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小巷

邱玲 1974年生，廣東海豐人，畢業(yè)于武漢大學(xué)金融系，在廣西柳工機(jī)械股份有限公司工作。曾獲柳州市散文大賽一等獎。作品散見于《廣西工運(yùn)》《工人日報》《柳州日報》《南國今報》《柳州晚報》等。

1

我家以前住在榮軍路上的一條小巷里，那片兒是老城區(qū)，普通門戶的人家在這里過著平凡煙火的日子。那條小巷沒有名字，巷道口一米來寬，巷子里最寬處能容得下三五個人并排行走，而多處僅容兩人通行，整條巷道顯得狹窄而陳舊。小巷兩旁是一人高的圍墻，如同兩道古樸的屏風(fēng)，墻面上點綴著斑斑駁駁的苔痕，寂寂的。那兒有三四層高的狹長的大板房，更多的是低而窄的灰瓦房，房頂密密匝匝地向巷道深處延伸。不仔細(xì)看，這條小巷很容易淹沒在熙熙攘攘的車聲人流中。

小巷的每一個早晨，都是被腳步聲喚醒的。當(dāng)人們雜亂的腳步踏過街心的石板路，小巷里隨即響起一片吱吱呀呀的開門聲，做飲食鋪子的鋪門木板被一塊塊卸下來，擱在門口。隨后就是住戶門的漸次洞開，人們在陽光中或在細(xì)雨里，開始了一天營生的忙碌。

“小楊，準(zhǔn)備出攤?。俊痹缟掀唿c。黃伯伯拉開木板門，一眼就看到隔壁家的楊姐。楊姐正側(cè)身抵開門簾布，兩手端著圓鐵盤，上面排滿了剛出蒸籠的面點。她抬頭看了看已經(jīng)老高的太陽，一邊不好意思地說：“唉，今天起晚了?！币贿吋涌炷_步向巷道邊的三輪車走去。

小巷里居住的，多半是在附近工廠上班的工人，也有不少做小買賣的攤販，因為這兒房租便宜，受到小攤販們的青睞。清早三四點，做小買賣的那些人就早早推著三輪車出去占攤位了。上班工人要到六七點鐘才不緊不慢地從木門里出來，洗臉、提水、做飯。

機(jī)械廠在眾多工廠中是獨(dú)領(lǐng)風(fēng)騷的。產(chǎn)品銷得旺，福利多，總是讓人妒忌。它像塊磁鐵，把小巷的居民深深地吸引。工人大禮堂，燈光球場，職工澡堂，從當(dāng)?shù)毓賳T到街頭小販，都把機(jī)械廠作為靠山。學(xué)校放假后，學(xué)生們在廠里幫做些事情，雖然錢不多，但有趣而有意義。小巷的孩子玩的游戲也享受到機(jī)械廠的惠及，找機(jī)械廠里的大人打個鐵環(huán)、鐵陀螺什么的，那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我們簡直把機(jī)械廠當(dāng)作天堂。

大李是魚峰機(jī)械廠的工人。大李祖孫三代七口人，一起擠在一間二三十平米的瓦房里。李媽媽是地道的柳州人，特別喜歡罵人。我們都怕她，不敢去招惹她老人家。大李每天很早就去工廠，晚上還要加班。他一年四季都穿一身藍(lán)色卡其工裝，工服上的油污似乎永遠(yuǎn)也洗不干凈。每天晚上回來，進(jìn)門就向老婆匯報：“今天多掙了五個工時，累了?！痹掃€沒落音，人已經(jīng)趴在床上。早晨六點，又跑了。大李沒有不良嗜好，工作忙得連出去玩都沒有時間，每月的工資、加班費(fèi)都如數(shù)上交給老婆。他老婆很滿意大李，她多次跟姐妹們說，找老公就是要找在工廠上班的男人，最可靠。

