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一個在文壇上初來乍到的新面孔,要想喚起讀者的閱讀興趣,贏得第一印象上的好感,然后再被批評家發(fā)現(xiàn)、關注、推崇,自然是要經過一段或長或短、曲折叵測的刊發(fā)經歷。有些作者憑借刊發(fā)自己成名作的著名文學期刊所具有的文學權威性和廣泛的影響力,憑借自己作品的某些卓異不凡的書寫品質,有可能在很短的時間里引發(fā)人們閱讀上的漣漪效應,繼而聲名鵲起,迅速走紅于小說界、詩歌界、散文界和評論界。而更多的作者,則要經歷漫長的文學拉練,從低端的文學平臺迂回漫游,直到機緣成熟,文學功力磨煉到能夠逐級躍升到更高的文學平臺,方能像逆流而上的裸鯉找到排卵的產床——一方更其浩渺、深幽的文學水域。最困難的一個階段就是盤桓在低端的文學平臺,盡管你稟賦超群,低端文學平臺有限的勢力和相對窄小的影響范圍,加上相互扎堆的一般作者群之間所形成的一種相互掩映甚至遮蔽與覆蓋,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人們甚至有可能難以辨識出他的文學潛力和他的文學模樣。尤其是其中的一些基層作者,既沒有圈子,更沒有場子,寫了那么久,也未必混出個熟臉,或者有時候甚至也只落得一個臉熟名不熟的狀態(tài)——(五柳先生曾有一種文學觀察法,其要訣是“連林人不見,獨樹眾乃奇”。強調的是作品孤拔絕倫的品質對閱讀體驗的影響力。我想在此給陶靖節(jié)先生補充一個觀察視角,要訣是“獨樹人不見,連林眾乃奇”。我所強調的是,在這樣一個文學生產力極速提升的時代,在一個你方唱罷我登場的群體寫作時代,僅憑孤單的篇目是無法維系持久的文名和詩名的,只有持續(xù)不斷的新作、力作的問世,才有可能鞏固和擴大詩名和文名)。遭此際遇,凡是不甘寂寞者,或笑語盈盈攀高枝,或汗水涔涔觀風向,或媚態(tài)兮兮地傍上幾位期刊主編和文壇腕兒,或急吼吼地攛掇一些搖唇鼓舌者為自己充氣補胎,或五體投地跪拜某路文學碼頭,構筑文學名利共同體,或自立山頭盤絲結網,或經由“創(chuàng)造性妥協(xié)”,與勢低昂,與時偕行,直到像《十日談》里的那個恰潑萊托,靠著在臨終時編造的一篇懺悔,把神父騙得深信不疑,雖然他生前無惡不作,死后卻給人當做圣徒傳揚。而甘于寂寞、不求聞達的心地純凈者,只懂得一路筆耕不輟,虔信文學乃是心血的經營、語言的修為,是漫漫文學長途上的一次罕見的文學耐性、耐力和難以自掩的真正才情的漫長比拼,是漫長的、精進勇猛的自我證明。
吳德令作為來自我省油田企業(yè)的一名作者,從他在《青海湖》刊發(fā)小說至今,已經至少有五年時間了。五年過去了,就是在我省小說界,恐怕知道他的同道也是寥寥無幾。其中原委,并不是他小說創(chuàng)作的乏善可陳導致了他至今在青海文壇籍籍無名的狀態(tài)。從小處說,因為他遠處省會城市西寧之外的敦煌七里鎮(zhèn),因為忙于大企業(yè)繁雜的事務,他幾乎沒有參加過省內的任何一項文學活動;因為超齡,他沒有參加過魯院高級班的文學培訓;因為業(yè)余,他無法擁有精良的文學裝備,無法擁有文朋詩友靈感相互激蕩的文學道場。時至如今,他除了發(fā)表于2013年的小說《車禍》獲得過當年的大湖文學新人獎以外,他還沒有制造過更大、更多的文學動靜。這一切只能讓他暫時處于文學的邊緣狀態(tài),暫時處于某種略帶宿命氣息的劣勢里(這讓我想起左思的《詠史》:“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蔽覀兩陨园炎笏妓缘臍v史—社會語境切換到我們當下的現(xiàn)實—文學語境,便能洞明那些尚未蜚聲文壇的無名作者們的文學存在狀態(tài))。從更廣大的視角來說,在文學上,一位作家要獲取文學的殊榮,求得文學的正果,因素絕非單單靠有底氣的作品說話這一單一指標(盡管這是成就文學功名的核心要素),還要看一個作家的人氣、人脈,看他的運氣,看他的勢,看他所處的區(qū)位優(yōu)勢和文學植被,看難以預料的各種偶然因素……
