試試看？

這話正合我意。我打開配件盒，挑了一個褐色背脊、橙紅肚子的米諾，裝了半米長的防咬線，裝妥后在水里拖拉一下，看看泳姿還不錯，再仔細(xì)打量了一下那堆浮草，覺得如果垂直朝河岸投過去，稍不留意手里的力度略大一些，就會投到岸上去，于是我說胡安尼多，能不能將船移動一下，我想與河岸呈40度夾角打擬餌。胡安立刻關(guān)了引擎，拿起船槳按照我所指的位置將船移動過去，等小船在最佳的攻擊位置停妥，我立刻向浮草外圍打出擬餌，打在浮草前面3米的地方，等米諾下潛后慢慢地往回拖，擬餌的泳姿很好，手里可以感受到它在水里一扭一扭往前走的節(jié)奏。

孔雀鱸是一種很有個性的魚類，它長到30厘米長后，就會有領(lǐng)域意識，把10～20平方米內(nèi)劃為它的私人領(lǐng)域，并且隨著它的個體長大，這個私人領(lǐng)域也逐漸擴(kuò)大。它就躲在這個私人領(lǐng)域里伏擊過往的魚類?？兹各|不是一種善于長途奔襲的魚類，但是它在突襲獵食的時候，會瞬間爆發(fā)出極快的泳速，并在水面上擊打出很大的水花，這就是令釣者心曠神怡的“炸水”，所以你只要把你的釣組投進(jìn)某一條孔雀鱸的私人領(lǐng)域里，并且那條領(lǐng)主魚正巧肚子有點(diǎn)餓，正在等魚送貨上門等得不耐煩的時候，在多數(shù)情況下，你都可以看到壯觀的炸水。在炸水之后，孔雀鱸就會咬著釣組往深水潛去，所以這也是一個起竿的信號。大型的孔雀鱸除了在它的領(lǐng)域里獵食之外，還有很強(qiáng)烈的排他習(xí)性，在它的領(lǐng)域里不允許其他的魚類靠近，如有其他魚類靠近，它必要驅(qū)逐之而后快。壯年的雄性孔雀鱸會在顱頂上長出一個堅硬的沖撞球，孔雀鱸會用自己強(qiáng)壯的沖撞球去頂撞對方，用健碩的身軀去擠壓，用強(qiáng)有力的尾巴去扇擊入侵者，如果這些都不能奏效，它們就會拿出最后一招，張開大嘴就咬，人類就是利用了孔雀鱸的這種特性來引誘它上當(dāng)?shù)?，有一種長達(dá)25厘米的巨型米諾就是為了激怒這種漂亮而兇狠的魚而設(shè)計的。

我的釣組緩緩地從浮草邊上掠過，擬餌在水面下50厘米處用很招搖的姿勢一路行來，竟然絲毫沒有引起什么反應(yīng)，只是掛上來幾根草莖。我在水里來回一拖，洗掉了草莖，重新將擬餌投往原處，這樣投了四五次，卻一個咬口都沒有，難道是這下面并沒有什么魚？我決定投最后一次，如果還是沒有反應(yīng)，我們就換地方了。最后一投才收了四圈線，我忽然感覺到了阻力，這是一個很強(qiáng)烈的信號，間不容緩，我立刻一扭腰就是一個猛抽，頓時竿梢就彎了下去，有魚上鉤了！被釣住的魚一個發(fā)勁向外猛沖，在8米以外的河面上打出一個很大的水花，緊接著就有一條色彩斑斕的魚蹦出水面，在空中做了一個很漂亮的翻滾，那紅艷的尾巴和尾巴上黑色的眼狀斑紋，是孔雀鱸獨(dú)有的紋身。胡安伸出抄網(wǎng)穩(wěn)穩(wěn)地將它兜住，我在奧里諾科河的第一條孔雀鱸就這樣前來報到。

我仔細(xì)地欣賞著這條約有3磅重的雌性孔雀鱸，和它的亞馬孫河同類相比，奧里諾科河的孔雀鱸明顯要漂亮得多。它的身軀是明亮的橄欖綠，間雜著三條黑色的縱向條紋，就因?yàn)檫@三條條紋，使它們在國內(nèi)被稱作帝皇三間。從側(cè)線以下橄欖綠向顯眼的黃色過渡，并且在下腹部閃現(xiàn)出富貴氣十足的金黃色，它那展開的背鰭和胸鰭是一種半透明的蔚藍(lán)色，而尾鰭的下半葉加上臀鰭和胸鰭則是明艷的紅色，再加上眼睛周圍一圈鮮紅，整條魚看上去美不勝收。按照孔雀鱸的排他習(xí)性，在一個范圍內(nèi)只會有一條魚，但是我懷著試試看的念頭還是在同一個地方又打了三竿，結(jié)果還真拉到一個截口，那是一條叫做比約丹的從未釣到過的魚，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卻能夠追咬它一半體長的擬餌，說明它的性情也是夠暴烈的。在我們亞洲的河流里，大部分的魚類都是素食或者雜食性的，斯文得可以，但是南美洲的河流卻是一個弱肉強(qiáng)食的野蠻世界，基本上魚都是以吞食其他魚類為生，把我們亞洲的魚放在這邊的河里，那是絕對沒有活路的。

