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fàn)?本名覃展,1975年出生于廣西大化縣百馬鄉(xiāng)紅水河畔,現(xiàn)于羅城縣委工作。曾在《廣西文學(xué)》《廣西日報》《三月三》《北歐時報》等國內(nèi)外報刊發(fā)表小說、詩歌、散文、雜文、報告文學(xué)等一百多萬字。著有作品集《本鄉(xiāng)無事》。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
路從紅水河畔踩出,斑駁成線,細(xì)細(xì)斜斜,八里九彎牽扯上山。在聳立的巔峰轉(zhuǎn)了一圈,路被雜草淹沒了。記憶中有一棵蒼老的龍眼樹,軀干彎得極有耐心,幾乎成“n”形,葉子快要匍匐到地面了。龍眼樹往右有條小路可通對面山脊,但現(xiàn)在找不到樹。
八叔的臉浮上黑云,手中木棍噼啪亂拍。一條青蛇從草叢躥出,嘴上叼著紅腦袋的蜥蜴,乍一看到,以為長了一紅一綠兩個蛇頭,甚是嚇人。那蛇拿兇狠的眼盯著我們,身子一躬,嗖地擦著褲腳飛射而去,撞得荊棘東倒西歪。八叔驚魂未定,他抹了一下油光的臉,嘴上呀地尖叫起來,說找到了,看看,這是樹根。
龍眼老樹或許遭了雷劈,或許受了風(fēng)折,反正是死了,樹干也沒了,留下半人高的一截漆黑樹樁,在那蹲著。山鳥在上面留下斑駁的白屎,圈圈點點。
我們重新找到了前進的方向。沿著依稀可見的羊腸小道,摸著削崖,抓著藤條,一步一步往下探腳。浮石滑落,深谷響起空洞回音,撞擊得心尖時大時小,耳邊吹來呼嘯山風(fēng),冷汗從后脊涔涔?jié)B出。終于,懸著的身子踏到硬地,人也癱成一堆爛泥。
正撲哧喘著粗氣時,頑石上方傳來一聲重咳。轉(zhuǎn)頭望去,只見一個老漢佝僂著腰,半張溝壑縱橫的臉,從荊條蒺藜中擠出,一點點探了上來,盯著兩個狼狽的陌生人。他那眼神甚是不屑,嘴上嗤笑了:
城里人,吃撐了爬山做玩?
我們?nèi)ヅ?。我拍著屁股上的塵埃說。
老漢瞬間眼珠瞪了出來,嘴上喊著別動!身子已如猿猴跳躍,三下兩下便撲到跟前,手往我屁股一抓,用力一拽,吱的一聲,我臀部褲子裂了個口子,而他手上扭動著一條鮮紅的蜈蚣。那蜈蚣痙攣翻身,張牙舞爪,向他咬去,老漢閃出另一只手,掐住蜈蚣頸部,向硬石摁去,那頭便被搓得稀爛。兩排尖爪還在扭動,纏著手腕,摳進肉里,劃出道道血痕。
八叔被嚇得面呈土色,驚叫丟啦,快點丟呀!
老漢嗬嗬笑了:別丟,留著泡酒喝。
我遞去一根煙,老漢搖了搖頭,并不說話。八叔拿出一瓶“九千萬”礦泉水,說這水真好,城里賣一瓶二十塊哩,解渴吧。
老漢眼光被拉直了,盯著那瓶蔚藍(lán)色的水,歪著頭想了一下,又搖了頭,甕聲甕氣吐出三個字:我有水。他從竹籃里掏出一個綠色水壺,上面綁有十字繃帶,油漆剝落,印有殘手?jǐn)嗄_的幾個字“人民公社好”。只見他擰開蓋子,昂起脖頸,喉結(jié)滾動,兩腮一鼓一縮,下巴淌著泛亮的水漬,老漢喝得酣暢淋漓。
我聞到了醇厚的紅薯酒味,便笑著問,您喝的是酒吧?
老漢咂了咂嘴,說這一斤才三塊,喝得順喉,我不糟蹋你那金貴的水。
我剛想說話,老漢已突地站起??┲┲ǎ嘁魝鱽?,他拎著竹籃,踏著一地的殘枝敗葉,轉(zhuǎn)身走了。
八叔急了,大聲高喊,喂,弄旺往哪走?
