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釘子的孤獨（組詩）

陳勁松

娘

家中有事

去教堂接母親回家

虔誠的贊美詩的聲音中，在教堂門口

我大聲叫——娘！

??！那么多白發(fā)的母親

一起回過頭來

抱

——給父親

兩個羞澀的男人

兩個曾經(jīng)劍拔弩張的男人

父親啊，忽然

我想抱抱你

想抱住你止不住的衰老

想抱抱你積累的病痛與疲憊

像你許多年前抱著我

像我粗糙的詩歌抱著一個溫暖的詞語

像抖動的枝柯抱著一顆衰老的堅果

像風(fēng)，抱著一枚

顫抖的樹葉

向一本《圣經(jīng)》致敬

在高鐵上讀過

在飛機上讀過

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讀過

也在陰雨如晦的日子讀過

那本有著咖啡色封面的書

被母親翻看過多遍，已經(jīng)異常破舊

母親在扉頁一筆一畫寫上名字

書里不認(rèn)識的字，都用拼音做了標(biāo)注

很多的書頁，母親都寫著自己的想法

——哦，那是母親寫給神的話！

謝謝你，像我安靜的親人般

你已陪伴了母親二十年

那剛好是我奔赴異鄉(xiāng)的時間

謝謝你，用一粒粒沉默的文字

安慰了母親內(nèi)心的波瀾

壓低了母親的病痛與愁苦

謝謝你，用書里的故事

讓善良的母親更加篤信善良

謝謝你，“福音書”！

謝謝你，“啟示錄”！

謝謝你！書里住著的神！

天氣預(yù)報

手機屏幕上

我特意訂閱了故鄉(xiāng)的天氣預(yù)報

每一天，只要打開手機

就能看到故鄉(xiāng)的天氣情況

是否有陽光照進親人的生活

是否有一場適當(dāng)?shù)挠?/p>

落在故鄉(xiāng)干旱的大地上

是否有一場風(fēng)

吹白了蘆葦與父母的頭發(fā)

是否有一滴露珠

收納了白霜的涼

每打開一次手機

我就猜測了一次年邁的父母

是否溫暖，是否裹緊了衣裳

以抵住歲月逐漸加深的寒涼

月光下運麥秸的馬車

老馬的鼻息低沉而溫柔

蹄子沾滿草葉和露珠

濺起新鮮的泥土

它咀嚼著那個沉默的男人遞過來的

一束麥秸

哦，顆粒已經(jīng)歸倉

潔白的麥秸干燥，馨香

在月色下閃閃發(fā)亮

從田野歸來，搖搖晃晃的老馬車

拉著一車銀質(zhì)的月光

暮色中的鄉(xiāng)村教堂

禱告聲散去

白鴿子已返回凋敝的巢窠

尖頂?shù)男〗烫?/p>

披覆著肅穆

高于旁邊我的親人的那些簡陋的房子

夕陽是那個溫暖的牧師

安靜的鄉(xiāng)村，接受了

這些稀薄的

金色的布道

在小教堂獨自祈禱的女人

為患病的丈夫祈禱

那個枯瘦的男人正抱病入眠

為叵測的天氣祈禱

那些面色陰沉的云

覆蓋著潮濕的暮色中

沉默的麥田與村莊

為拮據(jù)的生活祈禱

爐火奄奄，那幽微的火

如她低低的祈禱聲

梨花辭

遺世獨立的香氣

有著恒久的藥性

杏花味苦，性溫

桃花味苦，溫和無毒

蘋果花味苦，寒澀無毒

梨花性涼，味甘

……鄉(xiāng)下的窮親戚

都有著相似的秉性

四月是一間斑斕的中藥鋪

香氣如絲，每一朵梨花

都是懸絲診脈的好醫(yī)生

鄉(xiāng)下的香椿樹

一再受到傷害

風(fēng)來時低語

雨來時低頭

像村子里那個幼小的孤兒

一次次想用柔嫩的手指

拼命捂住

一個又一個

傷口

那時候

溪水有最清澈的足音

松林有幽深如淵的面孔

茅舍三間，屋頂有芳香的炊煙

木格的雕花窗欞外

雞犬相聞，荷鋤而歸的農(nóng)人拱手相問

野花含苞，稻谷受孕

騎馬的郵差正把遠(yuǎn)方的書信送來

那時候，你穿粗布羅裙對鏡梳妝

而我是手捧四書五經(jīng)吟詩作對的窮秀才

月光星辰油燈的光芒

都是我貧窮而又富足的散碎銀兩

日出日落，光陰漫長

每一天，都是

古色古香的線裝書頁

佛

白發(fā)的老石匠，一點點

讓干凈的蓮花從石頭里開放

然后，他雕出被世俗的風(fēng)