陽光暖暖的，三三兩兩的老人喜歡湊在一塊聊天、打字牌，擺一方矮桌，粗瓷的茶具，便可一天。白天男人、女人或去工廠或外出，小巷里的孩子便會出來玩，撿個奇形怪狀的樹枝都會玩?zhèn)€老半天，一會兒簇?fù)碇苓M(jìn)一家，一會兒又蜂擁出來繼續(xù)打鬧。孩子大大小小有十多個，他們多數(shù)不上學(xué)，僅有四五個在附近的幼兒園和小學(xué)就讀。很多大人都認(rèn)為，他們遲早要把孩子送回老家上學(xué)，但現(xiàn)在他們沒有多余的錢折騰。小巷里的人彼此都知道生活的不易，一些老人照看自己的孫子時，也會順便照看其他人家沒人照看的孩子。

巷子里，人們都喜歡侍弄花草。月季花是當(dāng)家主婦們的偏愛，屋前院角種上一株，幾年就熱熱鬧鬧地成為一叢。為避免西曬，靠西面的人家在墻根院角種了一株爬山虎，不起眼的小苗竟如火如荼地爬滿了屋子的一整面墻。再往上，在陽臺種的三角梅，呼啦啦地開滿整個陽臺，一團(tuán)團(tuán)火紅或紫紅色的熱情層層疊疊、肆無忌憚地噴薄而出。這耀眼的紅，在灰一色的泥磚瓦房上躍然而起，與藍(lán)天相映成趣，整個小巷都是流光溢彩的。更多人家的門口，爛臉盆、泡沫箱，但凡能用得上的器皿，都種有大蒜、小蔥和白菜等小菜，它們個個精神抖擻地挺起小身板，展現(xiàn)別樣的頑強(qiáng)的生命力，笑意盈盈地望著小巷來往的每一個過客。

而春節(jié)還沒有過去，城里就開始刮起春風(fēng)。此時的風(fēng)仍然殘留些許寒冬的秉性，再加上巷子窄小，不像平坦開闊地，風(fēng)到這兒就會驟然聚集，呼呼地卷過屋頂，把一片片油毛氈吹得翻飛不止，偶爾還把瓦片吹落，發(fā)出摔碎的脆響。

2

在我小的時候，小巷里的人家多半是糧食不夠吃，紅薯便成了最重要的輔助性食品，可以當(dāng)主食，也可以當(dāng)零食。人們將紅薯切絲、切丁，曬干，儲存在密封的容器里，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煮飯時再把它和半熟的米拌在一起，這是小巷里的人常吃的紅薯飯。

家里有幾口人，每頓煮多少飯，做幾個菜，主婦們都是要算計好的，米不能下多或下少，下少了又吃不飽，下多了又浪費(fèi)，天氣熱，不能儲存。每家都有一個量米的升筒，竹子做的，一升筒就是半斤米。如果以紅薯飯作為調(diào)劑，這種飯是非常好吃的，但是對于缺糧少食的人家，吃多了便吃不出香味，甚至是難以下咽的。當(dāng)年我們家?guī)缀趺刻於汲约t薯飯，吃得我都要吐了，后來爸爸就帶哥哥們?nèi)ズ永锩菸嚫纳苹锸场?/p>

在南方，螺螄是再普通不過的東西了。但凡有水的地方，就有螺螄。我們把摸到的螺螄養(yǎng)在清水里，泡養(yǎng)兩三天，等螺螄把肚子里的泥沙吐干凈，用老虎鉗把螺螄的屁股剪掉，待用。媽媽用少量豬油加熱到沸騰，加入拍碎的大蒜、生姜絲、新鮮的紅辣椒一起下鍋爆香，再把酸筍、鹽和處理好的螺螄，一同煸炒入味，最后加入紫蘇葉、芫荽之類的香菜葉翻炒一番，略加水加蓋燜煮。燒制十多分鐘，螺螄的蓋子多數(shù)脫落。小小的房間充滿了誘人的香味，口水滋滋地就想往外流。

我和哥哥就站成一排，看著母親忙碌，不住地吞咽口水。每隔一會兒問母親，還要多久呀？還要多久呀？母親笑著說，再等一下。幫母親添柴火的大哥不耐煩地打斷我的吵嚷，真沒耐性！我不再說話了。好不容易等到汁水差不多收干了，一盤酸筍煮螺即可起鍋上桌。這螺螄簡直是味道鮮美得不得了。