吳德令小說創(chuàng)作的存在形態(tài),我以為用“地火”這個意象最為貼切。內在的理由有二:一是其隱于地下,一般不被人所見;二是其擁有一股非常的摧枯拉朽的熱力和激情。這也正是魯迅先生在《野草·題辭》中創(chuàng)造這一意象的旨歸。外在的理由就是:中國石油天然氣集團公司主管,集團公司思想政治工作部主辦,中國石油作家協(xié)會承辦的純文學季刊《地火》,以弘揚石油文學為己任,專門刊發(fā)石油人寫作的文學作品。在某種狹義的象征意義上,“地火”所指的就是石油作家和反映石油題材以及涉油題材的文學。
在觀察吳德令的小說創(chuàng)作時,我感到吳德令是一位尚不能簡單歸類的小說作家,也就是說,盡管他工作在石油單位,盡管他也寫了一些反映石油題材以及涉油題材的小說,但他的小說疆界和小說敘事遠遠沒有拘囿于石油文學這個相對狹小的文學類別里,而是不斷跨界到油田企業(yè)以外的單位、當兵打仗、農村生活、市井人生等廣闊的領域,其豐厚的生活積累和廣博的間接經驗,使他的筆觸能夠延展到不同的生活領域,穿梭、轉圜于種種聲色迥異的人生場景里,一面搜撿底層的珍珠,一面揭示各種現(xiàn)實和生存的荒誕。只有從如此廣闊的角度來審視吳德令的小說創(chuàng)作,我們才能見出他小說創(chuàng)作的真容全貌,掂量出他遠遠超出我們先入為主的前識、臆測所無法估量的實際分量。
到目前為止,吳德令所發(fā)表的有關油田文學的小說作品中,最有價值和最具代表性的當屬發(fā)表于2014年《青海湖》上的中篇小說《南八仙》(三期連載)和發(fā)表于2016年的短篇小說《老羊蛋退休》。
毫無質疑,《南八仙》不但是柴達木文學中迄今為止一部堪稱經典的作品,更是吳德令小說創(chuàng)作至今的一部扛鼎之作。作者為創(chuàng)作這部凝聚著石油人特殊情結和大情大義的作品,歷時8年時間,先后實地采訪體驗十多次,最后完成了這部沉雄悲壯的小說。南八仙是青海油田一個偏僻的野外油氣作業(yè)區(qū),這里環(huán)境惡劣,風沙駭人。在真實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里,確實也有過粗陋而簡單的有關8位女地質隊員在勘探中迷路失蹤,最后全部犧牲在南八仙的傳說。小說正是在這個瘠薄的傳說肌理上,通過作者出色的虛構,別具匠心的敘事結構,為讀者情境再現(xiàn)出新中國成立初期8位女勘探隊員從祖國的四面八方奔赴柴達木勘探、工作、生活,最后犧牲在荒原戈壁的完整過程。小說采用了在當下小說界早已廢棄不用的“舊技法”——日記體。小說通篇借著“八仙”之一的女主人公張春桃直觀而有限的個性化敘述視角,將女子勘探隊的杭州姑娘蘇小玉、南昌姑娘江曼、吉安姑娘焦淑紅、贛州姑娘王月兒、沅陵女子劉運蘭、當過童養(yǎng)媳的李花花以及齊桂香等女性人物鮮為人知的身世、志趣、性格等內心世界款款道來,主觀視角的敘述細膩入微而又不動聲色。上世紀50年代前后的歷史氛圍,不但被作者描摹、渲染得十分到位,而且對于當年參與勘探的駱駝客,作者也能頰上添毫,寥寥數筆,人物性格躍然紙上。故事最為精彩的地方,不但寫出了各位女勘探隊員曾經的激情與夢想、青春的悸動和糾結,更是把她們最后身陷絕境時的饑餓、干渴、寒冷,把她們從等待救援到等待死亡時的希望、失望、絕望和最后的視死如歸,描寫得那么痛徹心肺,在我們內心深處喚起一股股久違了的悲愴感,強烈的敘事震撼力更是令人久久不能自拔于那虛構的情境??梢哉f,這種深摯、熾烈、浩大、悲壯的悲劇精神和集體主義情愫相互激蕩而出的那么一種崇高的文學氣息,是我們在當代文學里已經很難見到的稀有元素,是我們整個社會走向消費時代和個人主義甚囂塵上的當下,作者寫給那個激情燃燒的歲月和已經逝去時代,逝去的拓荒者、英模們的一部莊重的挽歌和絕唱。