吹拂的衣袂與瓔珞

雕出雙足與拈花的手指

在柔和的面孔上，老石匠動作更加輕柔

先雕出那抹永恒的微笑

再雕出悲憫的目光

瘦小的老石匠

把佛從石頭里請出來

哦，石頭也有一顆柔軟的慈悲之心

萬物都有開口說話的一天

萬物開口說話

迎春杜鵑芍藥

牡丹杏花桃花……

包括滿腹心事的苦楝

也包括那個

沉默的失語者

他含混而興奮地指著蔥蘢的田野

說——呀！

尋人啟事

青蔥模樣，羞澀，訥于言

在小小的身體里豢養(yǎng)孤獨

低頭走路，小聲唱歌

心里有一方斑斕的田野：

長優(yōu)秀的莊稼

也長無名的野花

小徑上閃過狡黠的小獸

也走過低眉順目的牛馬

為一只死去的蝴蝶立冢

也一次次流淚，為一朵朵落花

……

他寄居于我的體內(nèi)

已失蹤多年

舊夜

父親獻出鼾聲

母親獻出柔軟的夢

冬夜獻出一場悄然行進的大雪

安靜的木炭獻出金屬的火焰

天地獻出遼闊的靜美

這么多年了

我體內(nèi)依然有那個夜晚的暗紅的火

嗶剝作響

與一只梨子對視

微涼的內(nèi)心都深藏著酸澀

都堅持葆有黃皮膚下

那雪白干凈的肉身

都在等著一把

雪亮的，充滿渴意的

刀子

開滿野花的山坡

先是零星的幾朵

后來越開越多

一群茁壯的野孩子

迎風(fēng)長大，沐雨而歌

春天里，每朵花都有小小的子宮

都會生出無數(shù)的小兒女

金薔薇

五月，金匠隱身于

金薔薇花朵的背后

每一條脈絡(luò)

都被他精細(xì)地鏨刻

每次走過

都能聽到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腻N揲之聲

從一朵朵金薔薇的體內(nèi)涌出

親人如野果搖落

去祖墳上給逝去的親人燒紙

草木蕭疏，是我滿面憂戚沉默寡言的親人

秋風(fēng)吹動墳上的枯草，簌簌有聲

仿佛小聲說話的親人

忽然返身回來

祖墳的邊緣又添了新墳

又有親人，如同田野中

不知名的野果

被秋風(fēng)

搖落

羞愧

凌晨三點，臨窗而坐

看星辰垂下孤獨的藍(lán)色羽翼

彎曲的河流放慢腳步

它收藏起這個世界遺落的微光

和大地辛涼的靜默

車窗外

一個個卑微地伏在大地上的村落

被火車丟在身后

我從快速逝去的村莊里

尋找著那些懷抱著燈光的窗口

眾多的草木

襤褸而沉默

這讓我心生羞愧

平素我對它們熟視無睹

只有在這漫長而無聊的時刻

我才從大地上認(rèn)領(lǐng)回它們

——我的那些低微而恒久的親人

熟悉

雞鳴是熟悉的

犬吠是熟悉的

急匆匆趕路的風(fēng)是熟悉的

模糊的星空是熟悉的

潮濕的大地是熟悉的

同樣，那些被潮濕的大地

安放的身影與巢窠

也是我所熟悉的

夜的鼻息是熟悉的

夜行人的腳步是熟悉的

村中那個老鰥夫濃重的咳嗽是熟悉的

父親的鼾聲與母親叫我小名的囈語是熟悉的

同樣，他們輕手輕腳

為我蓋上滑落的被子

也是我熟悉的

四十年了

我依然是那個從未長大的孩子

這熟悉的溫情讓我悄悄濕了眼眶

也幫我抵擋住

故鄉(xiāng)后半夜的寒涼

老房子

它收留過一群被大雨淋濕翅膀的鳥兒

也收留過幾只無家可歸的小貓

它是我的

也是那幾只

每年春天回來的燕子的

它在記憶里一直為我虛掩著溫暖的房門

也為干凈的鳥鳴清澈的花香

而把朝向春天的木格窗欞打開

它為我擋住呼嘯的北風(fēng)

也為我的親人推開過一場場的大雨暴雪

而今，它傾頹不堪

只有風(fēng)進進出出

是誰從未遠(yuǎn)離的背影？

高原藍(lán)

