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閩
冬日,小雪前后初讀徐清松小說《麥城之春》(原名《蜘蛛人之死》),這里沒有春日的氣息,卻有一種圍繞著文字語句的清苦味道,夾雜進細碎冬日里的寒氣撲面而來;細讀《一份被背叛的遺囑》時便似食姜了,既有挑戰(zhàn)又富有了絲絲暖意;再讀這一系列的第三部中篇小說《成長如蛻》,還有其他作品及相關評論文章時,便有在一幅迷宮交錯的冬日里小徑畫作前的徘徊感了。及至大雪時節(jié),我終于可以談一下徐清松系列小說和相關作品給我留下的整體印象了,確有一吐而快的暢然。其間最深的感觸首先是覺得這個圈外的寫作者十分了得,他有非常專業(yè)的理論水平,并懷揣著非常宏大的寫作目標與計劃,著實令人刮目。但同時也有一個很強烈的感覺,他的小說與我通常閱讀接觸的不是一個路子,不是我要尋找的那類小說風格。所以閱讀徐清松是一種冒險,而現在來談他的小說可能是更大的冒險。
徐清松的《麥城之春》《一份被背叛的遺囑》和《成長如蛻》是一部系列小說中的前三部,這部作品由五部中篇構成,合成一部長篇,最初取名為《繾綣與決絕》,后來又改名為《邊緣人》。這個系列的作品是作者想通過一家人的現實遭際,來折射出一個村莊,一座城市,乃至一個社會在城鄉(xiāng)一體化進程中人性的裂變和物化所造成的個體與群體的心理癥候。還有兩篇尚未發(fā)表,所以很遺憾也只能說一些目前所看到的這三部小說給我的一點感觸與主要印象。這三部作品中出現的主人公均為當下社會中的邊緣人,也就是我們通常說的底層,《麥城之春》之中的父親是進城打工的包工頭,《一份被背叛的遺囑》中的母親是進城打工的保姆———即《麥城之春》中包工頭的妻子,《成長如蛻》中的主角為前兩篇小說主人公的兒子———一個農村留守少年,小說分別以父親、母親和兒子為敘事視角來展開敘事。
下面就從語言、結構、主題、人物形象幾個方面來簡單談一點感受吧。
一、語言———繁復雕刻之美
初讀徐清松的小說,對他的語言會有些不適應,密集、冗長、繁復,敘事太滿,讓人喘不過氣來。但這恰恰就是徐清松有意追求的“旁逸斜出的繁復語言”,這種語言的優(yōu)勢是可以讓句子的內涵豐富充盈,呈現出更多豐饒復雜的意象,這也是卡爾維諾在《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里,列為文學的五大特質之一的“繁復”。而我更喜歡用布魯克斯用來形容詩之美的花束比喻,來為徐清松這種繁復之美的語言添上一筆:其實這種語言中各個相關詞語是相互聯(lián)系的,所以更是一個生機勃勃有機的整體。它們并“不像是排列在一個花束上的花朵,倒像與一個活著的草木的其他部分相聯(lián)系的花朵”;這種語言之美更在于,不僅在整個句子各個詞語之間,它們與整個文本之間的關系也是如此,相互之間有著牽引力與張力,充滿生命感。這種美在于“整株草木的開花,它需要莖、葉和隱伏的根”。
在《成長如蛻》中有一段對綿延冬雨的描寫,不僅在詞語間有一種繁復的美感、似有生命中的整體觸感,也與整篇小說隱藏的主題息息相關。女孩手背上的漩渦、單調的擊水聲、晃動的細沙以及水消失在水中的景象,“都和在成長中蛻變的少年心理、視覺成像的記憶、生命將逝(文中的留守老人奶奶)的隱喻息息相關”。除此之外,這種繁復的文字也拉長及稀釋了小說中不停在縫制自己壽衣的另一邊緣人奶奶死亡將至的時間,而我的孤寂、奶奶的孤寂、還有死亡將至的陰影最終都隱匿到了水這一個意象中,而與這種孤寂與死亡的對抗,也都從很有重量的繁復感變得至輕,直至消失,“水消失在水中”了。
卡爾維諾說,“我努力消除重量,有時是消除人的重量,有時是消除天體的重量,有時是消除城市的重量;我尤其努力消除故事結構的重量和語言的重量”。看得出深受卡爾維諾影響的徐清松也在做著這種努力,在踐行卡爾維諾所說的“語言不是工具,語言就是實質”。因此,從另一個角度看,這種語言也實現了對社會中邊緣人形象進行了一種歲月時光的雕刻。
二、結構———多角度雕刻之美
在《麥城之春》時,徐清松采用的還是傳統(tǒng)的結構方式,到了《一份被背叛的遺囑》,則在結構上打破了固有的時間和空間,采用三線推進、交叉敘述的“麻花式結構”。這種結構也使我在閱讀時有一種食姜般的辣感與熱感,從剛開始的抵觸到后來帶有新鮮感的接納。其實,對這五部系列小說的整體架構徐清松早已作了精心謀劃:首先,這五部中篇小說中的每一部結構都是特立獨行的;其次,第二部和第四部中篇分別至少呈現出兩種以上鮮明的結構方式;再次,如若將第五部中篇的結尾三千字刪除,整部長篇小說就是一個完整的“鏈條式結構”。這樣,隨便從哪一部中篇乃至其中的某一個章節(jié)開始讀,都能夠讀下去,并保持總體內容上的整飭性和完整性。這種“紛繁多變的結構形式”,會使作品面目各異顯得搖曳多姿,但零散、破碎、間離的形態(tài)往往需要讀者自己去耐心地拼接、理出故事線索,這無疑帶來了繁難的閱讀障礙,實際上既挑戰(zhàn)了作者本人,也挑戰(zhàn)了讀者。