沒見回話,草叢吞沒了老漢佝僂的背影。
八叔粗粗地罵了,狼一般地吼:老東西,山里人,問個路都不行,你傲什么卵?!
腳步聲瞬間停了,良久,也不答話。
八叔顯然被激怒了。他呸了口水,剛要張嘴再罵時,山風(fēng)呼地吹起,裹著老漢一句話丟回來:
我是弄旺的。
我趕緊扯著還在發(fā)愣的八叔,連滾帶爬攆了上去。
山是尖的,草是綠的,樹干是為所欲為地扭曲,樹根憋著力氣拱起,把石頭頂裂。這與我兒時常來的弄旺山路,沒有什么兩樣。不一樣的是路變細(xì)了,草變高了,人一貓身便沒了蹤影。
河邊的人從來看不起山里的人。我小時候山里沒有電,三天一個街日,趕集的山里人把電影院的門擠歪,盯著銀幕笑裂了嘴。而街上的人也盯著他們笑,唯利是圖地笑著,因為出了電影院,山里人會來買他們打了水的豬肉、摻了糠的大米、斷了針線的衣服,當(dāng)然還有短斤少兩的油鹽醬醋。餓了,他們會走進餐館,站著哧溜哧溜地吃米粉,半飽后端起大碗,一仰脖子,那碗兌了水的米酒不剩一滴。出門前必定再吃一碗粉,不填滿肚子,沒力氣爬完三四個小時的山路。夜色降臨,山里人打著飽嗝,唱著山歌,互相攙扶,邁著如踩浮云的醉步,晃著火把攀爬上路,山道上人影綽綽,星火點點。
一兩天后,河邊人也要偷偷摸摸上山,因為他們沒有煮飯的柴火,周圍砍光了,連樹根都刨完了。河邊人把山砍成禿子,眼睛就往山溝里覬覦,斧頭就開始吞噬山里人房前屋后的樹木。
河邊人屏息靜氣,把渾黃的尿尿到斧面上,輕手輕腳,悄悄地砍。即便如此,仍被眼尖的山里人盯到,立馬喊起惡毒的詛咒聲:河邊人死了爹媽來砍棺材木啦!砍柴人逃竄,山里人追趕,吵鬧聲震得四谷皆音。按理說山里人身手矯健,跑如走獸,抓個慌不擇路的河邊人不是難事,但卻不敢真追。即使真的捉到了,也不敢真打,虛張聲勢嚇唬一番,讓砍柴人自己摔倒,頂多弄個鼻青臉腫也就罷了。
次日趕集,山里人可就沒那么幸運了,被砍柴者認(rèn)出,隨便找個借口,壓在硬地上揮拳痛打,斷了肋骨,蹦了門牙。街上人圍成一圈,并不勸阻,還拍著手掌,呱呱叫好,看著熱鬧不嫌事大。從此趕集,山里人目光警惕,個個腰間突兀,那肯定是藏了尖刀,或者裹著鐵錘,他們成群結(jié)隊而來,互相招呼而歸,不敢形單影只。
山里人罵河邊人是“狼”,在屯里歪脖榕樹下畫了狼頭,怨恨地用尿淋著,但畫工不精,狼頭畫成溫柔的狗頭;河邊人說山里人是“猴”,欺負(fù)他們不熟水性,動不動就喊,來呀,敢不敢到紅水河里單挑?!但真的有一伙山里人走到跟前,河邊人立馬滿臉媚笑,拉著上店里買東西。
雖然對峙得牙根發(fā)癢,但山里人還得出來,河邊人還得上山。河邊人不僅要砍柴,有的還要往山里討老婆,死了人也要往山上埋,山上睡著他們的祖先。在弄旺的山洞里,就有我家的一個祖墳,民國時就葬了。今天是清明節(jié),我和八叔就是去掃墓。
翻過兩個山坳,地勢變緩,青石光滑,眼前成排的苦楝和紅椿吐著綠芽,雀兒嘰嘰喳喳,滿樹歡騰跳躍。我知道,弄旺到了。
這一路上,八叔一直觍著臉說好話,仿佛變成謙虛的學(xué)生:老伯,您見多識廣,那是什么呀?
