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公亦私的皇家書法鑒藏

張 冰 范麗娜

真?zhèn)尾⒉皇呛饬恳患囆g(shù)品的絕對標準。

自大業(yè)七年始，天下亂勢已不可遏。隋末各支起義軍中，李淵力據(jù)關(guān)中，進取長安，后消滅各地群雄。開啟了中國古代封建社會的黃金時期——唐代。隨著李唐政權(quán)的不斷穩(wěn)固和發(fā)展，君臣戮力望治，遂致四海爻安、百谷豐稔之治世。有唐一代，確切說是在安史亂之前，國力強盛，政府的行政權(quán)能有了很大的進步，科舉制度的推行讓政府以一種極開放的姿態(tài)包容各階層，“可以促進全社會文化之向上，政治權(quán)解放，民間因按年考試之刺激，而文藝、學術(shù)普遍發(fā)展?！敝袊糯鷷ㄨb藏與交易的第一個高潮也在這樣的背景下展開。自高祖始，李唐帝王大多保持了雅好書法的傳統(tǒng)，其中亦不乏太宗、玄宗之輩耽精書道者。故此，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之內(nèi)，唐代內(nèi)府法書名跡收藏的規(guī)模臻于鼎盛。而且，這樣的社會氛圍也培養(yǎng)了一批著名的私人藏家，如鍾紹京、張弘靖之輩。鑒藏理論較之南朝更加走向了深入和拓展，除一般性的記錄評準，更多了專門的鑒藏、經(jīng)營研究論著。這種宏大的局面與整個唐代書法史的盛況是相呼應的。

安史之亂前的鑒藏盛世

唐代開國皇帝李淵在其稱帝之前就很注重興文教，倡人倫。在搜求經(jīng)籍古跡的過程中，法書名繪是其重點關(guān)注的內(nèi)容，正是其不惜重金的態(tài)度，才有了“古書名畫，輻湊絳帷”的局面。公元618年，李淵建立唐政權(quán)之后即平亂安邦，在剿滅竇建德、王世充之時，將其此前所獲隋煬帝遺留在洛陽內(nèi)府的書畫一并接收，不料慘遭失水，損失殆盡：“大唐武德五年，克平偽鄭，盡收其圖書及古跡焉。命司農(nóng)少卿宋遵貴載之以船，溯河西上，將致京師。行經(jīng)底柱，多被漂沒，其所存者，十不一二?！边@些殘存者加之此前平亂所獲便構(gòu)成了唐內(nèi)府藏品的基礎。此外，還有大臣將家藏之物進奉給皇帝，如蕭瑀、許善心、楊素等人。

唐閻立本《蕭翼賺蘭亭圖》，宋摹本，圖冊，絹本設色，27.4厘米×64.7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唐太宗（599-649）御宇之后，深知“以文德綏海內(nèi)”的道理，廣攬賢臣，大興文事科舉，尤其用意于文學、書法。以書史發(fā)展的角度言，不論是出于文治需要，還是個人喜好，唐太宗將王羲之塑造成了“盡善盡美”的宗師巨匠，不僅左右了初唐書法的走向，更重要的是樹立了一個公認的終極標桿，以致王羲之“書圣”的意義影響至今。除了身體力行的學習右軍法，親自為王羲之作傳之外，他在位期間下大氣力詔求天下古賢書跡，尤以王羲之為重，并多次組織進行官方的整理工作，優(yōu)厚的征求回報使得民間情緒高漲，一時“天下爭古書詣闕以獻”，內(nèi)府所藏得到了很大的補充。晉、宋人墨跡之中，非吊喪問疾書跡，皆入內(nèi)府?！稓v代名畫記》云：“貞觀、開元之代，自古盛時，天子神圣而多才，士人精博而好藝，購求至寶，歸之如云，故內(nèi)府圖書謂之大備，或有進獻以獲官爵，或有搜訪以獲錫賚。”尤其是獲取《蘭亭序》的過程成為千古佳話，為此太宗也給予了蕭翼、房玄齡和辯才和尚豐厚的回報。

貞觀年間發(fā)生的書法鑒藏相關(guān)活動是較為密集的。先是“貞觀六年正月八日，命整理御府古今工書鐘王等真跡得一千五百一十卷?！边@應該是階段性成果，其中包括鐘、王、張芝等名家，也包含其他工書者。此外，另有徐浩所云：“太宗大購圖書，內(nèi)庫有鐘繇、張芝、張昶、王羲之父子書四百卷，及漢、魏、晉、宋、齊、梁雜跡三百卷。貞觀十三年（639）十二月裝成部帙，以‘貞觀’字印縫，命起居郎褚遂良排署?！痹陧f述《敘書錄》中也有相關(guān)記載：“右軍之跡，凡得真行二百九十紙，裝為七十卷；草書二千紙，裝為八十卷。小王及張芝等，亦各隨多少，勒為卷帙。”內(nèi)府整理工作大致有兩個方向，其一是對所有藏品整理編目；其二是針對王羲之法書墨跡的鑒定編目工作。由于太宗偏好，這一工作往往更為細致，重賞之下，四方妙跡咸至，太宗命內(nèi)府拿出右軍書跡來參校以鑒真?zhèn)蝺?yōu)劣，使褚遂良、王知敬負責主要的科簡工作?！稊洝泛婉宜炝妓稌x右軍王羲之書目》明確記載了右軍書跡的詳細數(shù)目，然而，這些統(tǒng)計結(jié)果很可能是有誤差的。由于唐太宗在處理二王問題的態(tài)度偏差過大，使得很多投機者將王獻之的手跡裁掉名款充作右軍書跡進奉以博取更多的利益，這些手跡即便是都要經(jīng)行家里手過眼，但以二王之間的淵源論，很難將二者完全辨析清楚。這種濫竽充數(shù)的現(xiàn)象在當時并不新奇，李世民所撰《斷賣佛像勅》中便提到了當時一般工匠只圖利潤來私造佛像之事。