《老羊蛋退休》則變換了另一種筆法。故事寫的是在地處戈壁的某個石油小站里,一群采油工因為環(huán)境的單調、生活的孤寂而做出一件件荒唐的事情來,以此打發(fā)難耐的光陰。這時站上來了一位年齡較大的采油工,大家都叫他老羊蛋,老羊蛋是個固執(zhí)刻板,嚴守各種規(guī)定,愛給上級打小報告的人,他的行事為人破壞了小站長期以來形成的潛規(guī)則和單位氣氛,因而被大家所厭惡。于是采油工們想出各種辦法來刁難老羊蛋,希望能夠改變他,但他不為所動,只要涉及工作,仍舊堅持原則,不講情面。無奈之下,大家只好盼望他趕快退休,早點離開小站??墒抢涎虻罢娴耐诵菀院?,大家心里又覺得缺少了什么。原來大家已經不知不覺被老羊蛋改變了。這部小說的亮點是正面人物反著寫,營造的敘事能量層層加力,不到最后甩出豹尾,讀者是無法體會蘊蓄其中的巨大的情感張力的。在刻畫石油工人的生活、精神狀態(tài)方面,作者真正寫出了工人階層中那種豪爽、粗獷、耿直、憨實的性格特質,也寫出了他們身上一些人性的弱點和人的兩重性,寫出了人與人關系的深層情狀。
吳德令小說的一個鮮明的特點和價值取向,就是捕捉小人物身上的閃光點,擷取蟄伏在人性深處溫厚美好的一面。他筆下的小人物不但普通而且邊緣,性格里常常帶著一股超常的隱忍品質。在他的小中篇《豆腐老邵的那年那月》里,吳德令又開辟出他小說創(chuàng)作題材的新領域──世俗生活。這個世俗生活不是通常我們容易見到的鄉(xiāng)村世俗生活或者單純的市井生活,而是在當代文學里很少被作家觀照、描寫的刑滿釋放人員進入一個邊緣人群的世俗生活世界。這個題材確實冷僻,但其中淋漓彌漫的世俗生活氣息,別樣的人生樣態(tài),此類邊緣人群雜居一處時的嬉笑怒罵,著實帶給我們讀者新異的閱讀體驗。作者選取一個大雜院作為各色人物演繹人生的舞臺(大雜院在巴赫金的眼里,無疑是“狂歡化廣場”的一個替代物,在這個空間里,不同地位的人們彼此毗鄰在一起,一起親昵地交往,人性的多重層面,在這里碰擦出來,揭示出來),將趙鹵肉、王木匠、孟放羊、房八路,以及嫁過地主的水地主婆、于裁縫等形形色色的人物,捉置到筆下,圍繞“新人”豆腐老邵展開敘事。僅從他能把六七個從事不同營生的人物放到一個大雜院里來刻畫,就已經顯示出他對群體人物塑造的把控能力和敘事底氣(沒有一定的社會閱歷和底層生活經驗,是無法進入這樣的虛構世界的)。
《豆腐老邵的那年那月》的語言腔調,嗅嗅其中的氣息,讀者會覺得這是接了汪曾祺小說的文脈,克制、含蓄、樸實的敘述里,既見出豆腐老邵為人的本分與樸質,又見出他的卑微、小心和謙讓,更見出他待人的寬厚里所隱伏著的一種練達。這般具有穿透力的描畫,是新近吳德令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嶄新的收獲,是他不斷磨礪筆力,在表達質量上不斷精進的一個可喜可賀的表征。
吳德令小說的另一個特點是燃燒在字里行間的批判激情。發(fā)表于2015年的《吃楞肉》,以一道某地著名的小吃為切入點,描寫了某石油銷售公司,為了應對總部派來的一個冬季安全生產檢查組的突擊檢查,煞費苦心地選了一處山清水秀便于游樂的地方,就是為了張羅一場檢查組領導喜歡吃的楞肉。為了讓檢查組領導吃得過癮,玩得開心,銷售公司的辦事人員又在吃法上煞費苦心,想出五種吃法。為了營造這次會飲盛宴極其排場的氣氛,銷售公司又請來省城藝術學校的學生們?yōu)闄z查團表演節(jié)目,為檢查團安排水上快艇,配備救生員。為了這么一頓飯,銷售公司出動22臺車,動用二百多號人力,在平地里搭起了七八頂帳篷,現(xiàn)場烹制川菜、淮揚菜和本地風味的三桌大菜。一頓普通的小吃就這樣迅速鋪張成一場浩大的狂歡會飲盛宴。