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桑話青溪（上）

文/何光渝

作者系著名文化學者

文/何光渝

◎潘露的副手徐慶沅、祁祖彝、呂柏在青溪鐵廠

◎青溪鐵廠所購英國機器

一、潘霨萌發(fā)開采心愿

清光緒十一年（1885）年七月，光緒帝給了四川總督丁寶楨一道上諭：“現(xiàn)在籌辦海防善后，所有鼓鑄制造事宜，銅鐵兩項需用甚殷”，責成丁寶楨會同云貴總督岑毓英和云南巡撫張凱嵩，根據各轄區(qū)的具體情況認真籌辦，“開辦礦務事在必行……四川云南宜及時開辦銅礦”，“川省擴充局務兼開鐵廠”；還令丁寶楨等人“先行籌款，實力舉辦。核計確需經費若干，即行奏明，由戶部籌撥的款應用”。這份上諭沒有提到貴州，顯然朝廷并不認為貴州有開辦礦務的能力。但貴州屬于云貴總督轄區(qū)，這份上諭自然由云貴總督咨行到貴州巡撫。西南封疆大吏中獨缺一人未被上諭提及，這給剛到任所不久、欲展宏圖大志的貴州巡撫潘霨以很大的刺激和啟示。

那時候，清廷為適應新式軍用工業(yè)的需要，創(chuàng)辦采冶工業(yè)都希望煤鐵并舉，以煤濟鐵。自1875年起1882年陸續(xù)開辦的磁州煤礦、開平煤礦、利國驛煤礦等，都是以煤鐵相為表里、自應同時并舉為目的。但是，開發(fā)鐵礦特別是鋼鐵的冶煉，相對于煤礦而言，要求更高、技術更復雜，所需資本更加龐大。所以，到實際開發(fā)時，都不得不先煤后鐵。作為工業(yè)體系基礎和支柱的鋼鐵工業(yè)，要辦軍工企業(yè)，卻仍然是無米之炊。

潘霨(1816—1894)是江蘇吳縣（今蘇州）人。到貴州之前，已累遷兩浙鹽運使、山東按察使、福建布政使、湖北巡撫、江西巡撫。

潘霨是光緒十一年（1885）六月奉旨署貴州巡撫，十月抵達貴陽任職，次年實授。此時，他已年近七旬。雖然已經年老，有些力不從心，但他還是想在貴州任上有所作為。他很想開發(fā)貴州的煤、鐵，以緩解依靠外洋的局面。

在得知上述圣諭之后，潘霨一番深思熟慮，抱著試探的態(tài)度，于當年十一月初一日上折響應，并詳細陳明：“黔省地瘠民貧，尺寸皆山，礦產極多，煤鐵尤盛。各省機器局及大小輪船，每歲所用煤鐵以億萬計，現(xiàn)又設海軍，翻造鐵甲，在在需要，更屬不貲。查此二項為黔產大宗，開采易見成效。如能合用，則可運銷各省，源源接濟，亦免重價購自外洋之失，未始非裕國阜民之一端也?？煞裼沙俭w察詳確，奏請開辦？”不久，清廷下達了“著該署撫詳細體察，認真開辦，毋得托空言”的上諭，算是批準了潘霨的請求。但是，這份上諭的措詞十分特別，既不提可否沿用川滇兩省享有的“由戶部籌撥的款應用”的政策，又用一句“毋得徒托空言”的警告，使潘霨不能不進行煤鐵礦產的開采，否則就會有欺君之罪。雖然進退兩難，潘霨依然走上了開發(fā)貴州礦產之路。

二、潘霨上奏擬細則

光緒十二年正月二十二日，潘霨上了《開采銅鉛煤鐵硝磺各礦章程》的奏折，請求采用“商辦官銷”的方針開采各礦，即“糾集股份，廠由自辦而官為督銷，彈壓、稽查，代籌出路，而坐抽稅課，以裕度支”。“章程”還強調：“黔省跬步皆山，處處產煤、產鐵，特物以太粗重，山路難以致遠，開采者但供炊爨農具而止，貨棄于地，殊可惜也。查鎮(zhèn)遠、思州兩府據沅江之上流；銅仁府通麻陽之舟楫；都勻、黎平與清江相首尾，遵義、思南距川江亦不甚遠，設法挽遠，均可下達長江。應飭各該府查明煤鐵最旺之處，竭力招徠，商辦官銷，以濟要需”。

