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陽
我家推倒土磚屋,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建起一幢漂亮的二層樓房后,爸媽就離開畫嶺,外出謀生,很少回家。后來,爸媽在城里買了一套二手房,也把我接到城里讀書了。
那山,那水,那田,那林,那狗呢?爸爸叫爺爺別管了,干脆一塊進城算了。若閑不住,打掃衛(wèi)生、看守工地也是可以的。爺爺怎么會聽爸爸的安排呢?爺爺怎么舍得那山那水那田那林那狗呢?爺爺留在了山里。
我舍不得把爺爺一個人丟在山里。分別那天早上,爺爺把平素不愛收拾的胡須,刮得干干凈凈。他笑著說,福藝,乖孫子,你到城里讀書肯定比待在畫嶺強,念大學(xué)沒問題。
我拉著爺爺?shù)氖质箘艙u著,爺爺,你一個人在家里,誰陪你說話???
水稻,油茶樹,老黃狗,它們都是爺爺?shù)暮没锇椤?/p>
爺爺,我想你了,就回來看你,嗚嗚——
爺爺也想你,爺爺想你就來看你。爺爺替我拭去淚花。
我和爺爺都食言了。進城后,我只在每年春節(jié),跟隨父母回畫嶺拜年。爺爺也不常來城里。爺爺太忙了。那些沒人照管的田地,他攬了不少,還栽菜養(yǎng)魚,挖油茶林基地即便搭車進城,爬上我家8樓,每次都挑著大米蔬菜,從不空手。大米碾得勻稱,白白胖胖,惹人喜愛。蔬菜新鮮水靈,透出一股濃郁的泥土芳香。
放了學(xué),我喜歡穿過幾條街道,上河堤玩耍,從牛形山一路小跑至東山大橋,再繞回去。散步的人特別多,像手表上的秒鐘,踢踏踢踏,不知停歇。我人細鬼大,如魚戲水,在人群中穿梭,享受著瘋跑帶來的無窮快樂。
累了,我就坐在河畔,凝望著寧靜的漣水河,思念老家。
畫嶺的路,長蛇似地從大公路扭進去,探向大山深處。一條秀美溫軟的小河,像白玉帶子,縛在畫嶺腰上。它從山中來,它從夢里來,一頭撲進畫嶺水庫,攔截而成玉女的嬌羞模樣,溫情脈脈地滋潤著畫嶺的土地。它一路歡笑,騰挪跳躍,纏繞山腳,蜿蜒前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乇枷蛩畯R寬廣的懷抱。
到了夏天,我和小伙伴光著屁股在河港子洗澡,打水仗,非得大人催促,喊破喉嚨,揚言“要浸死你”了,才一個個急慌慌地躥上岸,光溜溜地躲到山背后換衣裳,你摸一下,我捏一把,嘻笑不止。
畫嶺的山,沿河生長,直插藍天。山上遍布南竹杉木油茶樹。油茶樹結(jié)茶果,紅紅綠綠,去殼榨籽,溢出金燦燦的茶油,香飄萬里。家家戶戶都有油茶林,任其自生自長,每年產(chǎn)油幾十斤不等。
我跟爺爺摘茶果,累得夠嗆。油茶樹又高又大,茶果掛在半空中,爺爺望“果”莫及,就讓我上樹。許是我太大意了,抱樹挪動時,失手摔落荊棘叢中,兩手板鮮血,以為腦袋搬了家,嚇得哇哇大哭。
山體陡峭,爺爺背我下山,跌倒好幾次。往日熱鬧的山頭,一聲吆喝,千呼百應(yīng),群峰回蕩。如今,摘茶果的人不多,也都是花白頭發(fā)的老人及幾個留守婦女,他們趕來幫忙把我弄上村道,叫人騎摩托車送我到鄉(xiāng)醫(yī)院。當(dāng)時,村道還沒硬化,鋪的是沙子卵石,坑坑洼洼,顛得我頭昏腦脹,肝膽盡裂。后來,醫(yī)生給縫了6針!我含淚帶笑,數(shù)字挺吉利嘛。
想到這里,我摸了摸臉,濕濕的,眼淚無聲地往下淌。天也黑了,我背著書包,趕緊回家。
漣水河兩岸路燈次第綻放,與挺拔的高樓隔河相望,給人以夢幻之醉。
清早上學(xué),路過菜市場時,看見有位老人在出售鴨鵝菌,那么一籃子圓圓鼓鼓的亮灰色“小傘”,可愛而親切,立馬勾起了我肚子里的饞蟲。
以前在畫嶺,爺爺帶我上山拾鴨鵝菌,愈是人跡罕至的叢林深處,爺爺?shù)碾p眸就像安裝了探測器,每次都能采擷到一背簍。將鴨鵝菌洗凈后,拌瘦肉煮湯,佐以辣椒生姜蒜葉蔥花,味道鮮美至極,讓人唇齒留香,回味無窮。我最喜歡吃了,一口氣能下三碗飯!可惜,爸媽把家安到城里后,我就再沒吃過鴨鵝菌湯了。于是,我心里便有了想法,今晚必須給爺爺打電話,你乖孫子想吃鴨鵝菌啦!