我沒有想到哥倫比亞的天氣會熱成這個樣子，早上出發(fā)時帶出來的6瓶飲料，10點(diǎn)鐘不到已經(jīng)喝了4瓶，再一想突然醒悟，我們現(xiàn)在的位置離開赤道只有一步之遙，哪怕我以前在非洲都待過，但這一次是我這一輩子第一次在離赤道那么近的地方釣魚。在費(fèi)爾南多的農(nóng)莊里，釣客付完了該付的費(fèi)用后，所有的吃喝都包括在內(nèi)，所以哪怕你一天喝下三箱飲料都不必再付一分錢。我再三對胡安說，你如果口渴了盡管喝飲料，不夠的話我們下午可以多帶一點(diǎn)出來。胡安聽到我這么說，惶恐地連連搖手，他只喝自己用瓶子從農(nóng)場里帶來的白水，帶的水喝完，他就直接從河里盛水喝，他對我說他從小就是直接喝河里的水，從來就沒有拉過肚子?？磥磉@個胡安真是一個老實(shí)人，不肯占老板的便宜。

這個胡安，和我以前在巴拉圭河釣魚的導(dǎo)游阿爾西迪斯很像，都是那種很訥于言談的人，這樣的人在熱情饒舌的拉丁民族里，一百個找不出一個，可巧竟被我碰上了。我和他聊天聊得好好的，我就說胡安尼多，我給你拍張照片吧，剛把鏡頭對準(zhǔn)他，他就立刻一本正經(jīng)地緊張起來，好像對準(zhǔn)他的不是照相機(jī)而是一把AK-47，所以我給他拍下的照片，沒有一張不是板著個臉的，這使我感到非常好笑。

胡安有一半基瓦人的血統(tǒng)，他的母親就是基瓦族，這要放在幾百年前，那可是了不得的事情?；呷藘春飞茟?zhàn)，打家劫舍燒殺擄掠在印第安人里是出了名的，但是現(xiàn)在他們都成了老老實(shí)實(shí)的種田漢，絲毫也不想提起他們祖先的榮耀。

離開了第一個釣點(diǎn)，我們往湖的深處駛?cè)?，誰知走了5分鐘，這湖好像就到底了。胡安慢慢地操控著小船往一條很小的水道擠進(jìn)去，水道上空都是長得密密麻麻的樹冠，就像是一條不見天日的小弄堂，只聽到稀里嘩啦一陣響，隱約看到有幾個黑影從頭頂上掠過，胡安說這就是一大早在林子里聒噪的吼猴，我連忙拿起相機(jī)想要拍下來，但是哪里來得及，一瞬間，那幾個猴頭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還在四處張望，小艇已經(jīng)滑出水道，又進(jìn)入一個看上去就很長的湖。這個湖的湖水明顯發(fā)黃，兩岸都是密不透風(fēng)的熱帶叢林，活的死的樹枝布滿了水面，一看就是那種釣孔雀鱸最理想的地方。

我讓胡安用最慢的速度沿著湖岸行駛，向每一個看上去會有魚的地方打出擬餌，在這種地方打擬餌必須非常小心，手里的拋竿力度稍有差池，立刻就會掛到水面和水底的樹枝上去。奇怪的是這么理想的釣點(diǎn)卻沒有一個孔雀鱸咬口，每一次追咬米諾的，無一例外都是食人魚比拉尼亞。我起先以為是最兇狠的紅腹食人魚，但是它們的紅斑卻是長在鰓蓋的位置，體型又特別的大，這種食人魚在南美的河流里我還是第一次釣到。由于昨天晚上沒有睡好，我漸漸感到體力不支，只覺得手里的魚竿越來越重，每甩一竿都是氣喘吁吁汗流浹背，等到胡安叫停，說要返回農(nóng)莊吃午飯的時候，真覺得是如釋重負(fù)。

午餐以后，盡管天氣炎熱，我還是抓緊時間午睡了一個半小時，昨天夜間實(shí)在被蚊子虐待慘了，不補(bǔ)點(diǎn)覺下午撐不下去。

下午，我們還是回到了那個雨林湖中，大半天的烈日曬下來，水溫升高，水面上幾乎沒有魚活動的跡象，我們只好沿用早上的辦法，沿著河邊的雜樹叢挨個地尋找試探，卻很少有口，要有也就是食人魚。胡安又將船開進(jìn)一條小水道，從水道鉆出來，又是一個小湖，原來這個細(xì)長的雨林湖就是這樣一個湖套著一個湖，一直要連綿5公里，這種有趣的地方我還是第一次碰到。我們鉆到第四個小湖，已經(jīng)時近下午4點(diǎn)半了。這個湖呈半透明的淺褐色，和亞馬孫河的河水顏色有點(diǎn)相似，第一竿打下去就有魚咬鉤，卻都是很小的孔雀鱸，而且是另一個我從來沒有釣到過的品種，魚雖然小，可身上的顏色同樣鮮艷，到了夕陽西下的時候，魚口突然熱鬧起來，奶級的孔雀鱸排著隊地上鉤。和小孔雀鱸同樣活躍的是食人魚，我只要手腳稍慢一點(diǎn)，釣上來的小孔雀鱸不是被咬掉尾巴就是只剩個腦袋，食人魚的牙齒鋒利得簡直就像把剃刀。一直釣到暮色四合，就是沒有一條大點(diǎn)的魚。胡安說這個5公里長的雨林湖里有大魚，不過真的很難釣，沒關(guān)系，第一天就算是吃個頭盤吧，往后我保證你能釣到大的。

回到農(nóng)莊里吃晚餐，菲爾南多說，李先生蚊帳已經(jīng)給你買來了，這下你就放心吧！他們七手八腳地幫我把蚊帳裝了起來，我在兩臺電風(fēng)扇的夾攻下，躲在蚊帳里，在四下里唧唧的蟲鳴聲和夜鳥的怪叫聲中，終于沉沉地睡去。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