落葉松、狗尾草、苣木、蕨菜,甚至是八叔經(jīng)常吃的蔥花和西紅柿,好像都不認(rèn)識了。他之所以東拉西扯、問這問那,是因為意識到了,沒有一餐熱飯,他也沒力氣走回紅水河畔。最后那截山路,他筋疲力盡,腳步趔趄,差點跌下深淵,幾乎是老漢背著他翻過山坳。
八叔肥碩的身子,此時就爬在老漢背后。他愜意地瞇著眼,嘴上說出的話流著蜜糖:老伯,您是大好人啊,白求恩也不過如此。您懂得嗎,就是那個做好事的外國醫(yī)生,毫不利己專門利人。他好事做到底,救了人家還煮飯給人吃呢。
老漢咧著嘴巴,并不應(yīng)答,他背著人,喘著粗氣,也說不了話。山風(fēng)掠過,我身上雞皮疙瘩一層一層地起。
進了村莊,八叔愣住了。他的眼睛捕捉到,一間仄仄斜斜的土坯房前,倚靠著一部摩托車,旁邊還趴著一輛藍(lán)色的都安小四輪。他生氣地甩開老漢攙扶的手,問:
弄旺通車了?
通了。
你怎么不早說?害得我們瞎爬了一天!
你也沒問。老漢剜了他一眼。
我抬頭上望,公路從婆娑的竹林起步,傍著山谷盤來繞去,從另一頭通往山外。
八叔猶如遭受奇恥大辱,聲色俱厲起來:
不要以為弄旺出了個鄉(xiāng)長,你們就橫得了不起!我不管你們是通過什么手段弄來了這條路。但只要是路,人人都可以走,好狗都不擋路,你們山里人就這么自私?就這么捉弄河邊人?
老漢抿了一口酒,氣也順了過來,皺紋在臉上舒展。他把酒壺叮當(dāng)?shù)仡D在石階上,轉(zhuǎn)過頭來,直直地盯著八叔叫屈的臉,問了一連串話:
你們書讀多了嘴就少了?過了河就不問路?糧所后面有水泥路上山,半年前剛修通。你們傻呀,一頭扎上舊路,爬上摩天嶺,尿都滴褲子了,現(xiàn)在賴上我?不碰到我在那采藥,你們早已喂了蛇獸,現(xiàn)在還能跟我說話?
八叔一口氣便卡在喉嚨,上不去又下不來,如吞了碩鼠的吹風(fēng)蛇。
小時候都是我和大伯來掃祖墳。但外出工作后,我就如風(fēng)中散飛的木棉花絮,四處疲于奔命,沒有回來過。前段時間,大伯年邁中風(fēng),走不了路,也說不了話,讓人往城里捎口信,這掃墓的使命重新落到我身上。
八叔從未回鄉(xiāng),一直推托說活路太多。但今年春暖花開的時候,出了一件事,有人結(jié)結(jié)實實地給八叔戴了綠帽,他是在衣柜里的一條三角褲上嗅出了奸情。八嬸風(fēng)韻猶存,朝三暮四,上個星期,她跟一個禿頂?shù)鸟R來西亞老頭眉來眼去,在南寧七星路開了房,天亮后漂洋過海私奔了。捎信的人說,我們家祖墳長了一棵鮮艷的桃花,妖冶無比。八叔嚷著跟來掃墓,一路咬牙切齒,說要將桃花連根鏟除。這不,過了河就蒙頭蒙腦往山上爬。
喂喂,您去哪?八叔又問,聲音明顯低了下去。
走到牛欄前的老漢停下腳步,但沒回頭,他用佝僂的背影跟我們說話:時間不早了,去掃墓吧,回來到我家吃飯。說完踮起腳尖,把竹籃掛到欄桿,吱呀推開門板進去了。
掃了祖墓,出了山洞,迎面就是一片芭蕉林。葉子被山風(fēng)撕裂,碎成細(xì)條,凌亂不堪。沿著小路往下,村莊模樣還在,但到處殘垣斷壁,滿目蕭條。兒時見到的弄旺,有四十多戶近兩百人口,如今空曠寂寞,安靜得讓人心慌。