唐太宗是一位深謀遠慮的政治家，在文化建設方面同樣是眼光深遠。他精心學習王羲之的書法，身體力行的追摹他所樹立的典范，并常與近臣有相關(guān)的討論和互動，虞世南（558—638）、褚遂良（596—658）是他研討書法的主要臣僚，他還經(jīng)常將書法賞賜給大臣，在他周圍逐漸養(yǎng)成了濃厚的文藝氛圍。在這樣的條件下，唐太宗不失時機地讓高手匠人（如馮承素、湯普徹等）高精復制王羲之的精品手跡，然后賞賜近臣?，F(xiàn)存馮承素（617—672）摹本《蘭亭序》便是當時眾多復制品中的上品，可謂下真跡一等。唐何延之《蘭亭記》載：“帝命供奉榻書人趙模、韓道政、馮承素、諸葛貞等四人，各榻數(shù)本以賜皇太子、諸王、近臣……今趙模等所榻，在者，一本尚值錢數(shù)萬也。人間本亦稀少，代之珍寶，難可再見?！绷頁?jù)褚遂良記載，貞觀十三年，出王羲之真跡《樂毅論》，命將仕郎直弘文館馮承素等人模寫，賜給了長孫無忌、房玄齡、高士廉、魏徵等人，“并筆勢精妙，備盡楷則?！边@種開枝散葉的做法也使得大臣能夠體味到王羲之的高妙，受到切切實實的影響。這一創(chuàng)舉可謂唐太宗于書法史之一大貢獻，其在古代官藏較為集中的情況下具有重要的意義，一方面使王羲之的影響體現(xiàn)出社會效應，進而達到唐太宗文治思想的初衷；另一方面是在可能的情況下做了一層保險，一旦官藏珍品遭遇不測，還能夠延續(xù)其生命力。神龍本《蘭亭序》便是最好的例證。

自南朝始，裝潢裱褙就成為了內(nèi)府保存法書名繪的必要環(huán)節(jié)。至唐太宗時，內(nèi)府裝潢保存工作已經(jīng)比較成體系，除秘書省所設熟紙匠、裝潢匠各十人之外，貞觀二十三年，弘文館置搨書手、熟紙匠和裝潢匠，專門從事古跡法書的裱褙、保存及復制工作。以當時情況推測，當是內(nèi)府藏品規(guī)模日趨龐大，且弘文館為太宗非常倚重的文化機構(gòu)，需要與秘書省分擔法書圖籍的整理傳播工作。貞觀時期的整理工作沿用了南朝的押署跋尾制度，還開創(chuàng)性的制作了“貞觀”小印印縫及卷之首尾：“貞觀十三年十二月裝成部帙，以‘貞觀’字印縫，命起居郎褚遂良排署?！蹦壳?，貞觀時期內(nèi)府藏右軍書跡具體目錄的官方紀錄無從可考，褚遂良的相關(guān)記載成為了最重要且最有說服力的憑證。當時除了褚遂良之外，還有王知敬、長孫無忌、魏徵、楊師道、韋挺、馮長命等參與過法書墨跡的鑒識工作，并留有簽押。

有了南朝的基礎，唐太宗時的整理工作便減少了繁雜重復的程序，《歷代名畫記》載：“國朝太宗皇帝使典儀王行真等裝褫，起居郎褚遂良、校書郎王知敬等監(jiān)領(lǐng)，凡圖書本是首尾完全著名之物，不在輒議割截移改之限?！碑敃r對前朝遺物首尾完整者并未大動；另韋述《敘書錄》中云：“其古本，亦有是梁隋官本者……太宗又令魏、禇等卷下更署名記其后”，對前朝裝潢舊物也只是令魏徵、褚遂良等于其后署名標識，并未拆裝。一方面這些古本經(jīng)前代鑒書者過眼，可信度很高；另一方面可能與當時大量的收自民間之物亟待整理裝潢有關(guān)。書畫裝潢技術(shù)發(fā)展到唐代更加成熟，《歷代名畫記》中有《論裝背裱軸》一節(jié)專論裝潢技術(shù)，涉及煮糊防蠹、紙性選擇、紙縫處理等細節(jié)問題。其中還提到唐代裝潢軸頭的講究，即“白檀身為上，香潔去蟲。小軸白玉為上，水精為次；琥珀為下。大軸杉木漆頭，輕圓最妙，前代多用雜寶為飾，易為剝壞。故貞觀、開元中，內(nèi)府圖書一例用白檀身、紫檀首、紫羅褾、織成帶，以為宮畫之褾?！本唧w尺寸標準也與南朝有異，南朝劉宋時期的裝潢整理以十紙為卷，以二丈為度，而唐初則更為靈活，根據(jù)書體不同設立不同的標準：“右軍書大凡二千二百九十紙，裝為十三帙一百二十八卷；真書五十紙，一帙八紙，隨本長短為度；行書二百四十紙四帙四十卷，四尺為度；草書二千紙八帙八十卷，以一丈二尺為度。并金縷雜寶裝軸織成帙，其書每縫皆用小印印之，其文曰貞觀?！?/p>

高宗李治從李世民手中接過比較穩(wěn)定的國家，一套梳理的較為順暢的行政體系。加之長孫無忌、褚遂良等重臣輔佐，在其統(tǒng)治的前半階段，循貞觀之勢造就了短暫的“永徽之治”，并于科舉、法律諸方面作出了不小的拓展。史載高宗亦善書，得山谷“清勁”之譽。太宗在位時便常與近臣切磋書藝，或賞賜，或消遣，受其影響，高宗亦經(jīng)常與善書之近臣議論互動，《唐朝敘書錄》記載了一次高宗在龍朔二年與許敬宗的交流，盡管后者的評價明顯有吹捧奉承之嫌：“今觀圣跡，兼絕二王，鳳翥鸞廻，實古今書圣也”。這種交流對于上層社會形成雅好書法的氛圍是很重要的，而且從許敬宗的話中明顯可以讀出唐初經(jīng)太宗鼎力扶持，王羲之已然具有不可撼動的地位，且逐漸成為了書法品評的標桿。又，《徐氏法書記》云：“至高宗，又敕馮承素、諸葛貞搨樂毅論及雜帖數(shù)本，賜長孫無忌等六人，在外方有?！痹谔瞥酰稑芬阏摗放c《蘭亭序》是最有影響的兩件珍品，太宗在貞觀十三年曾專門將馮承素復制的《樂毅論》分賜給長孫無忌等六位大臣。高宗這次賞賜除《樂毅論》外還帶有數(shù)本雜帖，想來多半也是右軍手跡，以此浩蕩皇恩來拉攏重臣之心。

在中國古代書法鑒藏史上，武后朝最著名的事件便是王方慶（？—702）進獻其先祖書跡（即《萬歲通天帖》）一事。《舊唐書》載：

則天以方慶家多書籍，嘗訪求右軍遺跡。方慶奏曰：“臣十代從伯祖羲之書，先有四十余紙，貞觀十二年，太宗購求，先臣并已進之。唯有一卷見今在。又進臣十一代祖導、十代祖洽、九代祖珣、八代祖曇首、七代祖僧綽、六代祖仲寶、五代祖騫、高祖規(guī)、曾祖褒，并九代三從伯祖晉中書令獻之已下二十八人書，共十卷?！眲t天御武成殿示群臣，仍令中書舍人崔融為《寶章集》，以敘其事，復賜方慶，當時甚以為榮。