神殿里的藍(lán)帷幕

眾神的藍(lán)衣衫

一爿圣湖，她蔚藍(lán)色眼睛里

那蕩漾的眼波

是佛的內(nèi)心

溢出的小小漣漪

日落

如一場隱秘的儀軌

一切，都有其命定的歸途

星辰如同悼詞，萬物

垂首于，命運的

深淵

星空的穹頂

這華美的穹頂

在窮盡想象的渺遠(yuǎn)的深處

圣殿里灑下星辰吟誦的福音，整齊的圣詠

讓獅群般的雪山肅立

多么靜美！

這滿布鞭痕的天空

垂落下細(xì)小而又浩蕩的光芒

像靜靜遍布大地的露珠和晨霧

像微風(fēng)送來的柏葉的香氣

我承受這星空的恩澤

欣喜不已

又莫名悲傷

荒原上空的月亮

被無邊的蒼茫一遍遍鍛打過的銀幣

它的光芒被斟入十萬雪山的燈盞

草木襤褸，安于宿命

星辰寂寥，是疲憊的霜粒

冰冷，又溫暖

天空中那枚密紋唱片

正兀自，空轉(zhuǎn)

西寧機場：候機樓上的黑鳥

天是陰沉的

但我不能

把你說成是一小朵

面色陰沉的云

跳躍，歌唱

偶爾飛起來

想用翅膀

從烏云中撥出陽光

這一小滴的溫暖

在銀色的機場里

你用鳴叫

把自己同冰冷的鋼鐵

區(qū)分開來

認(rèn)領(lǐng)

暮色認(rèn)領(lǐng)了薄涼

蒼茫認(rèn)領(lǐng)了大地

夜色認(rèn)領(lǐng)了深淵

一盞燈，認(rèn)領(lǐng)了

從遠(yuǎn)方歸來的路

而孤獨

又一次

認(rèn)領(lǐng)了我

無題

沒有酒

杯子空著也是好的

沒有滾燙的詩行

一張雪白的紙空著也是好的

沒有媚眼如絲的霓虹

沒有聲嘶力竭的歌聲

空空蕩蕩的夜也是好的

高原闃寂，仿佛億萬年前的地球

那巨大的荒涼

也是好的

有了裂紋的玻璃

有了細(xì)密的裂紋

但還沒有碎

將它打碎的最后一擊什么時候來呢？

一塊玻璃

忍住遍體的傷

像那個在塵世里咬緊牙關(guān)的人

雨

一座小小的囚籠：

禁閉著天空、烏云

禁閉著閃電的鞭影

饑餓的獅群吐出的吼聲

豹子體內(nèi)奔突的雷霆……

哦，高原上那個無語獨坐的男人

是一滴最初的

也是最后的

孤兒般的雨水

孤獨是一座老座鐘的鐘擺

古老的時間里

黑色的蝙蝠一直在飛

翅膀扇動，細(xì)小的氣流

有不易覺察的木質(zhì)指紋

無聲的海抱著青銅的潮汐

浪花不謝

在某個時刻

集體翻卷著焦灼的面孔

佛堂

跟隨摩肩接踵的人群

走進一座肅穆的佛堂

看他們放輕了腳步

壓低了聲音

我的心呵，也是一座

小小的樸素的佛堂

被我請進去的人

每一個，都是被我禮敬的

最美也最慈悲的佛

原諒

天空藍(lán)透

雪山點燈

多么干凈，細(xì)弱的草

無聲的河流

金色的陽光

越走越慢的風(fēng)……

哦，曠野闊大

孤獨寂靜

沒有什么匆匆趕來

也沒有什么著急離開

無法再干凈了，河流與風(fēng)

都已放下懷抱著的泥沙

請原諒，此時

我眼角渾濁的淚水

季節(jié)河沒有名字

像榮了又枯的野草

高地之上，詞語閃光

如星辰俯照龜裂的河床

逝者如斯夫

唯時間奔突，茫無際涯

那些披頭散發(fā)的河流

如我裹緊背影的父兄

他們遠(yuǎn)走他鄉(xiāng)

沒有留下名字

一枚釘子是孤獨的

在陡峭處立足

用身體分開一小截逼仄濃稠的黑暗

面對呼嘯的錘子

咬緊牙關(guān)