盼啊盼啊,盼到晚上十點多鐘,窗外夜市喧囂熱烈,我卻眼皮打架,困意漸濃。但一想到香噴噴的鴨鵝菌湯,立馬精神抖擻,使勁揉了揉眼睛,一邊胡亂按遙控器,一邊仔細聆聽門外的腳步聲。
鑰匙旋轉(zhuǎn)鎖孔,“哐冬”一聲門開了,媽媽回來啦!我飛快地迎上去,但希望之火瞬間被澆滅——媽媽的手機壞了,擱在維修店。爸爸的呢,“濱江華庭”工地趕工期,催進度,他還在辛苦加班哩。
次日晚上,我迫不及待地撥通了爺爺?shù)碾娫?。我說話像放連珠炮,也不管爺爺是否在聽,大聲地叫著嚷著要吃鴨鵝菌,鴨鵝菌。爺爺吱吱唔唔,嗯嗯啊啊,旁邊還有陌生人在說話。
爺爺,我要吃鴨——鵝——菌,聽到了嗎?我真的生氣了,嘴巴翹得老高。爺爺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對我百般寵愛,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只要我開口,他也會想方設(shè)法滿足我。
乖孫子,爺爺聽到了。屋里來客人了,爺爺要泡茶招呼。乖孫子要吃鴨鵝菌,爺爺記著呢。當(dāng)初寶生伢崽(我爸爸)空著畫嶺樓房不住,跟風(fēng)似地到城里買房,我就講他,你在城里田土山水,吃灰——“呀”字還沒說完,爺爺就一把掛了電話。
我杵在那里,一動也不動。爸爸瞪我一眼,沒好氣道,你就知道吃吃吃,爺爺每天上山摘茶果,還要除草剁棘,忙不過來,你就別再添亂了!
我不敢再吱聲,趕緊上床睡覺。心里卻埋怨,什么樣的客人?。勘饶銓O子還重要嗎?我家住在半山腰,單家獨戶,誰會在夜里造訪爺爺呢?
客廳里,爸爸和媽媽的對話引起了我的注意。
咱爸該不會是找老伴了吧。聽說狼葩嶺的喬寡婦,一直對咱爸有意思,爸也多次提起她,如何體貼啊,如何溫柔啊
看你說的,娘過世后,老爸就發(fā)誓不再找別的女人了。你不是不曉得,畫嶺除了老頭婦女,就是幾個光屁股小孩,村子都空了。他們走動走動,串門嘮嗑,正常啊。
咱家住山上,又無鄰居,哪個會半夜串門嘮嗑?我看啊,喬寡婦要真能跟老爸走到一塊,互相有個照應(yīng),不也挺好嗎?
即使我們愿意,喬寡婦的三個崽也不會同意。別胡思亂想了。
爸媽的聲音愈來愈細,我卻聽出了門道??墒?,爺爺屋子里的客人聲音洪亮,是個大男人啊。莫非,他是媒人,特地替爺爺牽線搭橋的?
沒過幾天,一袋散發(fā)出泥土氣息的鴨鵝菌擺在了我面前。爺爺?shù)降资菒畚业穆铩?/p>
爺爺,你在山上撿的嗎?
爺爺挖茶山時發(fā)現(xiàn)的。爺爺輕輕地摸了摸我的后腦勺。
挖茶山?就是我摔下來的那山上?
是啊。以前的油茶樹都老了,掛果少,產(chǎn)量低。這些年,爺爺一直跟大伙“愚公挖山”,培育新品種,已經(jīng)改造的1800多畝油茶林,茶果壓彎了枝頭,請了喬寡婦等40人采摘茶果真的是“黃金果”,穩(wěn)產(chǎn)后,年收入可達80萬!爺爺說得眉飛色舞,頭頭是道。
我對“改造油茶林”不感興趣,便繞開話題,故意問,爺爺,我媽說你找對象了,是嗎?老實交待!
你媽瞎說。爺爺半截身子入黃土了,哪有那想法呢。
那天夜里,不是有人給你做媒嗎?
做媒?爺爺聽后,略一思索,很快醒悟過來。哈哈,你是說那位客人嗎?幾年前,他就來畫嶺蹲過點,鼓勵我們發(fā)展油茶增收。今年又來了三次,畫嶺咯么遠,山路彎彎,來一次不容易啊。他喊我“老哥哥”,跟我嘮茶油,嘮水庫,他真是爺爺?shù)摹按竺饺恕保彩钱嫀X的“大媒人”喲!
說到激動處,爺爺手舞足蹈,畫嶺脫貧了,真正富起來了,搭幫城里那位尊貴客人啊。咱畫嶺咯么偏僻,離城100多里,天高皇帝遠他跟我住了一晚,嘮了一宿:畫嶺多少人口,常年在外的有多少啦,水稻收成啦,怎么提高茶油產(chǎn)量啦,搞好合作啦,養(yǎng)好魚啦他給畫嶺指出了一條光明之路啊。
我查看了爺爺?shù)氖謾C,通訊錄里多了一個叫“彭書記”的名字(電話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