應該說，經(jīng)李世民大規(guī)模的征集，民間精品尤其是王羲之的書跡幾殆窮盡，這種狀況下，王氏一門書跡的意義則顯得更加重要，不單是王氏家族中于王右軍之外多有好手，更在于名門家族法書集匯所呈現(xiàn)出來的譜系色彩尤顯珍貴。武則天在這件事情上反而顯示出了難得的大度，“后不欲奪志，遂盡模寫留內(nèi)，其本加寶飾錦繢，歸還王氏。人到于今稱之?！眴⒐ο壬谄洹墩摃^句》中也褒頌了武則天的這一舉動：“瑯琊奕代盡工書，真贗同傳久不殊。萬歲通天留響搨，金輪功績過天樞?！庇衷疲骸拔鋭t天荒淫酷虐，原不足奇，蓋歷代之統(tǒng)治者皆然，如狼嗜肉而蚊嗜血，其本性所賦者耳?？善嬲咴谧粤⑻鞓校钥涔Φ?，留為民族史策之丑，而不自知。今觀其摹留此帖，不謂為功不可也，一惠可節(jié)，稍從末減！”其理可辨，倘若當時收入內(nèi)府，此王氏一門書卷極有可能在之后的浩劫中湮沒，這種情況在中國書法鑒藏史上不勝枚舉。復制一本并退還原作，至少在客觀上增加了此卷流傳后世的可能。而且，這種大度也意在向世人顯現(xiàn)武后對臣下的體恤。

武則天十四歲入宮，尤其受太宗、高宗的影響很大。本來女主御極便非人心所向，若想籠絡群臣，文化素養(yǎng)自然是其服眾的一個必要條件。大概是倔傲的個性使然，武則天總喜歡突破成法而自立一局。往時唐太宗以行書入碑已開風氣之先，武后則更進一步以草書入碑，且應規(guī)入矩、法度森然；太宗、高宗都善飛白書，武后亦善飛白，更輔以裝飾，故有別于前者。由她親自撰文、書丹的《升仙太子碑》便以此兩點享譽書史。武則天也很善于以書法為媒介招攬人心。據(jù)武平一所記，他年少之時于宮中見過一些法書，是武后命人復制以賜藩邸的。武則天常與臣子有互動交流，她曾將以飛白書寫就的大臣姓名賞賜群臣，以示皇恩浩蕩；還為犒賞狄仁杰能書，命“內(nèi)出二王真跡二十卷，遣五品中使示諸宰相”。武后的參與和支持對唐代書法的發(fā)展起到了很大的促動作用，當時涌現(xiàn)出了一批能書善鑒之人，如陸柬之、賀知章、孫過庭、鍾紹京等。

萬歲通天帖

王羲之《喪亂、二謝、得示帖》

中宗李顯的帝位往復波折，這使他的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和折磨，其復位之后也無甚建樹，庸碌無為而成就了韋后亂政。皇帝對朝綱失去了心氣，更何況文事！自高祖至武后朝，經(jīng)朝廷詔購搜訪而漸成規(guī)模的天府在中宗時失去了其在國家文化建設中的意義。自中宗起，大量珍品法書開始外流?！爸林凶谏颀堉?，貴戚寵盛，宮禁不嚴，御府之珍，多入私室。先盡金璧，次及書法，嬪主之家，因此擅出?！贝送猓旌疲?03—782）《古跡記》中還有較為詳盡的記載，先是中書令宗楚客向中宗乞求二王真跡，遂得二十卷（大小各十軸），“楚客遂裝作十二扇屏風，以褚遂良《閑居賦》《枯樹賦》為腳，因大會貴要，張以示之。時薛稷、崔湜、盧藏用廢食嘆美，不復宴樂?！币蕴瞥趺荫液幽系木贩〞髌溜L腳，可以想見屏風主體部分多半是二王珍跡，如此高規(guī)格的屏風當然讓薛稷等人輟餐忘食。這種高調(diào)炫耀激起了在座武延秀的妒忌，他指使跋扈驕奢的安樂公主向皇帝抱怨不公，中宗便“傾庫悉與之”。武延秀此舉多半是出于妒忌斗氣，對府庫藏珍并無多大興趣，在炫耀一番之后“分散朝廷，無復寶惜”。如此，府庫外流之勢再難遏制。權(quán)傾朝野的太平公主亦索取五帙五十卷，并制作了一枚“三藐毋馱”鑒藏印印縫。另有宰相各取三十卷，將軍、駙馬各取十卷，自此內(nèi)庫真跡，散落諸家。

唐玄宗李隆基繼位之后，對此前武后、韋后時期滋長的問題作出了一些調(diào)理糾正，使得整個社會又能恢復到正常的發(fā)展軌跡。自太宗開始的積淀，加之玄宗統(tǒng)治初期的勵精圖治，遂出現(xiàn)了代表盛唐氣象的“開元盛世”。人主雅好藝文，文化盛世亦應運而成。這一時期的文學、藝術(shù)取得了足以代表李唐高度的成就。唐玄宗非常重視代表國家形象的文化建設，以圖書而言，開元三年至七年，下詔公卿、士庶之家，所有異書，官借繕寫，故開元時期乃唐代典籍大盛之時?！安貢⒂陂_元。其著錄，五萬三千九百一十五卷，而唐之學者自為之書，又二萬八千四百六十九卷?！?/p>

以書才與開風氣之先而論，玄宗是可以與唐太宗并峙的。玄宗自幼接受傳統(tǒng)的宮廷教育，尤用意于八分，《述書賦》評其“風骨巨麗，碑版崢嶸”，典型者如立于天寶四年（745）的《石臺孝經(jīng)》。由于玄宗對隸書特殊的偏愛，促成了盛唐篆隸之復興，出現(xiàn)了蔡有鄰、韓擇木、史惟則等一批擅長隸書的大家。這不僅使得唐代書法的格局得到拓展，更重要的是對秦漢之后延續(xù)篆隸的生命力起到了重要作用。經(jīng)過了中宗時期的散佚，內(nèi)府已所剩無幾，唐玄宗收拾殘局，為了充實內(nèi)府，重塑國家藝文形象，開元初便詔購天下法書名跡，一直持續(xù)至天寶年間；此間張悱、徐浩、史惟則等都被委任專門搜訪書畫圖籍。開元五年，“收綴大小二王真跡，得一百五十八卷。大王正書三卷，行書一百五卷，草書一百五十卷，小王書都三十卷，正書兩卷?！被实勖懺⑽赫?、劉懷信等做過一次整理，主要工作是檢校換褾，分一卷為兩卷，且割去前代名賢押署之跡，以己之名氏代替。同時為了承接初唐開始的內(nèi)府押署傳統(tǒng)，玄宗自書“開元”二字為印以記之。唐玄宗的搜求很快見到了效果，開元六年正月，上命整理御府，“古今工書鍾、王等真跡得一千五百一十卷”。當然，這時候的一千五百一十卷是不能與貞觀年間的統(tǒng)計結(jié)果等同的，按開元五年的整理方法，這時期內(nèi)府所藏應該基本相當貞觀內(nèi)府的一半左右。