此時,潘霨并沒有提出籌建青溪鐵廠的問題，只是開采煤鐵礦藏。所提“商辦官銷”的方針，就是礦產的開采由商人自辦，而所生產的礦產品則由官府收買后銷售。清代前中期，貴州一部分礦產的開采，也曾經實行過這個辦法，對于地方官府是有利可圖的，一是因為礦產品開采出來以后，有一部分是當作課稅無償交給官府的；二是因為還有一部分礦產品則由官府收買，但收買價格較低，出售價格較高。這樣一來，地方官府在稅課、盈利兩個方面均有所收益。但是，官府要收購礦產品來銷售，仍然有一個資金的問題。

《開采銅鉛煤鐵硝磺各礦章程》的奏折上去以后，清廷給予川滇“由戶部籌投的款應用”的政策仍未給予貴州。不得已，潘霨只好在光緒十二年（1886）三月、六月奏請，“設礦務公商局”，“先就協(xié)餉、厘金項下湊撥二萬兩”，收買礦產，一面湊集商股，“于鎮(zhèn)遠、常德、漢口、上海布置分局，派員經理，并將礦產運往各口，以備公家之用”，但這并不能解決根本問題。為了進一步籌集資金，潘霨在朝廷拒不撥款的情況下，“官銷”無法實現(xiàn)，不得不在同年7月份決定改變“商辦官銷”方針，并在貴陽成立了礦務工商局，“以殷實紳商經理其事，官督商運。凡有情愿入股者，即由該局結報，發(fā)給股票，以煤鐵兩項為主，領照分運”。光緒十三年（1887）夏天，上海的報紙上出現(xiàn)了貴州機器礦務總局開辦礦務的公告《貴州礦務札文》共十三款。宣稱“招集股分，無論何省紳士商民，均可附股。計每股收銀一百兩，共擬招三千股，合銀三十萬兩。每股給股分票一張，息折一扣……”

此時，潘霨的心情是十分復雜的。即使在他的奏章中，也不難讀到他的心曲：“臣當創(chuàng)始之初，深慮旁人訾議，不敢不詳加審慎。臣素性憨直，久在圣慈寬宥之中。值此時但于國補有益，民皆樂從者，亟須俯順輿情，期有成效?！薄半m以貲本極絀之區(qū)，不敢不竭蹶圖成，以備公需而興民利?！?/p>

三、潘露實地考察

“青溪”作為廠址地名的第一次出現(xiàn)，是在光緒十二年（1886）十二月初二日云貴總督岑毓英等的奏章中；與之同時出現(xiàn)的，還有一個人名——潘露。

關于潘露（1827—1890），史料記載很少。他是潘霨的胞弟。國學生。歷署茂暉等場大使，升用同知、補用知府、候選道。后辦理貴州礦務。他曾任廣東批驗所大使，同治十二年（1873）參與籌建廣東軍裝機器局，并經辦廣州火藥局。潘露在兵器制造上獨出心裁，多與西法暗合，洋匠自愧不如。兩江總督左宗棠認為他是“奇才異能”，于光緒九年（1883）將他調到江蘇，任江南制造局和金陵制造局總辦，令他制造崇寶沙、寶山、吳沁口、白茅沙等處炮臺用炮。光緒十年（1884）秋，他隨左宗棠赴福州前線，臘月間奉命制造水雷，稱“龍雷”。是個難得的軍工技術專家。

當時，入覲京城的貴州布政使曾紀鳳，奉潘霨之命乘機四處招攬“能肩此巨任”、“熟悉情形之明干大員”。曾紀鳳在南歸途中，路經上海，去江南制造局，見到了在那里任職候補道的潘露。潘露“留心時務，洞悉機宜，曾經前大學士南洋大臣臣左宗棠派辦金陵、上海兩局制造事宜，疏稱為奇才異能”。曾紀鳳與他交談，發(fā)現(xiàn)他“語及機器、化驗、制造諸事，在在熟諳”，十分欣喜，便當面向南洋大臣曾國荃稟告，請求給予潘露假期，“來黔商辦一切”。