我們迫不及待地用手拈起一只螺螄就往嘴里送，受熱后的螺螄可不好對付，螺螄殼會燙得手幾乎想丟開，但還是嘗試抓取往嘴里送，“哧溜”一聲，螺螄肉即被吮吸吃掉，再把螺螄倒置個兒，靠在嘴邊高懸，不浪費(fèi)每一滴螺螄汁。我還把螺螄舔過一遍才肯把螺螄殼丟去。其實，螺螄殼是不忍拋棄的，而是丟進(jìn)一個大鋁盆里，螺螄殼圓滾滾地叮叮作響，清脆悅耳，頗有珠落玉盤的韻味兒。當(dāng)天晚上。母親用螺螄殼熬出一大鍋高湯，這是煮面或煮干粉最鮮美不過的湯汁了。在捉襟見肘的年代，小小一顆螺螄是最常見的葷菜，而自制螺螄面、螺螄粉，那種酸辣爽燙一直刺激著唾液腺，讓人欲罷不能。

爸爸曾在部隊的把兄弟周叔叔，每年來看我們，總會帶來滿滿的一口袋大白米，足夠我們吃一陣子。那時我常常不明白，小巷里的人們每日勞作之余為什么總是那么憂郁。后來爸爸告訴我，是因為生活太苦了。家里人多，糧少……看著爸爸額頭上深深淺淺的皺紋，滿手暴起的青筋，我隱隱約約懂得了生活的艱辛。

黃昏時炊煙從各家各戶的煙囪里裊裊升起，小巷里不時地飄出菜香味。女孩子們還在地上新畫的房子里跳房子，男孩子們?nèi)齼蓛傻貪L鐵環(huán)、抽陀螺、拍畫片，每每那時就會停下來，蹲在小巷墻角聞著香味從誰家窗戶飄出來，聞到肉味的時候就偷偷吞咽著口水。

“大毛二毛，回來吃飯了！”

“玲玲，回來吃飯啦！”

聽到喊聲，我們就會從小巷各個角落里跑出來，回家吃飯。很明顯，玩興正濃的我們一個一個被叫了回去，是根本沒辦法安心坐在桌前吃飯的。我們在家里急急忙忙地夾點菜，隨即一個一個端著飯碗跑出來，又聚在一起。新到的小伙伴總會把碗高高舉過頭頂，讓其他伙伴猜猜今天他們家吃了什么菜，嘰嘰喳喳，熱鬧非凡。我們一人端著一個碗，一邊往嘴里扒飯一邊看著別人玩，有的吃上幾口就把碗放在一邊或讓別的孩子端著，繼續(xù)投入游戲中。

吃過晚飯，忙碌了一天的大人們都出門來擠在小巷里，年過半百的老人和年輕的媳婦都常聚在一起。孩子們也不甘寂寞搬個小凳子來湊湊熱鬧。老人們湊在一起談?wù)撟约业氖聝海簝鹤尤绾稳绾危眿D又做了什么啦……家家都有新鮮事兒，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有時他們也會談?wù)撘恍﹪倚抡?，比如城?zhèn)居民養(yǎng)老金保險對個人劃不劃算等大事。每每談到國家給予的優(yōu)惠時，臉上都會情不自禁地?zé)òl(fā)光彩，不住地贊嘆，并一再告誡后輩們要珍惜現(xiàn)在的生活。年輕的媳婦們?nèi)宄扇?，手上嘴上，都沒閑著。她們或織毛衣或抓上一把瓜子嗑著、聊著。聊的話題大多是夸耀自家娃兒和自家男人以及各種生活瑣事，邊干邊說，笑聲飛揚(yáng)。她們最喜歡的還是高聲闊談她們新買的衣裙、新做的發(fā)型，那神情比吃了蜜還甜。小一些的孩子趴在地上專心致志地玩彈珠，完全不理會大人說不給弄臟衣服等訓(xùn)誡。他們時不時地你拍拍我，我逗逗你，十分開心。大一些的孩子都不玩這些游戲，只有“三個字”“官兵捉強(qiáng)盜”等頗為考驗智慧和應(yīng)變能力的游戲才引起他們的興趣。什么調(diào)虎離山、聲東擊西之類的兵法，大家?guī)缀鯚o師自通，運(yùn)用熟練。玩得渾身大汗時還可以下柳江去游泳，當(dāng)成洗澡，再也沒有比這更快樂的了。