唐玄宗亦嘗將內(nèi)府名跡復制賞賜于近臣，這已然成為了唐代宮廷鑒藏的一種傳統(tǒng)，既是當時上層文藝氛圍使然，又能夠顯示皇恩浩蕩，攏絡人心?？陀^上也造成了法書經(jīng)典傳播范圍的擴大，對文化保護有著積極的意義?！短茣份d：“開元十六年五月，內(nèi)出二王真跡及張芝、張昶等古跡總一百六十卷，付集賢院依文榻四本進內(nèi)，分賜諸王?！比绱舜罅康拿E，雙鉤響搨分賜諸王，從側(cè)面也說明了當時上層社會普遍對書法的態(tài)度。而且，這一次分賜是有其特殊背景的。唐玄宗很善于調(diào)理與諸王之間的關(guān)系，他將此前與兄弟同住過的王府擴建為離宮，并分贈諸兄一座附近的王府，使其“邸第相望”，以便互相親近。諸王與玄宗有著共同的愛好，形成了一個較為融洽的家族文藝圈子。如此，便不難理解玄宗用心之良苦了。此外，玄宗還常與群臣有著親密的互動交流，比如將開元十九年所得二王法書，令集賢院作搨本賞賜太子以下諸臣。天寶九年，令御史大夫?qū)ⅰ度A岳碑》搨百本以賜群臣。這種大面積的互動無疑對推動當時書法的興盛具有潛移默化的作用。

隋人書《出師頌》

“盛唐的光輝，終于因安、史之亂而沒落。自此以往，唐室政治，常在黑暗與混亂的狀態(tài)下敷衍或掙扎?！眹τ墒⑥D(zhuǎn)衰，民生尚且難安，更無暇顧及文化了。自肅宗以后，唐御府所藏再無此前之格局。盡管偶有搜訪，也難成規(guī)模。大量法書或罹于兵火，或散落民間。

天寶十五年，潼關(guān)失守，玄宗倉惶外逃，內(nèi)庫法書散失殆盡。后唐軍收復長安，朝廷再次委派徐浩、史惟則充使搜訪圖書，收獲二王書二百余卷。其間并得二王真跡四卷及扇書《告誓》等四卷，乃安祿山下將所贈。肅宗大悅，徐浩、史惟則都得到了升遷。至徐浩晚年，他將竇臮、竇蒙與兒子徐璹推舉給朝廷以鑒書畫。后之諸帝，雖不乏善書或好書者，如德宗、憲宗，無奈國勢頹危，政治混亂，無法展開大規(guī)模的建設、整理工作。其間如元和十四年，考功郎中蕭佑進古今書畫二十卷，遂嘉之兵部郎中。元和中，張弘靖將鐘繇《道德經(jīng)》與《清夜游西園圖》一并進奉。偶有進獻，不成氣候，亦難挽御府衰頹之勢。

權(quán)貴階層的雅玩

隨著書法在社會中的認可度不斷提高，書法鑒藏與交易的不斷成型，越來越多的渠道促使私藏迅速發(fā)展起來，成為書法鑒藏領(lǐng)域不容忽視的力量。而且，從書跡保存的角度來說，官藏規(guī)模雖大，但一旦遭逢兵火天災，這種“集中”也會致使災難性的后果。而私藏則相對體現(xiàn)出了分散保護的優(yōu)勢。

唐代最著名的私人藏家有魏徵（580—643）、張弘靖、鍾紹京、竇瓚、李造、席巽等。魏徵身居高位，又深得太宗皇帝器重，尤其富藏當朝名家的手跡，唐初書家薛稷嘗謂：“外祖魏徵家藏書畫甚多，至于表疏之類，無所不有，皆虞世南、褚遂良真跡。”作為魏徵的外孫，薛稷深受其益，以致筆態(tài)遒麗，當時無及之者。張弘靖官拜太子少師，他出身官宦世家，其祖父嘉貞、父親延賞皆位及宰相，故有“一門三相”之說。三代人不單位極人臣，而且雅好書法，這種特殊的家世為其積累經(jīng)籍書畫奠定了非常便利的條件，經(jīng)過兩代人的累積，至張弘靖時家藏已可侔于秘府。張氏幾代人于書畫鑒藏之上的努力在張弘靖之孫張彥遠（815—876）這里結(jié)出了豐碩的成果，培育出了唐代影響最著的書畫鑒藏家，他取資家藏，編撰了《法書要錄》和《歷代名畫記》，堪稱書畫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著作，影響至今。鍾紹京不惜重金求購書畫，如王羲之、獻之、禇遂良真跡，家藏至數(shù)十百卷?！妒鰰x》云：“其或萃傅巖（鍾紹京）而會潁川（竇瓚）；歸右史（李造）而入補闕（席巽）。”比較集中的記載當時藏家情況的主要有《歷代名畫記》和《述書賦》兩處文獻。除上述幾家之外尚有潘履慎、蔡希寂、竇紹、滕升、陸曜、釋朏、高至宜、晁溫、崔曼倩、陳閎、薛邕、郭暉、張從申、張惟素、蕭祐、李方古、歸登、盧元卿、韓愈、裴璘、段成式、裴度、李德裕、張懷瓘、張懷瓌、韓滉、趙徵名、穆聿、葉豐、田穎、齊光等人。這些藏家主要由官員和商人兩類構(gòu)成（以官員居多）。官員收集法書名跡的途徑較為多元，其一是皇帝賞賜。如太宗皇帝賞賜近臣搨本《蘭亭序》、《樂毅論》；玄宗賜群臣《華岳碑》搨本等等。亦有特殊情況，如中宗時，宰相、將軍、駙馬都能分得若干卷天府藏品。其二是購買或交易。譬如楊憑，《新唐書》載其家藏侔與秘府，除重金購買之外，“或私以官”以為代價；又如宰相王涯，“前代法書名畫，人所保惜者，以厚貨致之；不受貨者，即以官爵致之。”36二人都有以官職來博取書畫的行為，這種情況多出現(xiàn)于唐代中后期，政治相對松懈，少數(shù)權(quán)貴掌握官吏任免大權(quán)的狀況之下。當然，還有些時候是下級官吏主動奉上法書名繪以求功名仕進或其他目的，雅賄而投其所好。《舊唐書·錢徽傳》載楊憑之子渾之為求仕進，將很多家藏書畫獻給宰相段文昌，所獻之物皆為世所寶。太平公主之子薛崇胤托唐睿宗之婿薛璥（儆）將《樂毅論》等七件名跡獻給岐王李范以求免戾。隨著書法鑒藏活動的不斷深入，鑒藏人群不斷擴大，唐代的書畫市場也有了很大的發(fā)展。由于宮中和權(quán)貴之家不時流出名跡及其響搨復制本，一些有見識的書畫商看準了這一商機，收購之后伺機高價轉(zhuǎn)手。有的商人還因此得以轉(zhuǎn)換身份，典型者如穆聿，“少以販書為業(yè)，后至德中，因告訐征搜古跡，并強括石泉公家則天皇后所還書功，白身受金吾長史?！庇伞吧獭敝苯愚D(zhuǎn)型為“士”，這種不可思議的仕進方式也體現(xiàn)出了了書畫鑒藏在當時社會中的影響力。一些見多識廣的收藏者和書畫商不斷在鑒賞活動中積累經(jīng)驗，逐漸能夠甄別優(yōu)劣真?zhèn)巍O方颙、孫盈父子便有“豪家所寶，多經(jīng)其手，真?zhèn)螣o逃”之能力。他們幫張彥遠家族買過不少名跡，倍受尊重。

