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馳
那年,正是一個雨后初晴的日子,繽紛的彩虹,宛若一抹女人的古典赧顏,跨過所有弱小生命,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彎弧,讓人聯(lián)想到起點和終點、雕弓與射箭。
就是那天,17歲的王維動身離開太原,前往永濟,那是父親官拜汾州司馬的任所。表面事由是去相親,而真正的目的是父親為兒子的學業(yè)精進又開辟了新的路徑。不管怎樣,要說都是好事,可他偏不想去。他生性慵懶,舍不得離開祁太這片故土,總想著一動不如一靜。再說,太原雖是陪都,可繁華喧鬧絲毫不亞于長安,又何必舍近求遠、客居異鄉(xiāng)?在這兒他如魚得水,同樣也能玩得風生水起,轟轟烈烈。就在月初,他應邀參加晉王府邸的一個名流詩會,酒不過三巡,他便揮毫做出了《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詩驚四座,膾炙人口,傳為一時佳話……可他已習慣了服從,遵守父命。盡管他知道,河東永濟也不過是個中途驛站,父親給他安排的最終目的地肯定是長安:參加科考,一舉中第。
心中躊躇,行程便安排得有些拖泥帶水,數(shù)百里之遙,竟足足走了半年有余。
王維究竟是在永濟還是在長安成的親,現(xiàn)已無從可考。能夠確定的是,他在永濟只待了兩年,19歲趕赴長安,21歲參加科舉,隨即高中狀元,官授太樂丞。有點滑稽,這個職位竟與詩文無關(guān),專門負責管理一幫吹拉彈唱的宮廷藝人。雖然官階不高,權(quán)力不大,卻也算極有面子,類似于今天的文聯(lián)主席。當然,他的父親嚴重失望———世代為官,殫精竭慮,好不容易積攢起的人脈資源都白費了。反倒是王維本人不以為意,甚至還有些如釋重負和幸災樂禍。王維出身官宦富庶世家,自幼聰慧通靈,有條件成為多才多藝之人。他不僅詩文聞名,同時精通書畫和音律。而八音之中,又尤以琵琶傳神。就在他擔任太樂丞的當年春節(jié),也就是開元九年(721年)除夕,寧安公主心血來潮,要在王宮舉辦宮廷春晚,經(jīng)岐王舉薦,王維攜琴登臺,激情獻藝,在公主和眾多王公貴族面前,彈奏了一曲唐樂經(jīng)典《郁輪袍》,搓揉輪挑,嫻熟炫技,旋律跌宕起伏,曲調(diào)哀婉柔美,一曲奏畢,滿座動容。這還不算,再進獻詩作若干,皆為眾人耳熟能詳?shù)拿炎?。頓時轟動長安,被譽為天造之才。由此,愛屋及烏,王維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各個王府中的座上客。其中,與他交往最為密切的是大唐宗室的岐王和寧王。
應該就是在這段時間,王維與杜甫相遇了,是在岐王的一次宴飲上。那時的杜甫,聲望還遠不及王維,前者是王府豢養(yǎng)的普通文客,后者卻是王府的座上嘉賓。兩人似乎只是打了個照面,沒有機會深度交往,但惺惺相惜之情油然而生。這在杜甫后來贈予李龜年的詩中有所體現(xiàn):“岐王宅里尋常見”。安史之亂后,杜甫聞聽皇帝赦免了王維的偽職之罪,還特意寫詩遙祝表示了安慰。
相對而言,寧王對王維的喜愛要更勝一些。