很顯然,徐清松選擇的是一種區(qū)別于傳統(tǒng)創(chuàng)作的先鋒實驗,除了自己所定位的這種“紛繁多變的結構形式”,還有繁復而又精確的語言之美,包括他對《百年孤獨》開頭句式的有所超越式的“探索性混搭時空式的敘述手法”等等,在我看來,或許可視為作者對現代社會現象的一種表現以及對抗。
除了他自己的主動選擇,也有現代社會這一背景下的自動選擇。后現代社會中的碎片化社會與異化的人在文學中用何種形式表現,都是每個寫作者面臨的選擇。徐清松希望用他能夠駕馭的語言、結構方式本身表現及對抗著整個現代社會的異化感和不安感,這也就牽涉到了他這一系列小說的主題之說。
三、主題———異質化雕刻之美
在《一份被背叛的遺囑》中,作者借小說中的孫教授之口,發(fā)出了哈姆雷特關于生存還是毀滅那段經典式對白的戲仿之寫。“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究竟哪樣更高貴,去忍受那狂暴的命運無情的摧殘還是挺身去反抗那無邊的煩惱,把它掃一個干凈?!倍鴮O教授對著主人公“我”說的是:“被生活同化還是被生活異化?這是一個問題。同化則同流合污,異化則格格格不入。而你,將何去何從呢?”———這無疑是小說的主題之一。
徐清松寫了一個被異化的社會,也寫了一群被社會所邊緣化的邊緣人的異化。在這樣的背景中,這些邊緣人又該何去何從?他們每個人都在經歷自己的煉獄。他將視角放在一群邊緣人身上,讓讀者看到邊緣人身上為整個社會的變遷所帶來的影響與變化,妥協(xié)與反抗。他用他的語言與結構對這些邊緣人的歲月與時光進行一種實驗性的精雕細琢。
徐清松小說語言和結構的某種創(chuàng)造性其實也揭示了現代社會的碎片感、陌生感。而現代社會眼花繚亂的變化,對整體性的排斥也體現在文學創(chuàng)作者的文本形式與語言之中。帶有后現代性質的作家在結構解構作品的同時,也暗含著對碎片式語言與結構隱藏的整體性追求。他們對傳統(tǒng)小說要素的一些抵制,其實也正像一些閱讀經典不能接受后現代碎片化式的內容與形式表現的讀者一樣,都是在抵制著日益加深的異化感與不安感。這一類讀者他們拒絕陌生感,他們要熟悉的形式帶來安全感,但從社會現象來講,真正明了的人也明白這種安全感已經全然逝去。從某個方面來講,后現代小說創(chuàng)造者恰恰敏感地深知并接納了這種陌生異化感,并用自己的文本對它們進行著再現,又在再現中用自己的文學理念進行著消解和對抗。毋庸說,徐清松的小說也在剖解著小說主題之一:異化,以及對異化的對抗。
這也關涉徐清松小說的另一主題表現,在談到這一系列小說創(chuàng)作時徐清松自己曾說過:“就讓肉身的繾綣與心靈的決絕如同電源的正負兩極將我們終生緊緊縈繞吧。”關于這一點歌德的《浮士德》中有著經典的臺詞詮釋:“有兩種精神居住在我的心胸,一個要想同另一個分離!一個沉溺在迷離的愛欲之中,執(zhí)拗地附著這個塵世,另一個要猛烈地離去凡塵,向崇高的靈的境界飛馳?!逼鋵?,徐清松這一系列小說中的人物身上大多有著這樣一種矛盾的體現與表現,那么異化的現實背景也就更加重了人物身與靈的矛盾掙扎。
徐清松用一種繁復的語言和不重復自己的結構方式在彰顯著現代社會的異化現實,并與之對抗著,他在用這種語言和結構雕琢著自己這一系列小說的內容與主題,也雕琢著筆下這一系列小說中邊緣人物經歷的時光歲月和邊緣人物形象。
四、人物形象———輕盈雕刻之美
在徐清松這一系列小說的人物中,給我留下較深印象的是《一份被背叛的遺囑》中的主人公———母親張守蘭,有著皎潔的月光之美。
小說以張守蘭的敘述角度講述了一個關于遺囑的故事。主人公張守蘭———文本敘述者“我”在退休獨居的孫教授家做保姆。因為結識了孫教授“,‘我才漸漸感受到被男人毫無所求的疼愛的滋味”。孫教授年輕時因為自己的前途,放棄了所愛的一個“像俺一樣有著一張長臉盤兒,留著齊耳短發(fā),頭皮一側別著一只薄薄鐵片制成的發(fā)簪,就連腮幫子上出現的兩團紅暈都那樣相仿的一個小閨女”。所以,“我”所受到的疼愛,也是孫教授補償式的發(fā)乎情止乎禮的關懷與體貼,但正是這份“精神之愛”使“我”這樣一個農村婦女,在別人家打工做保姆的幾年時光———“理解了城里人嘴上的‘愛是個啥?”
