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夢源
十二歲的少年從他長久的甜蜜的夢里醒來了。他揉揉眼睛,從他安眠的樹洞里起來,用一種小孩子般的任性跨了出去———他滿不在乎,以為這種隨意能讓他顯得成熟———然而不過是懵懂。
他看這個世界的春。太陽從林間的霧氣里濕漉漉地升起,溫柔地送來一個早安吻。將醒未醒的湖面被陽光金色的發(fā)絲拂得有些癢,于是輕輕打了個噴嚏———一只灰色的小鴨子咂吧著嘴從水里鉆出來,意猶未盡。
他很想去碰碰它,問一句:嘿,你好嗎?
他乘著一片巨大的芭蕉葉子,靜靜地剪開湖面,霧氣像細雨,沾濕他的面頰,他的眼眶像新生的嬰兒一樣濕潤了。這潮濕而又溫軟的乳白的霧讓他想起母親的乳汁,那真是很久以前的記憶……
陽光正在起身,從這湖和這湖上的霧氣里,像一只破繭的鳳尾蝶。一起醒來的還有湖岸邊新生的樹芽和地上沾水的腐爛的花瓣,漾著一種森林深處的清新和腐爛纏綿在一起的氣味。
———這里是四月的黎明,林子里流動著初起的寒意,
在乳白的紗一般的晨霧中,他帶著滿腔的快樂出發(fā);
那有靈性的芭蕉葉的小船,早已靜靜地隨波遠去;
滿懷笑容揮手作別的是他,踏著落葉向林中出發(fā)的是他,
他想,在這片密密的密密的林子外面,
有著前所未有寬闊的田野平原!
他想,在這片密密的密密的密密的林子外面,
有綠紗巾一樣的風,有撲閃著磷粉的蝴蝶,銀子做成的月亮,
那里有一個新鮮的未知的世界!
……
他走,走,走過新綠的灌叢,走過鮮紅的野草莓,走過白色的鴿子或農(nóng)人淺色的草帽。在田野的盡頭,他停下,享受了晚風送給他的一支曲子。
他看這個世界的夏。在那,有一條綠色的溪流,上面有一條松木鋪成的松木香味的橋。橋在那里做什么呢?誰也不知道。
在橋下潺潺的潺潺地流水里———哦,那是一場節(jié)日游行嗎?喇叭花開著道,山百合和野草菊跳著轉著圈的舞步,白胖的蘑菇們舉著小傘跌跌撞撞地跟著,還有無數(shù)不知名的花草小碎步著,招搖。
一切都發(fā)生在潺潺的潺潺地流水里,虛幻而歡樂地顫抖著,挑逗著水里的陽光。忽然地,有一尾小魚擺著尾巴擺著尾巴游下來———它的嘴巴一翕一合———于是那些白的黃的紅的粉的快樂的煙花就變成了一串圓潤的彩色泡泡。他把這一串珍珠般的泡泡小心地托起來,圍在旁邊的一株野薔薇上。
薔薇的刺“噗”一聲點破所有沉睡的夢,
———聽吧,聽吧,那不是在夜的湖水里沉積的夢,
那是一朵又一朵歡呼的太陽!
他在歡呼里向前奔跑,像馬一樣甩動鬃毛。他跑過燃燒的火把和沁涼的泉水,跑過犬科動物溫熱的舌頭。他像穿了永遠無法脫下的紅舞鞋,而他知道他只是想解放什么。
在一個城市里,他見到凝著白霜的西瓜冰棍和制造出風的扇葉,在他所跑過的路的旁邊。他們很愿意幫助他緩解烈日炙烤下的目眩。但他高傲地拒絕,甚至不曾為它們半分停歇。
他遇到很多很多的人,在這路上。人,這是他遠遠見過卻不敢深入接觸的存在?!八麄冇兄乙粯拥纳砀?,我一樣的面貌,但他們究竟是什么?”
年輕的好奇和膽怯使他渴望接近他們:也許他們是我。他小心而又小心地靠近他們中的一個。
他們是那樣的年輕、快活、友善!他們暢談,歡笑———他不知道人是這樣的健談!路,路在他們腳下無限地延伸,延伸,好像沒有盡頭似的,隨著他們的心意做著自由的奔跑。
但人是要走了。無限延伸的路像喀巴拉一樣分裂出枝節(jié)。在每一個分裂的節(jié)點,他剛交到的朋友們像魚一樣倏忽游走。交匯時互放的光亮遠去了,現(xiàn)在只剩他一個人擺著尾巴向前去,像很久以前他這樣沖向另一個細胞。
從大海向著小溪,從黑藍向著青綠。紛繁的選擇像塞壬的歌聲誘惑他,而他終于選擇了唯一筆直的一條。水道收縮著,最終是一條潺潺的潺潺的綠色溪流。
在松木的散發(fā)著松木香味的橋下,他一翕一合,吐出一串圓潤的彩色泡泡。
他看到秋,秋是從一顆銀杏上開始的。世界上居然也有這樣的銀杏,它是陽光一樣純正的金色。那金色的葉子片片地飄下來,像是陽光金色的睫毛,又像游走的金色火焰,在暗色的松軟的大地上熊熊地燒,那里像是金色的火海。然而火中卻又生長出樹———銀皮的白樺,紅發(fā)的秋楓,青針的油松,高高的,撫摸著云的臉頰。
林子里有高高的果樹,很大的一棵。在高高的樹梢和樹梢的樹梢上,那里有著:甜的果子,酸的果子,苦的果子,辣的果子,咸的果子,都是透明的,像包著玻璃紙的星星。一只白色的小鳥拖著尾羽在樹巔上盤旋,老樹抖抖身子———
于是透明的雨下起來了:圓圓的可愛的草莓,寶石形的蘋果,星星一樣的橘子,都像雨滴一樣緩緩地在半空中飄著,落著……“世界都融化在甜甜的果香里,”躺在果子堆上的他這樣想,“你看,它們不折不扣地鋪滿了我的胸懷,我也像個圓圓的果子了?!?/p>
他要這么多的果子做什么?
釀酒吧,釀酒吧,那醇厚的液體會告訴你一切的答案。
醇冽的酒把往事都拖長在余味里。九月葉影浮動的光波中,她跣足走來,穿著一條黃裙子……
她不在那兒,她就在那兒,海角天涯,或近在咫尺,但總之———她在這短暫的一瞬內(nèi),來到他的酒中,他的夢中,與他交換一個名為“頂針”的吻……
于是,他連愛情也見過了。
他在陶醉里走向冬。這里什么都沒有。很冷。冷冷冷冷。冷得他牙齒打戰(zhàn)。冷得他臉頰生疼。所以他很快跑了出去。一片雪花不小心撞到他懷里,再沒跑出去,被他的心跳化成胸襟上的一點水跡。
他又跑到了一個春天。真巧,這正是他從安眠中醒來的那個日子。雖然樹洞不是他習慣的樹洞,風景不是他習慣的風景,但他把這歸結為自己的成長。成長,他有點喜歡這個詞,它聽起來像貓科動物藏著爪子的軟軟肉墊和芒果的核。
于是十七歲的自由思想家回到了他溫暖的安眠的寓所。他屈著膝縮進他年幼的棺材里,小心地拉上棺蓋。現(xiàn)在他完全浸沒在黑暗里了,他想。于是他將雙手疊在胸前,心滿意足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