寧王李憲是玄宗的長兄,曾讓太子位給玄宗,因而倍受玄宗尊寵,極為貴盛。但寧王好色,一次出巡,見一賣餅小販之婦,長得“纖白明媚”,十分傾心,便給小販很多錢,半嚇唬半強買地將其婦納為己妾,且寵愛有加。過了一年多,寧王問她還想念小販嗎?并自以為是地故意接來了小販。不想,她見了小販,或者叫“前夫”之后,居然“雙淚垂頰,苦不勝情”。當時在座的十幾位賓客,皆為當世有名文士,見此情景“無不凄異”。可寧王興致正濃再讓大家賦詩,王維才思敏捷,最先成詩:“莫以今時寵,能忘舊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他在詩中,以春秋時代息夫人的故事來諷詠眼前這位失去自由、被強作人婦的女性悲苦,于是寧王悔悟,乃將她歸還小販,“使終其志”。
盡管如此,對于王維,琴棋書畫、吹拉彈唱,業(yè)余玩玩,怡情養(yǎng)性未嘗不可,倘若就此玩成職業(yè)便有不務正業(yè)、玩物喪志之嫌。畢竟志不在此,心有不甘,他真正在意的還是詩文。一首《少年行》獨辟蹊徑:“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痹娭?,一股少年熱血的昂揚瀟灑之氣,沛然字里行間,極富浪漫主義氣息。同時,他還憑借幾個戍邊老兵的口頭講述,創(chuàng)作了《從軍行》、《燕支行》等具有浪漫情懷的邊塞詩。其中尤以《老將行》最為著名,抒寫一個自幼英勇、身經(jīng)百戰(zhàn)、終于被統(tǒng)治者棄之不用的老將,當外族侵略的時候,又雄心勃勃地奉詔出征:“莫嫌舊日云中守,猶堪一戰(zhàn)取功勛。”既表現(xiàn)了老將令人感動的愛國精神,又指責了封建統(tǒng)治者對一位功勛老將軍的冷漠無情,并借此抒發(fā)他自己仕途失意的不滿。
心有旁騖,便會對本職工作不夠?qū)W?,王維終因倦怠惹出一場“黃獅子舞”事件,招致朝廷痛斥。按當時的大唐律令,黃獅子舞是天子專用樂舞,他卻粗心地擅自批準伶人私舞,屬“越格”重罪,被貶官降為濟州司庫參軍,由五品降到了七品。貶出都城,寄人籬下,數(shù)年苦行,身心俱疲。幸遇至交張九齡官拜宰相,對王維格外關(guān)照提攜,才得以重返長安,駛上了人生快車道。先任右拾遺,之后便累任監(jiān)察御史、涼州河西節(jié)度使通判、吏部郎中?!昂蔑L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王維一路升遷,官至給事中。可謂“春風得意馬蹄疾”。心情好,詩情就高漲,這一時期他創(chuàng)作頗豐,臻品迭出,特別是五言律詩,幾乎形成一次高潮。代表作有《宿鄭州》、《齊州送祖三》、《使至塞上》、《出塞作》等,其中有些名句成為經(jīng)典,廣為傳誦:“天寒遠山凈,日暮長河急?!薄ⅰ罢髋畛鰸h塞,歸雁入胡天?!薄按竽聼熤?,長河落日圓。”……尤其是《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關(guān)懷體貼之情溢于言表,可以說是字字接地氣。這首詩被后世譜成《陽關(guān)三疊》的送行樂曲,成為眾所周知的名作流傳至今。
然而,由來好夢最易驚。人生中,順境永遠是短暫的。隨著張九齡被罷相,李林甫上臺專權(quán)等政局變化的因素,以往的好日子一去不復返。雖然仍有官做,但物是人非,心境早已今非昔比,建功立業(yè)的少年壯志亦消退殆盡。于是,他開始深居簡出,寫作之余研讀佛經(jīng),不再醉心于官場仕途,逐漸將目光轉(zhuǎn)向鄉(xiāng)野坊間與遠方的青綠山水。不想,歪打正著,反倒成全了他“山水田園詩派”鼻祖的美名。