大概是受內(nèi)府鑒藏經(jīng)手押署一事的啟發(fā)，唐代很多鑒藏家開始使用鑒藏印記，以做過眼標記。著名者如太平公主之“三藐毋馱”；徐嶠之“東?！?；徐浩、徐璹之“會稽”；竇蒙之“竇蒙審定”；竇臮之“竇臮印”；李造之“陶安”；張嘉貞之“河東張氏”；張懷瓘之“張氏永?！保焕蠲谥班捄顖D書刻章”；王渥之“永信珍秘”；韓滉之“滉”；王涯之“永存珍秘”等等。張彥遠云：“是以要明跋尾印記，乃是書畫之本業(yè)耳?！彼郊诣b藏印記的出現(xiàn)標志著中國書法鑒藏的兩大體系逐步成型，由此前以官藏為主的格局逐漸開始演變?yōu)楣俨?、私藏并峙之局面。而且，私人鑒藏印記的使用也為后世研究法書名跡的真?zhèn)瘟鱾鬟^程提供了相當?shù)谋憷_宋以后私人鑒藏之先河。

褚遂良摹《蘭亭序》

書法市場初具雛形

前文有述，南朝時期的書法交易已經(jīng)算是較為典型的文化消費行為，包括懸金求購、作偽以謀利、書家“潤筆”等情況都有出現(xiàn)，只是還不夠普遍。至唐，隨著國勢趨于穩(wěn)定，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更主要的是書畫鑒藏之風大行于世，書法交易市場開始興盛。

唐代的書法交易行為大概有三種情況。其一，傭書。這種交易出現(xiàn)較早，至唐一直存在。嚴格講，南朝之前傭書側(cè)重于記錄等實用功能，傭書者社會地位不高。而唐代的文化環(huán)境下，很多傭書現(xiàn)象的性質(zhì)發(fā)生了變化。太宗時則有“選五品以上子孫工書者為書手”的規(guī)定，這種出身的規(guī)格足見當時書法在社會中的地位。另從相關(guān)文獻可知，即便是唐代臨時招募的書手，其報酬也還是相對可觀的?！稌窌份d：“傅奕，相州人，官至太史。家貧，傭書后有金帛，洛陽盛稱善書而得富也。”本職工作之外亦能以工書而營生，甚至“得富”，此正為唐代傭書市場之典型。其二，一般交易。大量的書法持有者和需求者促動了市場的繁榮，需求者可能是受到不同利益的驅(qū)動，很多時候不惜花費重金求購名跡。唐代書法價格評價體系相對成型，而不是胡買亂賣。張懷瓘《書估》中將古代名家及部分唐代名家分列為五等，均以王羲之書法作為權(quán)衡標準?！稌馈返某霈F(xiàn)是唐代書法市場興盛的一個重要標志。其三，榷場交易。這種情況往往發(fā)生在邊境兩國貿(mào)易往來的榷場中，遼人看到漢人對法書墨跡、拓本的購藏熱情，便將其作為商品來換取所需之物。史載蘇靈芝“嘗為易州刺史郭明肅書《候臺記》，在幽燕之地，中州患難得，故遼人以墨本詣榷場易絹十端，方輿一本。其后石刻為遼人所碎?；騻鞣钍拐哌^彼，辨經(jīng)界，指候臺為證，故遼人碎而沒之?！?/p>

前代法書墨跡交易的主要對象是漢魏六朝的名家書跡，其中尤以鐘、張、二王為優(yōu)。唐代前中期，國勢相對穩(wěn)定的時期，絕大多數(shù)前賢名跡被歸入內(nèi)府，因而偶有民間流傳的散佚之物便成為重金難求的稀罕物件。大鑒藏家鍾紹京為收集王羲之手跡，“不惜大費破產(chǎn)求書，計用數(shù)百萬錢。惟市得右軍行書五紙，不能致真書一字?！蔽镆韵橘F，即便是數(shù)百萬貫也只能買到五紙行書。在唐代，一貫錢為一千文，以糧價為參照，中宗時糧價較高，每石1000文；睿宗時每石450文；開元時每石130文。由此，數(shù)百萬貫在當時具有何等購買力可見一斑。此外，據(jù)《蘭亭記》載，當時智永的千字文也已經(jīng)非常珍貴，可值數(shù)萬錢。兩相例證，足見其時社會上對名家書跡的追捧程度。至于唐代名家書法的交易。由于購藏對象在世，所以很多情況下是以重金潤筆。李邕以文辭能書名，史載“當時奉金帛而求邕書，前后所受鉅萬余，自古未有如此之盛者也?！痹偃鐨W陽詢，書名遠播夷狄，高麗曾遣使求書。除登門求購外，還有書畫商人因人之喜好程度口定貴賤，“有人收得虞永興與圓機書一紙，剪開，字字賣之。‘礬卿’一字得麻一斗，‘鶴口’一字得銅硯一枚，‘房村’一字得芋千頭，隨人好之淺深?！弊肿仲u之本是破壞了原作，然從另一角度觀之，亦足見虞世南書跡之難得。