而讓“我”得以與退休的孫教授結緣,并最后得到一份遺囑(孫教授在遺囑中將自己的房子留給了保姆張守蘭)的物件是一條白色的圍脖,因編織這條白圍脖時被別人發(fā)現,她才從工地上給人做飯的變成了服裝廠里做制服的車工,后又被調到公司下面的裁縫店給人做活,這才機緣巧合在這里結識了孫教授。而“我”恰恰又是對文中重要的另一物件———遺囑執(zhí)行中的堅決背叛者———對于遺囑內容中留給“我”的房子沒有一絲覬覦之心,這一點“其實俺心里早就像夏夜的晚上在院子里往井下吊筲桶,左搖右擺使勁提上來的那波光粼粼的月亮一樣,亮堂得很”。一個對身外之物沒有絲毫覬覦之心的人,她所表現出身心的繾綣決絕似乎只是在情感之中。與小說中“教授與子女純然的物質關系,教授子女面對遺產的咄咄逼人,在教授尸骨未寒之時公然在遺體上翻找房產證、存折、現金的行為,以及褻瀆教授和母親純美關系的險惡猜測”的情節(jié)描寫對比,她的形象如同她亮堂堂的心一樣,顯出了皎潔的月光之美,樸實通透。
在小說中,“遺囑”這個物件的位置之重,是因為它同時也是一個標志,“指示了人物之間或事件之間的關系”。如卡爾維諾在其分析的小說《瘋狂的奧蘭朵》中所講:“我們看到一系列交換劍、盾、頭盔和馬匹的場面,每一樣東西都具有特殊功能。如此一來,便可以依據交換某些物件的擁有權來展開情節(jié),每樣物件都被賦予一定力量,決定某人此物之間的關系”??梢哉f,在這篇小說中,徐清松正是借“遺囑”這一物件的從無到有,到究竟誰才真正具備擁有的權利,展開故事的情節(jié),并以此物件作為人類欲望的一種朝向,它是被執(zhí)行了還是被背叛了,作為故事節(jié)奏前進的動力,再以遺囑最終被主人公“我”沖入馬桶里的消失,使“我”借由此物件又從有到無的情節(jié)發(fā)展,完成了一次對抗死亡與傳統(tǒng)婚姻的過程———孫教授之死的重量、還有包含著那份帶有欲望“疼愛”的沉重部分都消解在馬桶里,重量與欲望都被沖刷掉了,消解在水里,變輕,變無。最后,代表那份“疼愛”的遺囑留下的只是另一個物件———信封,被“我”惴惴不安地攜帶著,前行;因為,生活終將是要繼續(xù)。
卡爾維諾在《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中討論“輕”這一主題時曾舉了神話中珀爾修斯與美杜莎的例子,珀爾修斯能夠斬下美杜莎的頭顱而沒被變成石頭,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躲開了美杜莎的眼睛而借助了鏡中的影像,“珀爾修斯的力量永遠來自他拒絕,但不是拒絕他注定要生活于其中的現實。他隨身攜帶著這現實,把它當作他的特殊負擔來接受”。而小說《一份被背叛的遺囑》中的“我”,也正是借助消解了遺囑這一物件,并將其留下的“精神之愛”的象征———“那個巴掌大的黃信封被俺塞進了褲腰”來隨身攜帶,以此之輕來面對她此后一生都要生活于其中的現實之重,實現了轉個彎面對現實,而非直面被壓垮壓折。也因此將生活與現實的沉重都變得輕盈起來,并在將她未來生活變得愈加孤獨、愈加皎白起來的同時,也使得讀者心存唏噓,與主人公并肩前行。對生命終將繼續(xù)、總在繼續(xù)這一母題的文學探索,在張守蘭這個人物身上,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卡爾維諾對珀爾修斯與美杜莎之間關系的隱喻,也暗示創(chuàng)作者要將現實世界作為一種特殊的負擔來隨身攜帶,將沉重的事物或現實以“輕熟”的語言結構等技巧來輕逸地表達。徐清松在《千年一相逢———卡爾維諾<未來千看文學備忘錄>閱讀札記》中寫道:“于小說而言,我主張一種創(chuàng)作者以臨終之眸回望的情態(tài)和視角進行敘事,以臨終之言對生命中任何驚濤駭浪的往事予以輕描淡寫?!币虼?,在《一份被背叛的遺囑》中,在張守蘭這一形象的刻畫中,經作家有意的雕琢之手,人物也就被雕刻得皎潔坦然,如月光,雖只是淡淡地照在人們心頭,但卻輕而透徹,留有余味。