可以說,“安史之亂”是王維一生中一次最大的挫敗。叛亂爆發(fā)之初,只因未來得及追隨玄宗一起出逃,而被叛軍捕獲,加之他生性懦弱,習慣服從,又被強制性地裹挾進安祿山政權(quán)擔任了偽職,成為他生命中難以抹去的一處污點。唐軍打敗叛軍之后,肅宗登基回京,王維本該罪當問斬,幸好他的弟弟王縉平叛有功,請求削籍替兄贖罪。又傳聞王維在擔任偽職期間,曾寫有《凝碧池》一詩,詩中有“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更朝天”的句子,表達了他對唐王朝由衷的思念之情,兩相疊加才使唐肅宗赦免了他的死罪。并且,沒過多久,又招他出山,還讓他繼續(xù)做官。先是太子中允,后遷中書舍人,終至尚書右丞,后人稱王維“王右丞”即由此而來。
王縉是王維一母同胞的弟弟,自幼好學精進,同王維一樣,素以詩文著稱??婆e及第后,累任侍御史和兵部員外郎等官職?!鞍彩分畞y”時任太原少尹,協(xié)助李光弼駐守太原,抗敵防襲,頗有功績和謀略,被輿論所推崇,升任刑部侍郎。后兩次出任宰相,外任河南副元帥、侍中持節(jié)都統(tǒng)河南淮西、山南東道諸節(jié)度行營事、東都留守、河東節(jié)度使兼太原尹、北都留守等軍事要職,后為救兄,以“才微位高”、“無益時事”等理由自謙,讓出高位和兼職。王縉的晚年乏善可陳,身為宰相,面對權(quán)臣元載專斷驕橫的行為,卻不敢進行斗爭,反而事事附和。大歷十二年(777年),元載獲罪受誅,他也被貶為括州(今浙江麗水)刺史。后又被召歸,為太子賓客、分司東都,直到去世。
王縉一生也篤信佛法,以居士戒禮修行。任宰相時,曾大興佛教之風,使大歷年間佛教盛極一時,寺廟云集,沃壤被占,僧徒橫行,寺廟成為藏污納垢之所,導致刑政失修,政治腐敗,終被貶官。王縉還是一位散文家兼詩人,遺憾的是作品留存不多。散文只有表、碑、冊等體,意義不大,詩作與王維后期作品的風格相似,具有一種平淡清新之美。
縱觀王維仕途,僅從他所擔任的官職來看,做得都不算大,最高的也就四品,而且基本都是閑職,這就為王維的生活方式提供了條件。中年以后,王維在藍田輞川購買了初唐詩人宋之問的一套別墅,一直到安史之亂前,他很大一部分時間都在這里度過,過著半官半隱、寄情山水的生活,他開始信佛,也就是在這一段時間。個人感覺,面對當時的政局,王維心中當然也有失意,但絕非政治理想得不到實現(xiàn),而是他的朋友被排擠出局,不再在朝中主政,換上的一批人他又看不慣———道不同不相為謀,也就干脆放下,索性什么心都不操了。
其實,王維骨子里是一個想過舒服日子的人??删烤购螢槭娣兆樱烤褪窃诔⒆龉?,領(lǐng)一份薪酬,讓自己和家人生活得比較舒適,但又沒有什么過多的事情要做,有大量的時間可以游山玩水,吟詩作畫。關(guān)于這一點,王維自己說得非常坦率,他曾這樣寫道:“小妹日成長,兄弟未有娶。家貧祿既薄,儲蓄非有素。”他甚至還曾善意地嘲笑過陶淵明:“生事不曾問,肯愧家中婦?”意思是說陶淵明完全隱居是不對的,所以他就這么半官半隱著。在當時,這種生活是很多官場中人所向往的,同為唐朝詩人的白居易甚至專門寫過一首詩,就叫《中隱》以表心跡。這種狀態(tài)不能說好,直白講就是消極怠工,自己拿著朝廷俸祿混著,卻自命清高,還要認為“眾人皆醉我獨醒”,實在是有點皮厚之嫌了。
晚年的王維,心情并不平靜,雖然依舊有錢、有閑,可擔任過偽職這一歷史污點,一直折磨著他,他的詩寫得少了,反倒是寫了很多文章,反復懺悔自己有罪。于是他更加沉迷于佛事,甚至把輞川別墅都捐出來當了寺院,真所謂“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