身體之外皆是懸崖

保持平靜，不搖曳

更拒絕墜落

保持沉默，自己和自己對話

以明亮

以銳利

高原：夜之沉默

夜色的波浪喧囂

而黑色的大海無聲

星辰尖叫

而浩渺的星云喑啞

沉睡者咬緊牙關(guān)，守住囈語

集體入夢

而夢，通向

深淵般的沉默

聽雨落向夜的深淵

沉默者在集體消失

沒有尖叫

卻有一地的遺骸

死亡沉悶無息

流亡者在天空的墓碑上

刻下雷聲的悼詞

小公園

小徑如枯枝

沒有行人和繁花

夜色彌漫，星辰落在

正漸漸結(jié)冰的湖面上

沱沱河：汲水的少女

春風(fēng)里，最先融化的

是她閃動的眼波和歌聲

之后，才是沱沱河松開的腰身

水波晃動，汲水少女的陶罐里

瞧！春天正搖搖晃晃地

踮起纖細(xì)的腳尖

放歌的妹妹

向西——

你的歌聲

把我牽向白云與積雪的高處

澄澈的歌聲里

收留了整個荒涼的高原

用歌聲漂洗內(nèi)心的憂傷和泥濘

放歌的妹妹

誰也無法熄滅

你舌尖上

綻放的大朵大朵的雪蓮

雪山：掌燈人

掌燈人有風(fēng)的袍袖

掌燈人有干凈的手指

神殿里的燈盞

青銅的時間

火苗打坐

穩(wěn)如山巒

掌燈人騎白色馬匹

打馬經(jīng)過蒼穹

一場又一場的大風(fēng)雪

就是掌燈人的背影

一只鳥獨自在暮色中歌唱

暮色垂落高原

一只鳥兒

歌聲里有無邊的涼意

這得不到應(yīng)和的歌聲

像是把空茫

還給了空茫

那只鳥兒

一遍遍

獨自歌唱著

高原遼闊的蒼茫

正被它

一遍遍復(fù)述

青海湖畔，與一匹馬擦肩而過

雪白的身上披著一層薄霜和柔和的晨光

安靜地站著，像神雕刻的一座

小小的雪山

鐵軌的護欄外

馬群俯首，而那匹

在火車呼嘯而來

又呼嘯而去的瞬間

與我對視的馬

多么孤獨

高原八月

秋風(fēng)高揚，我猜測：

最早的秋風(fēng)

一定來自某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

心事飄搖，是這個秋天

最先變黃的那片葉子

麥子黃了，青稞黃了

高原低下麥子與青稞的頭顱

如果它們抬起頭來

就可以看到

天堂邊緣的秋天了

寧靜

萬物入夢

雨滴的蹄音

掠過沉睡的草原

草叢里隱伏下芳香的閃電

馬蘭花把自己的歌聲一低再低

夜色里，一株小草

守住自己幸福的戰(zhàn)栗

無邊的寧靜

正斟入露珠的杯盞

扎西與卓瑪?shù)吐暤慕徽?/p>

多像草原上

一朵花與另一朵花的耳語呀

烏蘭美仁草原：一棵草

九月，秋天無法繞開一棵細(xì)小的草

秋風(fēng)中，一棵草開始黃起來

然后是更多的

最早泛黃的那棵草

多像一位誘敵深入的戰(zhàn)士

把這個秋天

正一步步

引向更遼遠(yuǎn)的深處

雨中經(jīng)過倒淌河

大地上秋風(fēng)勁吹

一棵變黃的小草比我感受更深

烏云低垂，雨若冷箭

一片瑟瑟抖動的樹葉比我感受更深

即使懷抱火焰

也有抱緊自己取暖的時刻

這一點，一塊沉默的煤比我

感受更深

高原上的青稞熟了

無人的原野上，那么多

孤獨的籽粒被風(fēng)搖落

一條河兀自西流

帶著決絕而破碎的歌聲

哦，大地上全是背井離鄉(xiāng)的人

車過德令哈

一次次擦肩的

太陽或者月亮

風(fēng)或者沙塵

雨或者雪

石頭或者

翅膀

已習(xí)慣于被荒涼抱緊

如同命運

向一條江學(xué)習(xí)清澈

我兩手空空地趕來

而你贈我以干凈清脆的歌聲

我行色匆匆

而你用輕緩的腳步教我從容

在你的身邊，一切都慢了下來

——茅舍上裊裊的炊煙

林間不疾不徐的風(fēng)

野花寂寞開落的那抹紅

只有我啊，風(fēng)塵仆仆

像塵世里奔忙的一枚焦灼的詞語

用悅耳的鳥鳴置換耳畔的聒噪

用風(fēng)撣去滿身的塵土

用清涼的江水洗心，洗去

血液及骨頭中的泥沙

要像你源頭剛出發(fā)的那滴水一樣明亮

哦，要像你那樣

奔流了一生，依然

那么清澈

那么干凈

空鏡子

是深淵？進入后的事物

都沒有回來

呼號空空蕩蕩

沒有回音

沒有什么比你更加荒蕪

投石問路者把自己丟進

銀子般沉默的時間

除了空茫

它什么也不能真正地抱緊

除了破碎

它什么也不能恒久地?fù)碛?/p>

燈盞

——寫給小柴旦湖邊那棵孤獨的樹

青銅燈盞

照亮高原

它的光芒是金屬的

燈盞熄滅的時刻

光焰凋落

但它依然拒絕

與黯淡的銹跡為伍

秋天的向日葵

蒼茫的田野里

那么多葵盤低下頭來

一群沉默的頭顱

已準(zhǔn)備好

引

頸

向

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