虞世南摹《蘭亭序》

市場的繁榮能夠給商人帶來巨大的利益，因此，一些投機分子便以偽作漁利。唐初作偽名聲最著者屬洛陽李懷琳，“唐初購書以金，故人得偽造以進，當時李懷琳好為偽跡，其用意至到，或得亂真?！弊鱾蔚哪康木褪菬o限的接近原作，通過各種手段，考慮到各種因素，利用鑒藏人群對名家名跡的渴求心理以謀取暴利。據(jù)《述書賦》載：“其《大急就》稱王書，及七賢書假云薛道衡作敘，及竹林敘事，并衛(wèi)夫人“咄咄逼人”，嵇康絕交書，并懷琳之偽跡也。”這種生意對作偽者的書寫水平、見識的要求是極高的。李懷琳也靠著這門手藝得了個“待詔文林館”的位子。對于這一點，同樣愛以假亂真的米芾對李懷琳是持肯定態(tài)度的：“《法書要錄》所載《七賢帖》，太宗知其偽，愛之，以‘貞觀’字印之入御府。因獻書而授官職，絕非泛泛之輩。故米芾亦稱其書為‘貞觀間一種偽好物’。”此外，另有一謝道士，偽造右軍《大急就》兩本，各十紙，且跋尾分明，包括南朝著名鑒識家徐僧權(quán)、沈熾文等人的蹤跡，持此以質(zhì)錢，后得太宗皇帝獎賞。

有唐一代，良好的社會風氣和積極的文化政策使得名家輩出，社會對書法家的認可和追捧都達到了相當?shù)母叨?。眾多的持金帛求書者很容易讓書法家應接不暇，這種情況便催生了“代筆”現(xiàn)象。“顏元孫，字聿修，昭甫之子。少孤，養(yǎng)于舅殷仲容家。尤善草隸。仲容以能書為天下所宗，人造請者箋盈幾，輒令代遣，得者欣然，莫之能辨。”以性質(zhì)而論，代筆即是作偽，區(qū)別是這種做假得到了原作者的認可和輔助，屬于“名正言順”的做假行為。這同樣要求代筆者要有高超的模仿能力，足以亂真。此乃名家不得已而為之，而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了唐代書法市場的繁榮。此外，另有張易之趁負責裝池內(nèi)府書畫的機會，命匠人銳意模寫，從裝池到風格一毫不差，而后偷梁換柱，將復制品充入內(nèi)府，真品則據(jù)為己有。似這般膽大妄為也是為巨大的利益與人性的貪婪所驅(qū)。

作偽畢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具體到交易行為的范疇，也有欺詐蒙騙的問題。但是，在強大的市場利益驅(qū)動下，這種情況又是避免不了的。然若從書法流傳保存的角度而言，作偽現(xiàn)象的影響又不完全是負面的。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傳王獻之的《中秋帖》就是米芾所作，雖非真跡，亦可稱經(jīng)典。如果把作偽的范疇泛化一點兒，內(nèi)府所做響搨復制品也可歸入此類。故此，在書法鑒藏層面，真與偽并不是衡量一件藝術(shù)品的絕對標準，真有優(yōu)劣之分，偽亦有優(yōu)劣之別。只要能在書法傳承過程中起到積極的作用，它便是有意義的。

內(nèi)府法書復制之得與失

在唐代書法鑒藏活動中，摹搨復制內(nèi)府精品是一項流行于上層社會的官方行為，也可以稱得上是唐代書法鑒藏的一大創(chuàng)舉。當時主要的復制方法是響搨法，即將古法帖置于明牖前，影而摹之，以硬黃紙雙鉤填墨。這種方法復制的效果絲絲入扣，下真跡一等。故此，太宗、武后、玄宗等都有以響搨賜朝臣之舉。自太宗朝，便在弘文館設有搨書手一職專門從事法書名繪的復制工作，之后雖有短暫撤銷，很快又得到恢復。《唐六典》載：“貞觀二十三年置。龍朔三年，館內(nèi)法書九百四十九卷并裝進，其搨書停。神龍元年又置。”響搨主要是針對墨跡的復制，當時還有專門針對石刻的摹拓，稱作打本，其技術(shù)水準同樣高超，韓退之《石鼓歌》云：“公從何處得紙本，毫發(fā)盡備無差訛?！睆垙┻h亦有云：“國朝內(nèi)庫、翰林、集賢、秘閣搨寫不輟。承平之時，此道甚行。艱難之后，斯事漸廢。”于此揆之，國勢承平之時，內(nèi)府碑版法書的摹拓任務是較為繁重、密集的，這些下真跡一等的復制品由于制作數(shù)量少且多屬諸如《蘭亭序》、《樂毅論》之類的名跡，同樣是彌足珍貴的。很多情況下，這些珍貴的復制品被用來賞賜朝臣，其首要目的當是鞏固君臣之義，拉攏人心。其次才是讓朝臣共享經(jīng)典書法資源，帶動整個上層社會對書法的認可。

唐代書畫市場的興盛受到了官方搜購的直接促動，私藏者、書畫商和中間人的群體日益擴大，也使書畫市場展現(xiàn)出了強大的潛力。在巨大的利益誘惑下，內(nèi)府高手匠人鋌而走險，《徐氏法書記》載，太宗朝名匠湯普徹在奉旨摹搨《蘭亭》之時，“竊搨以出”，這種以職務之便的竊搨給限量版的摹搨本創(chuàng)造了流入市場的機會。又，武后朝長安初年，“張易之奏天下善工潢治，乃密使摹肖，殆不可辨，竊其真藏于家。”同樣是職務之便，高官瞞天過海，利用高超的復制技術(shù)以假亂真，李代桃僵。這種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可以視為唐代內(nèi)府書畫復制工程的漏洞，這種漏洞客觀上打破了皇室的壟斷。

唐代內(nèi)府大規(guī)模的摹搨活動不僅為當時名家手跡的保護和推廣提供了極大的便利，同時為法書墨跡在后世的保存和傳播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這種技術(shù)和傳播意識也對后代的官方書法鑒藏提供了一種思路，直接影響了此后書法的發(fā)展。