然而,瑕不掩瑜,王維性格上的弱點絲毫不影響他藝術(shù)上的卓越。他的詩作大致可分為三個類別:邊塞詩,贈別詩和山水田園詩。幾乎每個類別里,他都有傳誦不衰的杰作。但讓王維之所以成為王維的,卻無疑是他的山水田園詩。這部分詩作大多始于中年之后,最為著名的《輞川集》就是他中、晚年的代表作———善于造境,詩畫同融,語言天成,禪悟相銜;讀詩有如觀畫,并且是那種超然的、美輪美奐的畫。
與陶淵明的田園詩比較,整體感覺:陶詩的調(diào)子偏暖,讀后有種暖玉圓融的感覺,而王維的詩偏冷,清冷料峭之中蘊有一種孤高的寂寥。如陶淵明說:“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王維的口吻則要高冷得多:“寂寞掩柴扉,蒼茫對落暉。鶴巢松樹遍,人訪蓽門稀?!碧諟Y明的山水田園里,往往有蕓蕓眾生的影像與聲音,有他們具體的喜怒與哀樂,比如他窮得沒錢喝酒了,想去鄰居家討酒喝,臨到門口了心又猶豫,但鄰居善解人意,什么都不說就拉他坐下喝酒;而王維的詩里,則更多的是自己孤獨的影子,他總喜歡這么說:“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奔幢闼麑懙搅似渌娜?,也只是詩里的一個意象,比如他偶然遇到的“林叟”,他看到的洗衣女等等,美則美矣,但面目卻是朦朧模糊的。即便是寫自己的家,兩人也大有不同,陶淵明說:“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笔且环N心有所依的篤定;而王維說自己的輞川別墅,卻只是他“好道”的一個地方,類似于修行道場,他在這里也只能“行至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了。
一句話,面對風景,王維是一個喜歡極目遠眺的人,陶淵明則忍不住會走進風景里。借用攝影作比,王維是一個拉長焦拍照的人,陶淵明則是先架好相機、開啟自拍裝置,然后走進了鏡頭里,把自己和風景以及所有他想要的事物統(tǒng)統(tǒng)收了去。王維山水田園詩的內(nèi)核,更多的是表現(xiàn)了在官場上摔過跟頭、失意士大夫絕望的一面,仕途難料,世事維艱,就將文膽化為一只古靈精怪的精靈,去青綠山水間徜徉,于佛道典籍里汲取營養(yǎng),在詩與遠方的意境中探尋生命的奧秘與人生的意義。
再看王維與杜甫,兩人同是唐代杰出的詩人,但在當時,兩人的境遇可謂天差地別。王維少年得志,衣食無憂,杜甫苦苦掙扎,到處求官而不得,還經(jīng)常為吃不飽飯發(fā)愁;王維當時詩名滿天下,眾多詩作譜成歌曲,四處傳誦,是當之無愧的當紅詩人,杜甫則籍籍無名,當時流行的選本幾乎都沒有選他。更為意味深長的是,如果不去參照年譜,只是讀詩,壓根兒看不出來兩人居然同處于一個時代。
杜甫的詩,給我們描繪出的是一個國破家亡、民不聊生的時代:“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薄蹙S的詩,反映的完全是另一番生活境況:“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抑或是:“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多么的恬靜美好。就個人命運而言,杜甫顛沛流離一生,最終還是“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客死他鄉(xiāng)。而王維就要幸運得多,他最終皈依佛陀,安然去世,去世前還有條不紊地與親人們依依惜別。
如是,究竟誰反映的時代更為真實呢?