如果小說就此結尾,確實也能起到抨擊上下級之間相互欺哄作假、官場上大行奢靡之風的作用。但作者不可遏制的激憤之情——一種“火一般地將所觸及的污穢事物凈化的狂暴的憤恨”(錢鐘書語),還有作者對于底層人物恫瘝在抱的深切體諒和深厚的同情心,使他在單線型的敘述脈絡中又蕩開一筆,插入一個使這部小說再度深化的情節(jié):有人忽然想起在檢查團途經的中途有一個加油站,為了防范檢查組領導臨時到加油站去檢查,馬上通知該加油站突擊處理各種安全隱患,還讓每位職工背下800道安全知識問答題,誰若出了岔子,就扣除全部工資,甚至還會丟掉飯碗。在這個敘事支脈中,作者又推出一個底層人物——周曉玲。這個命運多變的女人,第一任丈夫死于一次悲慘的事故,接著自己的單位被一個民營企業(yè)兼并,她和幾千名職工通通被掃地出門,變成了下崗職工。只是一次偶然的機會,她被招聘為加油站的員工。這期間,她又二次結婚,婚后因為第二任丈夫的小氣和好色,兩人的夫妻生活很快陷入新的危機。促使周曉玲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和希望就是她的女兒。她已經10天沒有見女兒了,正準備下班回家和女兒相聚,忽然接到單位加班的通知,她便和同事們一起按照最嚴酷的檢查要求,查遺補漏,辛苦了大半天,工人們又接到檢查團不來檢查的通知,帶著白白辛苦了半天之后的疲憊和被無辜折騰后的埋怨、牢騷,職工們乘坐上面包車踏上回家的路途。周曉玲沒有參與到大家伙的抱怨里,她只是一心想著和女兒見面的時刻。就在這個時候,面包車與山體相撞,車上全部人員死亡。這樣的結尾,一下子讓小說從原本相對單純和一般化的敘事形態(tài),推進到一個復雜的敘事形態(tài),繼而使小說的主題得以深化,批評的強度和力度大增。
《一地麻雀》發(fā)表于2016年,仍舊延續(xù)了作者具有烈度的諷刺、夸張的筆法,講述了污水處理廠廠長蒙五國被女職工馬愛玲打傷,為了一洗羞辱,蒙五國開始實施他的報復。他依仗不大的管理權限,對職工實施三種手段的管理:一是調換崗位。把某人從A崗位調換到B崗位,或者從B崗位調換到C崗位。二是罰款。一次性地給予某個犯錯誤的職工1000元以內的罰款。三是延遲休假。其中最有效的辦法就是調換崗位。污水處理廠有好多個崗位,名義上差別不大,都叫做污水處理工,待遇上也差不多,實際工作內容卻千差萬別。A崗位就是閑崗,一天到晚沒有多少正事干,但有好處時一點兒也缺不了。B崗位比A崗位差,但工作時間、工作環(huán)境比C崗位強得多。凡是混得最背的人,都在C崗位上。蒙五國一面處心積慮謀劃著整治馬愛玲的狠招,一面想通過給水務公司領導呂小禾經理的匯報,給馬愛玲一個行政處分。呂小禾看到廠長被職工抓撓的血印子,決定召開職工大會,狠狠整頓單位的紀律,并聲色俱厲地說打人事件是一起非常嚴重的事件,已經影響了水務公司的和諧穩(wěn)定??墒?,接下來從各個渠道反饋到呂小禾那里的情況,是兩人各有問題。更沒想到的是,有人說發(fā)生矛盾的根源是一線倒小班的人少,應該增加人員??蓮娜耸虏块T反映上來的情況是污水處理廠不光存在著各種安全生產上的問題,更為嚴重的問題是一個建廠才三四年的廠子,人員已經超過編制的三倍。呂小禾決定調整冗員情況時,今天這個領導打招呼,明天那個領導電話溝通,在整個解決過程中,他遇到了重重障礙,有上級的情面、有家庭的壓力,還有建設和諧社會的要求。結果忙活了半天,下了那么大的決心,卻連一個人也調整不到一線崗位上去。到處碰壁后的呂小禾,最后想通過重新制定效益工資的分配制度,增加一線崗位職工的效益工資,讓倒班的誘惑力足夠大,讓大家主動去要求倒班。結果上會研究時,各方意見形成強大的牽制,無法解套的現(xiàn)狀,又再次回到原有的利益格局當中。他最后的辦法是延長艱苦崗位勞動時間來緩解矛盾。這部小說在延續(xù)吳德令的諷刺筆法時,又增添了對現(xiàn)實存在中荒誕性的揭示,這也成為他后續(xù)創(chuàng)作里一再凸顯的敘述元素。