每回做游戲，總是見不到羅美麗在奔跑，大多數(shù)時間她都是“站樁”的角色，也就是游戲開始后，她喊出“三個字”就僵在原地不動，然后看著其他人玩命地奔跑，而她則等待著隊友來幫忙“解綁”。我打趣著說她真差勁兒。她卻得意地對我說，“差勁兒啥？這樣很安全，就算隊友把我松綁，我也只是象征性地隨便跑兩步，一看勢頭不好馬上又是‘三個字。我就站在這里看著你們瘋跑啊，絕對不會像你們這樣氣喘吁吁地像狗似的?！?/p>

我愕然，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不由感嘆，這丫頭兒不是差勁兒，是真聰明??！

我們追逐叫喊玩了好久，累得滿頭大汗，幾乎都快把時間給忘記了，直到大人出來叫我們，大家才意識到又餓又渴。沖回家里，從家里貯水的大缸里舀了一碗水，咚咚咚一仰脖兒全倒進(jìn)嘴里，不解氣地再舀了一碗，喝了一小半，實在喝不下去了，我一股腦兒傾倒在地上。忽聽到一聲口哨，又把小巷里的孩子們聚集在一起了。天黑下來，哥哥就會帶著我們幾個悄悄地跑到李媽媽家的菜園子里偷黃瓜。菜園不大，角落里放著兩個糞桶和一個大糞勺。菜園的右邊就有幾棵長長的豆角藤，豆角的藤爬滿了支架，結(jié)出的豆角多得把支架都壓彎了，風(fēng)一吹，豆角在支架上蕩起了秋千似的。又尖又小的指天椒，細(xì)細(xì)長長的絲瓜，頂花兒帶刺的黃瓜，表面疙疙瘩瘩的苦瓜……這么多的蔬菜在小小的菜園子里，密密麻麻又錯落有致地生長著。

我們捏著鼻子繞過糞桶，來到黃瓜架旁，毫不猶豫地摘下綠油油的黃瓜，你一根我一根，在衣袖上把黃瓜表面的刺擦掉，“嘎嘣”地放在嘴里。一聲脆響，就令我們興奮不已，那時的我們從不為偷東西而感到羞愧。

“哎！不能白吃嘍！男的留下！”

哥哥說。男孩子們“哦”的一聲都積極響應(yīng)，很快地站成一排。

我知道他們要干什么，鄙夷地“嗤”了一聲，快步離開了菜園子回家了。幾個半大的男孩子站成一排，對著菜園子里的蔬菜撒尿。有些女孩子故意磨磨蹭蹭地，想看他們要干什么，結(jié)果一看到他們把褲子扯下來，嚇得“媽呀！”大叫一聲跑了，引得男孩子們開心地大笑。

在夏季炎熱的晚上，家家戶戶都會把竹床竹椅搬到巷道上乘涼。大人們會點上蚊香，斜擱在竹床腳下的橫檔上，勞作一天的人們就一邊搖著蒲扇，一邊東家長、西家短地拉家常，享受著炎炎長夏里這點難得的清閑時光。我們這些孩子，回到父母身邊還照例會不知疲倦地在竹床竹椅間沖殺一陣，玩累了的話，就躺在竹床上一邊聽大人們擺古，一邊插科打諢，插嘴問一些小問題。