正確答案:都是很真實的!他們都忠實于自己的內(nèi)心,也都真實地寫出了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只是由于兩人的成長、所處的階層、所站的立場不同,導致了筆下時代圖景的不一致,只有把他們的詩作一起誦讀、對比品味,才能更全面的看清一個時代?;蛘撸瑩Q種更簡捷的說法:有杜甫,就一定會有王維,反之亦然。
杜甫,包括之前所提到的陶淵明,他們雖然也都做過幾天官,但總體來說,還是生活在社會底層,只要他們是真實的寫作者,他們的詩歌就必然會反映出更廣闊的現(xiàn)實,必然會帶有更強的人民性。王維一直生活在上流社會,又崇尚佛老,對民間疾苦沒有杜甫那么感同身受,所以他的詩歌反映的現(xiàn)實相對狹窄,更多偏向于個人情趣和趣味。即便是面對同一個公共事件,兩人所選取的場景、所表達的情感亦是大相徑庭———唐軍收復洛陽后,杜甫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是這么寫的: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做伴好還鄉(xiāng)。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p>
唐軍收復失地,王維重新做回唐朝的官,他的心情是復雜微妙的,在《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這首詩里,他只是如實描繪了文武百官如戰(zhàn)亂前一樣正常早朝的情形:
“絳幘雞人報曉籌,尚衣方進翠云裘。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日色才臨仙掌動,香煙欲傍袞龍浮。朝罷須裁五色詔,佩聲歸到鳳池頭。”
后來他又變得意興蕭索,還是想寄情山水,做一名隱士,逃避他所經(jīng)歷的一切,于是便有了下面這首《冬晚對雪憶胡居士家》:
“寒更傳曉箭,清鏡覽衰顏。隔牖風驚竹,開門雪翛滿山。灑空深巷靜,積素廣庭閑。借問袁安舍,然尚閉關(guān)。”
通過對比不難看出,杜甫由于身處朝野之外,沒有參與具體的政治活動,所以他一直還保持著理想主義者的激情,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所以他才會“涕淚滿衣裳”,才會“漫卷詩書喜欲狂?!蓖蹙S則不同,他剛剛經(jīng)歷了一次政治上的災難,雖然死罪免了,但心中惶恐驚懼,還夾雜著愧疚,作為深陷其中的局內(nèi)人,必然對現(xiàn)實政治看得更為真切,所以他的詩作就會冷靜得多,意境也是清冷蕭索的。
只有在世俗里奔突,經(jīng)過世俗洗禮,又能超越世俗,從而對青綠山水充滿神往的人才有可能成為青綠山水的精靈。
毫無疑問,不論在當時,還是后世,王維都是享有盛名的詩人。這當然首先是因為他的詩作本身具有極高的藝術(shù)水準,并且朗朗上口,利于傳誦。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的詩,非常真實地揭示了官場中閑適或者失意官員的心聲,王維那種半官半隱的生活,的確很讓人向往———不干活還能賺錢,然后既有錢又有閑地去經(jīng)營自己想干的事情。他那些人生不得意就縱情山水、在山水間尋找人生意義的詩作,竟然又描繪得如此美輪美奐,更是在很大程度上給了失意官員或落魄文人以心靈慰藉,讓他們不至于絕望,不至于為自己的軟弱,抑或在現(xiàn)實中的無能為力而一頭撞死。
中國古代詩歌很重要的一個傳承渠道就是士大夫階層,失意的士大夫承繼了王維、陶淵明的詩歌傳統(tǒng),那些還沒有經(jīng)歷太多現(xiàn)實磨難、正在奮進中的士大夫,則承繼了李白、杜甫等人的詩歌傳統(tǒng)。當然,這么說有簡單化和一刀切的嫌疑,因為人是很復雜的,有得意奮進的時候,也有失意消沉的時候,這大概就是我們每個人都能接受他們的原因吧。
當年,那個雨后初晴日子,17歲的王維被迫離開故土,迎著一派云蒸霞蔚,走向虹的另一端點。那一時刻,他一定沒有聯(lián)想到雕弓與射箭,更不會意識到虹與蛇的隱喻,于是硬生生地撕開所有的眷戀,一步三回頭地遠去。這一去便是永訣,再也無法回歸晉陽故土,將自己一生的情緣轉(zhuǎn)接到了遙遠的關(guān)中和隴東。但,在終南山下,在他垂暮之年、彌留之際,當一縷佛光為他接引出一條往生之路的時候,或許他恍然想到了,因為他對最后一個告別的親人喃喃說了句:“玄霞在東,莫之敢指……”這就是虹啊,古代典籍《述異記》中早有記載:虹的真名叫玄霞獸,也叫天弓。它的“蟲”旁就是最好的證明。
這些情景,今天雖已都無法考證,但故鄉(xiāng)家廟的祭祀臺上,仍留有他的位置,他的香火,故鄉(xiāng)母親永遠敞開著寬厚的懷抱,隨時準備迎接擁抱他的游子魂歸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