“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巖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這股地火似的激情暗流與其持續(xù)的涌蕩,讓吳德令在青海石油管理局敦煌基地這片文學生態(tài)并不理想的當下,依舊保持著他對小說創(chuàng)作不懈的探求。他至今雖說還沒有帶給青海文壇尤其是青海小說界什么大的動靜,但他已經以他的堅持和富有韌性的創(chuàng)作,把一些異樣或者稀罕的文學敘事帶到了青海文學界,盡管短時間里未必引人注目,但假以時日,也難保人們不對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刮目相看。
不錯,他的小說真沒有什么漂亮、炫目的“技術裝備”,沒有精良繁復的構造,沒有小說界流行的華麗“花腔”,更沒有令人眼花繚亂的、很潮很酷很哲思化很大師化的西方小說敘事理念,他的小說敘事很傳統(tǒng),很老套,甚至很粗笨,在智性和理性極為發(fā)達的批評家和文學期刊編輯眼里,甚至會覺得他的小說“土得掉渣”,但他就帶著他那在烈火中不穩(wěn)定和不可預期的創(chuàng)作窯變,時或出沒在某一期的《青海湖》文學期刊上。被浮塵掩蓋掉的文字的光芒,與被無數讀者一掃而過的目光,兩兩相錯而過。之后,一個在不動聲色中形成的事實是:讀者的視野里產生了盲區(qū),而他的作品依舊白紙黑字,依舊精光內蘊,依舊“素面朝天”。
不過,我還是要在結束這篇評論的時候明言以示作者:你的小說創(chuàng)作確實已經捫摸到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些門徑,有的甚至已登堂入室,到了閑庭信步的地步,可有時候你還會腳下趔趄著走上幾步,也會倒穿著衣裳去迎門。除了前面我極為欣賞的《豆腐老邵的那年那月》里許多段落的文字能夠做到樸素的精到外,其他作品里語言的修煉、推敲、打磨,你還得多多用心。凡是具有諷刺、批評指向的作品,你還要在題旨和情感的蘊藉上掌握“盤馬彎弓惜不發(fā)”的蓄勢(敘事)定力,不要任憑情感的粗率表達和不留余地的文學解說——更要注意不要把負面人物簡單化、臉譜化,人性的深層永遠是作家開掘不盡的礦區(qū)。像你的《一地麻雀》在結尾處的點題,反倒是個敗筆,因為你所揭示或者明示的那點并無多少新意的“意思”或“思想”,遠遠超不過你在整部小說里所呈現(xiàn)的形象的豐富性,這樣的“緊箍咒”在小說里還是越少念越好?;蛘哒f,你千萬不可揣著你的某些主觀判斷、你對某一題材的簡單認知,去勒緊小說原本壯實的腰身。你實際上已經通過某些形象的塑造、不同生活類型的展示,時隱時現(xiàn)地觸摸到小說的“復調”性格,但你遠遠沒有在思想、觀念上對復雜敘事、多聲部呈現(xiàn)達到自覺或者熟化的程度,有時候眼看著你快要夠著某個高度了,可一移目,你又像飛高的風箏掉在半空里。
還有小說情節(jié)里的戲劇性沖突和對比,不要弄得過分刻意,添油加醋的描畫如果不是有益于出味、提味,那就會影響一道菜的質量。你還要盡量讓故事的生發(fā)和展開自自然然,渾然天成,而不是極盡巧合之能事,要知道夸飾之道是有名堂的,那就是劉勰所說的“夸而有節(jié),飾而不誣”。
總之,要全面錘煉功夫,不可自囿于井底大的那片天地,不可錯過在文學高峰前款款的駐足,久久的仰望。
作者簡介:馬鈞,中國作協(xié)會員,青海省作協(xié)副主席。已出版有散文、隨筆、評論集《越界的蝴蝶》《文學的郊野》、長篇報告文學《天路之魂》(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