躺在竹床上，我經(jīng)常會對著滿天的星星發(fā)呆，天上怎么會有那么多星星呢？爸爸曾說天上的星星是地上死去的好人變的。好人才能變成星星嗎？那壞人去哪里了呢？夜色漸深，暑氣漸消，天空也越來越深邃，蚊香不知不覺地從這一頭燒到那一頭，那些解不開的問題絲毫影響不了我的瞌睡。母親見我那惺忪的睡眼，又會將床上的涼席用冷水再抹一遍，然后我一頭倒在清涼的涼席上，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那時小巷里的人家陸續(xù)把竹床搬進(jìn)去，關(guān)門，睡覺。蛙鳴蟲叫聲在小巷里此起彼伏，和天上那一席閃爍的星斗開啟一場夏日交響曲的演出。

3

在童年記憶里，只要天不下雨，我們就會滿世界跑，把小巷玩?zhèn)€底朝天，除了捉迷藏、跳橡皮筋、丟沙包、拍三角片、扮家家外，我們還會把家里的東西偷出來吃。小巷對于我們這些孩子來說，是完全開放的，除了睡覺時間以外家家戶戶的大門都是敞開的，可以自由出入，無論是誰家的廳堂、臥室、廚房，還是柜子里、床底下，都能成為我們捉迷藏的好地方。

“磨剪子嘞……搶菜刀……”

抑揚(yáng)頓挫的吆喝聲忽悠悠地飄進(jìn)了耳朵里，那是磨刀師傅的吆喝聲。大伙兒顧不上是否贏了游戲的勝利，呼啦一聲爭先恐后地全跑出來，跟著那腔調(diào)模仿叫喊起來，圍在旁邊看稀罕。不一會兒的工夫，磨刀師傅就被一群娃娃和主婦圍個水泄不通。

磨刀師傅的行頭很簡單，一條木長凳。木長凳上固定兩塊磨刀石，一塊粗磨石，一塊細(xì)磨石，凳腿上還綁著只水鐵罐。他身上則掛著一個袋子，裝著錘子、鋼鏟和水布等。一主婦拿來一把鈍口的菜刀，磨刀師傅不緊不慢，一條腿往前伸，一條腿往后蹬著用勁，弓著腰，手里拿著菜刀利索地打磨，眼睛炯炯有神地盯著，生怕出一點岔子。搶菜刀是有講究的，根據(jù)刀口的材質(zhì)，硬鋼的要用砂輪打，軟的用搶刀搶，最后再用磨刀石磨。磨剪刀比搶菜刀要難些。剪刀是兩片，磨時剪刃與磨石的角度、剪刀中軸的松緊，都有相當(dāng)?shù)年P(guān)系。剪刃兩片合在一起后，刀尖要能對齊，松緊要適度，當(dāng)緊而不澀，松而不曠。用破布條試驗刃口，腕臂不較勁，輕輕一剪，布條迎刃而斷，方合規(guī)格。不到十分鐘就給磨出了新刀刃，他左瞧右瞧覺得滿意了，才讓顧主試試效果。臨近中午，人們漸漸散去，磨刀師傅拿著他的行頭，繼續(xù)吆喝起來：

“磨剪子嘞……搶菜刀……”

我們意猶未盡，跟著他走在身后，有模有樣地學(xué)他吆喝起來。才走了一小段，就被隔壁的黃伯伯大聲喝止住我們這幫小孩子：“還跟著人家走？把你們都賣了去！滾到一邊玩去！”我們才一轟而散。

實在沒有什么可以玩的了，我們就蹲在家門口看螞蟻搬家。找?guī)琢Ｃ罪埛旁陂T口的臺階下，離螞蟻窩稍遠(yuǎn)點的地方放誘餌，沒過多久就會有螞蟻聞香而至，圍著米飯東轉(zhuǎn)轉(zhuǎn)西轉(zhuǎn)轉(zhuǎn)，確認(rèn)是可以食用的糧食后，興奮地回去通風(fēng)報信搬救兵，行走的速度明顯比先前慢悠悠地覓食時要快了許多。一路上，每碰到一只螞蟻，它們便會交頭接耳一番，然后繼續(xù)回巢里通報。用不了多久，一隊螞蟻就浩浩蕩蕩地從巢里殺了出來，抬起那幾粒米飯往螞蟻巢里扛去。這時我們總要人為地設(shè)置一些障礙，用樹葉隔斷、挖一條小溝，灌上水，以此拖延螞蟻運(yùn)糧的速度，玩得十分忘我。當(dāng)然，最后螞蟻們還是把米飯搬回了窩里。