繞過石墻,目及之處,不是這個房子塌了半墻,就是那間矮樓露出光椽,掛著泛光的蛛網(wǎng)。原本平坦的青石路面,現(xiàn)在雜草瘋長,豎起直直的尖芒,人走過時,足踝被刺得痛辣。一只老牛耷拉著腦袋,在學(xué)校操場費力地啃著草皮。教室破敗,變成羊舍,落滿一地糞粒。有老蛇蛻落的皮囊,閃著冷光,掛在孤零零的窗枝上。
古榕樹下,有個老婦在咚咚地砍著柴火,木屑紛飛。憑著兒時記憶,我問:您是哪家的?婦人答:毓西家的。我問:他去哪了?婦人說:走啦。我問:去廣東打工?婦人說:去山東倒插門當(dāng)了上門女婿,丟下了我。
我心里五味雜陳,眼睛瞄見不遠(yuǎn)處那間矮房,鎖著門,楹框上掛有兩團碩大的馬蜂窩,又問:你侄子唐平安呢?老婦說:走啦。我問:又去外地結(jié)婚了?老婦說:大年三十晚走親戚,開車跌下溝死了。
我瞬間被氣流堵上胸口,不好再問。只見她把一捆捆柴火扛進院里,我忍不住,又指著那個紅墻灰檐問:那建祥呢,他在家嗎?老婦答:搬去縣城住了,房子留給我堆放柴火。
再往前走,便碰到一個嘿嘿傻笑的小伙子。還沒搭話,他便一個勁兒往后翻跟斗,叭地撞上榕樹,咕咚落下,滿臉灰土,躺著不再動彈。
八叔上前扶起,便聽見壟上傳來喝叫聲:我的兒呀,逞能耐了,過來吃飯!
一個五十歲模樣的跛子,嘴上咧咧罵著,腋下拄著拐杖,一頓一頓地往老漢房子移去。
老漢在門前捉雞,那絕對是正宗的土雞。它張著翅膀,掠過我們前額,一溜兒就飛到了郁郁蔥蔥的菜園里。
八叔趕緊勸阻,說不用客氣,不要殺雞,炒兩碟紅薯苗就可以啦。
老漢舉著絲網(wǎng),撲了上去,那紅冠公雞又折身飛回,落在曬谷場上。八叔眼睛一亮,輕手輕腳上前,猛地一撲,公雞便被壓在身下,徒勞地掙扎雙腿。八叔樂得呵呵直笑:我看你還往哪跑?
黃燦燦的土雞,脆香的臘豬頭皮,還有翠綠的野菜,一碟一碟地搬上桌來。那紅薯黃酒,一碗一碗地舀來,還掛著黏稠絲兒,喝得八叔嘖嘖咂嘴。傻子喝了兩杯,便靠著柴堆昏睡過去。跛子卻在一個勁兒地勸酒,好像不把自己喝翻絕不罷休。
正喝著,跛子卻嗚的一聲哭了,鼻涕眼淚直流。
我趕忙問是不是哭父母了,他搖了搖頭。又問是不是哭老婆,他說不是。還想問是不是哭兒子時,他卻罵了:
我真的恨啊。
恨誰呢?
恨人。
我聽得愕然。還沒說話,跛子叫屈起來,咱弄旺屯,怎么一下子就沒人了呢?人都走了,野獸隨后就來了,野豬把我的菜地拱了,烏鴉把蟠桃叮了,猴子把玉米棒子掰了,丟得滿地都是,最恨那黃鼠狼,把雞一只一只叼走了,腸子就掛在籠子前呢。還讓不讓人活呀?
就這些,不至于要死要活吧?八叔的笑聲在嘴上破裂。
一直少言寡語的老漢,此時停了筷子。他唉地嘆了一口氣說:
年輕人外出打工,就像漂流出去的浮萍,不管混得好或者不好,都不再回來。四十多戶,現(xiàn)在只剩下老婦、跛子和我三家。兩個老的和一跛一傻,總共四人,就是現(xiàn)在弄旺的全部人口。政府有扶貧政策,弄旺要整屯搬遷到縣城,再過一陣子,村莊里就沒人了。
路通了還要搬遷?我問。
路是順帶過弄旺,里面還有更大的村莊。
河邊人不來砍柴了?
現(xiàn)在送木頭他們都不要,全都用了燃?xì)狻?/p>
山里人不怕趕集了?
娃兒們省城都經(jīng)常去,誰還稀罕街集?
你們不愿搬遷?