在《成長如蛻》中也有類似“白圍脖”“遺囑”物件的描寫,比如象征生命與死亡的奶奶的壽衣,還有象征母愛與生命之愛、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氣味“乳香”。這些物件及氣味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力量,有時決定了人物之間的關系,并推動了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同時,也從不同角度將沉重變得輕盈,雕刻著他筆下這些邊緣人身上發(fā)生的故事、經歷生活的歲月,帶有了他自身的小說特色。
在此,也有必要提一下徐清松的另一篇小說,題目叫做《一個句子對作者和讀者的抵抗》。這篇小說破天荒地以逗號開頭,以逗號結尾,小說中的“我”就是一個句子,小說主人公“你”則是這篇小說可能存在的一個讀者,小說中的“徐清松”有三重屬性,既可以當做小說人物,又可以當作作者本人,更可以當做小說中的那個“我”———即句子。這個小說很燒腦,卻也頗為生動有趣。我想徐清松寫這樣一個小說無非也是在實踐他的一種文學理念與主張———即嘗試小說的無限可能性。無疑,他是一位在自己的文學理念路上勇往直前的寫作者,他要用自己的方式來搭建自己的文學王國,并沉浸在自己的文學世界里樂此不疲。
大家似乎都意識到了當下小說的同質化現象,徐清松深受后現代文學大師卡爾維諾的影響,這讓他一開始創(chuàng)作就比較自覺地在探索和追求小說的異質性,他讀了不少經典,從先鋒大師們那里汲取精神能量,讀他的小說會感覺到他不是簡單的模仿,而是在試圖創(chuàng)新與超越。徐清松目前公開發(fā)表的作品可能還不是太多,但他作品中的優(yōu)長是顯而易見的,拒絕平庸,敢于挑戰(zhàn)自己和文字,為內心寫作,不功利,不迎合讀者,保持一種獨立性和純粹性是他最可貴的地方。但這也可能使他和他的小說會長久的地寂寂無聲,因為不夠主流,因為先鋒本身的局限性,作品的發(fā)表、出版都會有一定難度。
我想優(yōu)秀文學的品質除了技法的高超嫻熟,還應該有厚重的思想內核和精神燭照,有一種穿透文本抵達讀者心靈的震撼力量。徐清松并不缺少才華,他還有一個優(yōu)勢就是擅長解讀和梳理經典作品,這無疑會給他的寫作帶來某些幫助。那么,我希望徐清松的寫作能夠更加開闊與包容,可以將先鋒性與傳統(tǒng)性在寫作中更好地打通融合,尤其在人物的塑造上和人性層面作更深入地勘探與掘進,關注及表現社會變革中人們的真實傷痛以及人類生存的各種可能性,使作品不僅呈現出不一樣的面貌與氣質,也能讓讀者有一種接受的愉悅與快感。畢竟,小說還是寫給人看的。
也許徐清松本人和他的作品都屬于邊緣化的,但我依然要向徐清松的寫作致敬,期待讀到他更有分量的作品,也祝愿他的文學之路更加扎實更加寬廣。
備注:《麥城之春》刊載于《雪蓮》2017年第5期;
《一份被背叛的遺囑》刊載于《四川文學》2017年第9期;
《成長如蛻》刊載于《莽原》2017年第4期小說頭題;
《一個句子對作者和讀者的抵抗》刊載于《西湖》2017年第4期;
《千年一相逢———卡爾維諾<未來千看文學備忘錄>閱讀札記》擬刊登于《雪蓮》201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