進(jìn)入雨季，小巷的路面變得泥濘不堪。鞋子踩上去，“吧吧吧”地亂響。巷道兩旁都是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草，草葉上掛滿一顆顆透明的將滴欲滴的水珠，水珠的表皮裹著一層朦朦朧朧的新鮮泥土。它們格外地黏人，不僅將你的鞋子和褲子角打濕，而且那些個泥土粘滿了你的鞋底，越粘越厚實，走不上幾步，你肯定得停下來，跺跺腳，把鞋底的泥巴磕掉，再繼續(xù)往前走，沒走幾步雙腳又變得沉重起來。怎么辦才好呢？沒有辦法，干脆停下腳步，靠在巷邊，就踩著密密軟軟的草叢，清理腳上鞋底的束縛，才好走下去。要是雨下得再大些，小巷里就會變成一條奔騰的“黃泥龍”，一家老小必須穿上水鞋才能得以通過。

那時小巷里各家各戶的男孩和女孩，興奮地?fù)沃陚?，穿著水鞋、涼鞋就跑出來，有的干脆打赤腳，順著“黃泥龍”河，放自己折的紙船。我們最企盼的是穿上高筒水鞋，可以竄到巷子里去踩更深的水。

那時我們根本不會理睬大人們的呵斥，整條小巷都充滿了笑聲叫聲。迄今為止，我都會覺得雨天的美好，大抵是與那個時候的畫面記憶有關(guān)，每每想起就會讓人微笑。

4

小巷里的人家大多是長住的，好幾年才會有一兩家新面孔，鄰居們彼此間非常熟悉，禮尚往來，相互照應(yīng)，相處得很和睦。無論誰家有事，左鄰右舍都會過來幫忙。到李家掐兩根蔥，到梁家討一撮鹽。晚飯時間，不少人家都把小飯桌擺到門口。進(jìn)出這里的人，至少有個點頭交情，倘若在飯點路過小巷，這臉，可是得一直笑著，頭一直都得點著。倘若遇上熟悉的，還會被揪住坐下來喝上兩口才能放行。誠然，一條巷道里住著，矛盾也是難免的。在我的記憶里，鄰里街坊間的吵架是平淡生活的調(diào)味品，也是童年娛樂的一部分。孩子間的吵架與打鬧也是常有的。女孩子一般只打嘴巴仗就互相不理睬了，有時路過對方的家門口還要故意“呸”一聲才走開。矛盾升級就會拉幫結(jié)派孤立對方，在小巷里被孤立是一件最難熬的事。

有一天，爸爸送給我一支漂亮的鋼筆，羅美麗看見了便央求著我拿來看看，我心里有萬般不舍但還是遞給了她。她高興得跳起來，伸手過來剛想接鋼筆，結(jié)果手剛碰著鋼筆就摔到地上，筆尖先著地，我們兩個人都驚呆了。那支鋼筆就這么廢了，我哭得快要背過氣去。我怪她沒有拿好，她說是我沒等她接過去就放手了。兩個人為自己據(jù)理力爭無果就互不說話，見了面也都眼鼓鼓地白了對方一眼。

這個年紀(jì)，心底的仇恨要是在夜間生起來，也就在夜間化解。看著黎明到來，就覺得沒什么是過不去的，除非打定主意要跟自己過不去。過了幾天，羅美麗找借口給我吃她伯伯從大上海帶來的大白兔奶糖，以示友好。我們在小伙伴兒的拉扯下，借著臺階，便算是講和了。

其實，每每生事的還是男孩子。他們一言不合就動手，吃虧的一方就去找對方家長來告狀。如果家長能夠訓(xùn)斥一下自己的孩子，或抬起手輕拍一下孩子的屁股，大家便相安無事，繼續(xù)玩去。如果家長護(hù)短，就有戲看了。