跛子又哇地哭了。他把鼻涕掐了,在椅背上抹了又抹,閃出一片光亮。停頓片刻,他哽咽地說:
不搬那是笨蛋,政府幫建了新房,我們拆了舊房,還有五萬塊的補貼呢。再說,能不搬嗎,別人走光了,山上鳥獸整夜哀號,叫得撕心裂肺,嚇得你頭都落枕。剩下幾個人,都不夠喂蚊子,黑壓壓一團一團飛來,活人也能把你叮死。
只是……老漢張開嘴,但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只是舍不得祖宅,寧可讓它自己被風(fēng)吹塌。畢竟住了一輩子,實在下不了手,誰忍心拆下那一磚一瓦啊。
八叔聽得迷糊了,他說走了就不回來啦,還想這破房子?
能不想嗎?寧可永遠(yuǎn)不回來,眼不見為凈。清明節(jié)還是要回鄉(xiāng)祭祖,就像今天你們一樣。到時候祖宅坍塌了,祭臺垮掉了,被草掩埋了,想象一下,你的心都被掐沒了。老漢說著話,眼里溢出了淚水。
你問他!跛子叫了起來,指著老漢說,他兒子還是鄉(xiāng)長呢,也一樣想念老窩。
老漢一怔,眼睛低了下來。他說現(xiàn)在不是了,上個星期,兒子調(diào)去市里工作了。
跛子激動起來,說不想家鄉(xiāng)那是假的,他兒子還帶走了幾塊砧板呢。
我也聽得糊涂,問什么砧板?
老漢眼窩濕潤。他說你們爬上摩天嶺,那里原來不是有一棵老的龍眼樹嗎?后來枯死了,我扛了回來,做成幾塊砧板。兒子戀舊,說今后搬遷了,得留點弄旺屯的東西,就把砧板拿走了。他還說今后一輩子的飯菜,都得帶著家鄉(xiāng)的味道呢。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卻聽見廚房傳來叭的一聲,一塊厚重的砧板在八叔手中滑落,砸到地上,滾了一圈,但毫發(fā)未損。八叔有點心虛,嘿嘿笑了,問是這種砧板嗎?
百年老蔸龍眼打磨出來的砧板,世上少有,很難買到。老漢說。
夕陽西斜,草木落霞,我們辭別出門。
老漢說我去坳上幫你們攔一部車吧。說完轉(zhuǎn)身走去,剛邁出幾步,卻被八叔叫住了。
不麻煩您啦,我們原路返回。八叔向我眨眼,他說都是下山路,不費力的。
老漢拿猶豫的眼光看我。我還未張口,八叔已把寬大的旅行包掮上肩膀,噔噔噔,態(tài)度堅決地上路了。
我在老漢肩上拍了一下,再握住他那松皮般粗糙的手。剛想說感謝的話,他先說話了:
謝謝你們。
應(yīng)該是我們感謝您。
老漢皺如干裂魚塘的臉,此時有了活水,涌出由衷的笑容。他說弄旺多年沒有河邊人來了,死一般沉靜,我們過得悶氣,心懸得空蕩蕩,你們來了,就有說話的人,今天我很開心?;厝グ?,一路小心。
日光漸暗,夜幕降臨,山鳥撲翎歸巢,我們也磕磕絆絆回到摩天嶺。走到龍眼老樹那地方,八叔停了下來,啪地把旅行包摔到地上,迅速扯開拉鏈,掏出一把閃著寒光的斧頭。
你要干嗎?我驚愕了。
砍龍眼老根,那東西現(xiàn)在金貴得很。
你怎么偷拿老漢的斧頭?
順手而已,不能算偷。
這是人家的東西。
他們要搬遷了這東西也沒有用。
那你有用?
八叔不再答話,手腳忙活起來。他弓著身子,低著腦袋,在草叢里細(xì)細(xì)搜尋,噼啪噼啪地翻弄荊棘,草葉紛紛落下,驚得螞蚱四處飛濺。
坎上壟下,坡前石后,八叔來來回回找了幾遍,嘴上咦咦地驚疑著,眼睛越瞪越大,臉色越來越黑,腳下卻被藤條絆了一下,撲通一聲,摔了個嘴啃泥。八叔呱呱咒罵,帶著一臉灰土走到我跟前。他甚至有點驚恐地說:
大白天撞見鬼了?我明明記得,那截龍眼老根就在這里,旁邊還有幾株鳶尾呢,看看這里。
果真有一簇葉片細(xì)窄的鳶尾,開著清瘦的藍(lán)花。
我也愣了。
這老樹根,怎么說沒就沒了呢?
責(zé)任編輯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