南唐三帝的書法鑒藏世界

經(jīng)歷了十幾年的唐末大亂，公元907年，朱全忠逼迫唐哀帝禪讓，標志著唐帝國的覆滅。大一統(tǒng)的國家再一次遭逢分裂混亂命運。直至公元960年，趙匡胤建立北宋，才有了一個統(tǒng)一的政府。其間，中原地區(qū)相繼出現(xiàn)了梁、唐、晉、漢、周五朝，此外還包括前蜀、后蜀、吳、南唐、吳越等十個割據(jù)政權(quán)。是為“五代十國”時期。這一時期，北方戰(zhàn)亂擾攘無寧，更有胡族侵擾，各統(tǒng)治者出身冗雜，為?；饰恢坏弥匚漭p文。南方則相對穩(wěn)定，大批勞動力為躲避戰(zhàn)亂徙居南地，很大程度上促進了南方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錢穆認為，這一時期的“北方中國，已到了最不像樣的時代。而南方九國，比較氣運長，文物隆，還有一個樣子。自此以后，南方社會，遂漸漸跨駕到北方社會的上面去?！?/p>

在一般的書法史敘述中，談及五代十國往往會突出名家名作而忽略時代。現(xiàn)有的敘述思路中，多以楊凝式的意義去詮釋五代在唐宋之間的過渡性質(zhì)。他如王文秉、李鶚、徐鉉之輩亦屬名家，只是往往為楊凝式的高光所掩。楊凝式存世的書跡寥寥無幾，文獻記載他愛題壁，多見于洛陽諸佛宮，故絕大部分書跡沒有保存下來。楊凝式（873—954）歷仕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位高權(quán)重；又以博通文史而為時杰所推崇，書名更是名噪一時，倍受時人追捧?！吧賻煑钅綍嫪毑揭粫r，求字者紙軸堆疊若垣壁。少師見則浩嘆曰，無奈許多債主，真尺二冤家也。少時怪閻立本戒子弟勿習丹青，年長以來始覺以能為累?！睆男再|(zhì)上來說，楊凝式此時的“以能為累”是疲于應酬，與閻立本之告誡弟子不同。那時的告誡類似于王獻之拒絕題榜，是恥為人役。楊凝式之類堪比李邕與柳公權(quán)，是書畫市場發(fā)展成型之后的應酬之累。盡管五代時局混亂，官方鑒藏不易開展，而私人書畫鑒藏活動并未因此弱化。后梁耀州刺使溫韜，以職務之便大肆盜墓，其發(fā)昭陵之時，所得“前世圖書，鐘、王墨跡，紙墨如新”，溫韜死后，多歸其甥鄭元素所有。

對于十國，我們既往的書法史敘述多一筆帶過，對當時藝術(shù)鑒藏的重鎮(zhèn)——南唐缺乏足夠的重視。產(chǎn)生這種態(tài)度的原因有二，其一是古代的史家多將五代視為正統(tǒng)，十國之君主皆為“僭偽”，此觀念影響至深；其二是在整個中國古代書法鑒藏史的架構(gòu)中，論者多不覺得南唐的份量值得展開論述。然而，以唐宋藝術(shù)史而論，十國之中尤以南唐可觀，“前后蜀、吳越、南唐諸國，則遠離中原，軍事較少，社會安定，若干君主又酷愛藝文，藝能之士多集中在此三地。江南的吳越與南唐，固為書法藝術(shù)發(fā)源之地，兩國內(nèi)府多有積藏前賢遺墨，亦有可觀。宋統(tǒng)一天下，此三國的人才及收藏，俱隨入汴京，遂成宋初賴以宏揚書法藝術(shù)的憑藉?！苯陙?，臺灣大學藝術(shù)史學者陳葆真教授有專論系統(tǒng)研究南唐時期的藝術(shù)，將南唐三代帝王于文藝之貢獻做了梳理，對貧瘠的五代十國藝術(shù)史研究是一個強大的補充。

南唐一期歷烈祖李昪（888—943）、中主李璟（916—961）、后主李煜三帝（937—978），三十九年，定都金陵。南唐建國之初疆域囊括江南、江北共二十九州，皆富庶之地。中主有了烈祖的積淀之后意圖更進一步擴充領(lǐng)土，卻事與愿違，竟至割地賠款，入貢稱臣。待后主即位時，國勢便由盛轉(zhuǎn)衰了。后主雖極力向宋廷示好，最終也難擋趙匡胤一統(tǒng)之決心。

南唐雖短祚，其文化地位卻是其他國家不能比肩的。趙世延云：“（南唐）雖為國褊小，觀其文物，當時諸國莫與之并?！瘪R令也在《南唐書》中給出了“儒衣書服，盛于南唐”的評價。能夠營造出如此的文化盛況一則得益于偏安江左的相對穩(wěn)定，更重要的還在于三位帝王對文化建設的高度重視以及自身的文藝修養(yǎng)。以書法而言，三位帝王俱有書名，且都對書法鑒藏有著濃厚的興趣，給予了足夠的重視。這在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下是極不容易的?！督鹑A子雜編》載：“及高皇，初收金陵，首興遺教，懸金為購墳典，職吏而寫史籍。聞有藏書者，雖寒賤必優(yōu)辭以假之；或有贄獻者，雖淺近必豐厚以答之。時有以學王右軍書一軸來獻，因償十余萬，繒帛副焉。由是六經(jīng)臻備，諸史條集，古書名畫，輻湊絳帷。俊杰通儒，不遠千里而家至戶到，咸慕置書，經(jīng)籍道開，文武并駕?！绷易胬顣c對典籍書畫的庋藏付出了很大的努力，規(guī)模有萬卷之巨，著名的“建業(yè)文房”便是他的藏書地之一。豐厚的報酬顯示出了他對典籍書畫的渴求，他在文化建設方面所作的努力為中主、后主打下了很好的基礎。馬令在《南唐書》中形容中主李璟：“美容止，器宇高邁，性寬仁，有文學”。中主亦善書，陸游謂其師承羊欣，十得八九。在搜求典籍法書之外，為了更便于把玩和推廣，中主在保大七年，開創(chuàng)性的命倉曹參軍王文炳摹勒古今法帖上石（陶宗儀認為這就是《保大帖》）。后主李煜堪稱五代十國時期最具才情和文藝修養(yǎng)的皇帝了。李煜一生的境遇亦頗具戲劇性，由于國勢的轉(zhuǎn)變，以錦衣玉食的帝王之尊逐步淪落為亡國之君，客死他鄉(xiāng)。從李煜的文藝活動來看，他善詩文，精通琴棋書畫，亦對文房器物極其講究，他更像是一個精致的文人，難怪宋太祖譏諷其為“翰林學士”。李煜的書跡爭議很多，我們無法以確定的書跡面目分析其風格，《宣和書譜》中對其書風的描述較為細致：“其作大字不事筆，卷帛而書之，皆能如意，世謂‘撮襟書’。復喜作顫掣勢，人又目其狀為‘金錯刀’。尤喜作行書，落筆痩硬而風神溢出。然殊乏姿媚，如窮谷道人，酸寒書生，鶉衣而鳶肩，略無富貴之氣?！崩铎喜粌H對于書風的表現(xiàn)力非常有想法，而且對書寫工具極為考究，他所使用的澄心堂紙，李廷珪墨，龍尾石硯皆為天下之冠。