鄰里吵架，吵起來聲情并茂，先是兩個母親之間指責(zé)對方縱容孩子，之后就是全家齊上陣。有些好事者在一旁煽風(fēng)點火，大人們從孩子打架的原因開始吵起，然后翻出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這樣的吵架斷斷續(xù)續(xù)會吵上一天半天的，反正大家誰也不示弱。平日里搓衣掌勺低眉順眼的婦人，在這個時候口才是極好的。好心的鄰居們會站出來勸架：“算了，大家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街坊近鄰，都少說幾句吧?！?/p>

看熱鬧的孩子們一般要等家里的飯煮熟了，才會依依不舍地離開。如果“好戲”還在繼續(xù)，基本上都會夾點菜端著碗，飛快地跑回來，一邊吃一邊看。最可笑的是，雙方的大人們吵得誓不兩立似的，可沒過了幾天，兩家的孩子們就忘記了這事，又天天在一起玩了。

耳背的張大爺吃過飯就出來散步，他背著手拿著收音機(jī)，音量調(diào)得很足。整條小巷回蕩著“我們的生活比蜜甜……”的歌聲，久久不散。

多年后，我和爸爸回到小巷里，走過幾家墻門都是緊閉的，沒有看見一個人影，人們在自家的院子里過著自家的日子。記憶里的小巷是條老人巷了。近些年，小巷里的老住戶陸續(xù)搬出，或到新的小區(qū)安家，或到外地謀發(fā)展，羅美麗也不知搬到哪兒去了，好多年斷了聯(lián)系。有些老人不愿搬離，在這生活一輩子，腳下長了根。沒有搬離的幾戶人家，留守的都是上了年紀(jì)的老人，眼睛變得迷糊，你不告訴他們你是誰，他們是不敢認(rèn)的，說了反倒把他們嚇一跳，說喔，玲玲的爸爸呀？！你們回來了?。?！隨后便是一頓感嘆：“你以前多不容易呀，還要拉扯三個孩子……” 爸爸急忙擺擺手制止他再說下去，說：“都過去了，孩子們也長大了，人都要往前過，沒有往后翻的理。”

我擰著眉頭問：“爸爸，這個老人怎么這么管到人家的事兒了呢？”爸爸說：“小巷里的人就像一家人一樣，人要不關(guān)乎自己的，又如何真正舍得去操那一份心？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我聽了似懂非懂。

石棉瓦的小房子仍在，那是鄰居黃伯伯的家，他沒有搬走，柴門半敞著，沉默著。我和爸爸走進(jìn)去，看到葡萄架下放著一張?zhí)僖?，一個枯瘦的老人躺在那里閉目養(yǎng)神，身上蓋著一床灰色的薄被。他頭發(fā)灰白，臉上爬滿深深的皺紋，骨瘦如柴的手輕輕搭在藤椅的扶手上，微涼的風(fēng)吹過，他的頭發(fā)有些凌亂了，一只蝴蝶飛來，棲息在老人的肩頭，孤零零地，如同老人的神情。我認(rèn)得出那就是黃伯伯。爸爸告訴我他患有不可治愈的癌癥。黃伯伯看到我們，終于認(rèn)清是誰，攀扶著扶手的手微微顫抖著，竟有些小激動，說話都有些哽咽起來。

“沒事兒的，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爸爸急忙安慰他。臨走前，爸爸把一百塊錢悄悄地放在黃伯伯的口袋里。傍晚時分天色漸暗。小巷里多了許多助力電動車，留下一連串喇叭聲。各家的人陸續(xù)都回來了，局促的小巷子變得熱鬧。穿梭在其中，無論你愿意不愿意，一墻之隔，屋子里的談話聲、電視機(jī)聲都會透過窄小的木窗和粗糲的石灰墻傳出來。夜深了，小巷里的窗口透出溫暖的燈光，因為這些燈光，顯得那般悠長。

嗨，小巷。

責(zé)任編輯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