烈祖和中主對典籍書畫的鑒藏直接影響了李煜。他在位之時，內(nèi)府已有圖籍萬卷，且頗多鐘、王墨跡。徐鉉是他身邊的一位重要智囊，其所藏書畫多經(jīng)徐鉉過眼；而且，《江南余載》有云：“鄭元素者，溫韜之甥，隱居廬山青牛谷，不交人事。元宗（李璟）召至都下館于徐鉉家?！编嵲禺敋{于徐家，后由鄉(xiāng)人將其葬于石子崗，則元素所得溫韜盜墓之寶或因此入于秘府。受中主影響，李煜命徐鉉以內(nèi)府藏古今法帖入石，名《升元帖》。此帖與中主時的“保大帖”并稱南唐二帖，開閣帖之先河，只惜今已不傳?！渡返目掏瑯邮菢O考究，楊慎《墨池瑣錄》云：“南唐《升元帖》以匱紙摹拓，李廷珪墨拂之，為絕品?！贝送?，李煜還曾將賀知章所臨《十七帖》刻石置于澄心堂。豐富的藏品足以滿足李煜對書畫藝術(shù)的追求，也為他洞悉書法淵源流變提供了便利。李煜關(guān)于書法的論著無從得見，元代陸友的《研北雜志》中記有李煜的一段書論：“善書法者各得右軍之一體，若虞世南得其美韻而失其俊邁；歐陽詢得其力而失其溫秀；褚遂良得其意而失其變化；薛稷得其清而失于拘窘；顏真卿得其筋而失于粗魯；柳公權(quán)得其骨而失之于生獷；徐浩得其肉而失于俗；李邕得其氣而失于體格；張旭得其法而失于狂；獨獻之俱得而失于驚急；無蘊藉態(tài)度。觀此言，則是終無有其全者。”這一番論王右軍譜系的觀點在后世影響很大，廣為論者引征。

對國勢的無奈，生活境況的沉郁使得他只能選擇逃避，沉浸在文藝之中來獲取一些內(nèi)心的滿足感。內(nèi)府所藏書畫在李煜眼里是無法替代的，是不能以金錢衡量的。一次次的向北宋朝貢，大量金銀財寶，錦綺綾羅等等應有盡有，但唯獨沒有內(nèi)府書畫藏珍。在最后金陵破城之際，李煜令他最信任的保儀黃氏，寧可將書畫藏品焚毀而不得留于他人。后城陷，黃氏無奈之中將其焚毀?！督蟿e錄》對這一事件的記載究竟可靠程度多高，實難確定。但焚毀書畫之事應當是發(fā)生了的。南唐亡國之后，內(nèi)府所藏大多歸入北宋內(nèi)府。依郭若虛所言，移交到學士院的圖畫僅五十余軸。從數(shù)量來看，當時絕大多數(shù)可能被黃氏所焚。

南唐一期的內(nèi)府鑒藏延續(xù)了唐代使用鑒藏印記的傳統(tǒng)，諸如“內(nèi)殿圖書”“內(nèi)合同印”“建業(yè)文房之寶”“內(nèi)司文印”“集賢殿書院印”“集賢院御書印”等都出現(xiàn)在當時的藏品之上。其中以“集賢殿書院印”最為寶貴，據(jù)《夢溪筆談》載，此印以黃金為材質(zhì)，以墨印之，謂之“金圖書”。印章之外，李后主或親題畫人姓名、押字以及歌詩雜言以為證，這種印記與后世的鑒識題跋很近似了。裝裱材料亦如文房器物般講究：“有織成大回鸞、小回鸞、云鶴、練鵲、墨錦褾飾（今綾錦院效此織作），提頭多用織成絳帶，簽貼多用黃經(jīng)紙，背后多書監(jiān)裝背人姓名及所較品第?！奔y飾、提頭、簽貼、押署，每一項都有明確的要求。南唐內(nèi)府的押署制度在唐制之上又有發(fā)展?！秾氄纨S法書贊》所載張旭《春草三帖》記錄了該帖在南唐內(nèi)府所留下的痕跡，除了“建業(yè)文房”等標志性印記之外，另有內(nèi)府押署人員的具體情況：文房檢點、銀青光祿大夫兼監(jiān)察御史臣陳遵鄴；文房押司官、銀青光祿大夫兼御史中丞臣楊德綸；文房副使、銀青光祿大夫兼殿中侍御史臣周承望；文房副史、銀青光祿大夫兼御史中丞臣邵周；崇英殿副使、知崇英院兼文房官檢校、工部尚書臣王紹顏。另外，在懷素《自敘帖》后，除南唐鑒藏押署題記之外，還記有：“升元四年二月囗日，文房副使、銀青光祿大夫兼御史中丞臣邵周重裝?！薄拔姆俊睉撌钱敃r內(nèi)府主要鑒藏機構(gòu)“建業(yè)文房”，當時主要的押署官員多出自此機構(gòu)，或兼職于此。

短短幾十年，南唐三位帝王構(gòu)筑起了一座文藝高峰，堪稱五代十國之巨。尤其在書法鑒藏方面的貢獻為唐宋書法的過渡傳承做出了很大貢獻。而且，南唐二帖（昇元帖、保大帖）開刻帖風氣之先，對《淳化閣帖》的刊刻具有直接的影響，進而拓展了宋代以后書法發(fā)展的格局。李煜以帝王之身，潛心藝文，在法書名跡的押署題記中，開創(chuàng)性的輔以詩詞佳句，對宋以后文人士大夫書法鑒藏活動產(chǎn)生了直接影響。而且，正如陳葆真教授所言：“后主在書、畫和工藝品方面所展現(xiàn)的高雅品位與美學觀主導了宋代之后的文人藝術(shù)。”

南唐之外，其他南地小國雖沒有形成書畫鑒藏的規(guī)模，但私人的雅玩還是上層士人的重要文化活動之一，惜乎可查文獻鳳毛麟角，只得從個別記載探得消息。荊南平江軍節(jié)度使王保義之子王惠范，本來有很好的仕途，卻不為之所動，凡軍國之事皆不參與，“但以金帛購求古書圖畫，日披玩為志焉?！闭謩邮幥∏∈呛芏嘤兄居谒囄恼邼撔谋苁赖暮脮r機，所以，王惠范應該是那個時代私人鑒藏家的一個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