于是，潘露奉命到青溪、玉屏等處，逐層勘礦，證實該地鐵礦不僅儲量豐富，而且質地精良，咸同年間就有用木炭為燃料的土法煉鐵爐五六十座，每座土爐年產“毛鐵”十萬斤左右；還出產土法煉汞用的鐵鍋。青溪位于?水北岸，西南距鎮(zhèn)遠90里，東北離玉屏50里，?水能載兩千多斤重的帆船，下行出玉屏，經湖南晃縣、芷江、黔陽以入沅江，通漢口抵達上海，水上運輸也頗便利，這對當時交通閉塞的貴州來說，是“與金陵、上海之局一氣相通，首尾聯(lián)絡”的理想通渠。若辦理得法，定可興百年之利……

◎ 潘霨手跡

◎ 青溪鐵廠生產的『天字一號』鐵錠及高爐所用耐火磚

◎ 天字一號

潘霨大喜過望，決定在青溪、小江口“相度地勢，蓋造鐵廠”，安設廠局，用機器開礦。與此同時，潘霨“援內舉不避親之義”，與云貴總督岑毓英聯(lián)名上奏，請求朝廷派“總辦上海制造局務候選道潘露兼辦貴州礦務”，到地方效力。朝廷認為“招商開礦，事屬創(chuàng)辦，毋庸拘守迥避常例”，很快就批準。于是，決定在青溪縣小江口設青溪礦務總局，即貴州青溪鐵廠，正式開始籌辦。

四、建廠伊始遭遇洪水

廠址擇定以后，置辦機器，為第一要務。潘霨派員往上海購備，卻不知上海并沒有現(xiàn)成的煉鐵機器。于是“由官商湊銀八萬兩，派員自往外洋購辦，以期合定式而利暢銷”。潘露回到上海，委派潘霨的次子潘志俊在英國選購煉鐵機爐。

潘志俊為貴州選購設備時，正好在駐英為駐英三等參贊。

潘霨深知，“置辦機器，為第一要務”，潘霨、潘露兄弟的打算，原本準備訂購每年能出鐵10萬噸、軌鋼7萬噸的一套設備，預算約需三百萬金。而由官商好不容易湊來的八萬兩銀子，只能改購較小的設備。據當時出使英法意比四國大臣的薛福成日記記載：“貴州潘偉如中丞，前年在諦塞德廠訂購熔煉礦鐵機爐全副，計價英金六千八百三十五鎊；又另訂煉貝色麻鋼爐，價一千九百二十七鎊；又訂軋造鋼鐵條板機床，價一千四百七十五鎊；又訂軋造鋼鐵條板所用汽機等件，價二千三百七十三鎊”。共計為12610英鎊。同時又購進一批多種形制和規(guī)格（主要有正方形、長方形、梯形和楔形）的耐火磚。從留存于鐵廠舊址的磚上刻印的英文字“INGHAM &SONS，WORTLEY，LEEDS”看，這應是英格蘭北部城市利茲（沃特雷區(qū)）的英格漢父子公司所屬廠家的產品。潘露則在上海雇聘法國人羅克萊等外籍工程師5人，并雇傭一批江浙技師和工匠，等機器到齊后一同赴黔。

從英國購買的機器，共重l780余噸，運到上海后，分三批起解貴州，一路上歷盡了艱辛，遇到了不少困難。機器到上海，“由滬雇船裝運前來，均須立架，按件起重，由湖南常德而上，灘高水淺，又須按件起駁”。機重船小，船只屢屢失事。一出事故，就得立即雇船雇人前往打撈，務將所有機件全部打撈上來，否則缺任何一個零件，機器將無法安裝，“艱難迭出，致延時日”。機器從英國運到上海，再從上海運到青溪，前后共花去了兩年多的時間。潘霨在光緒十四年（1888）九月十八日給朝廷的奏折中高興地報告稱：“頭批機器已于八月中旬運到青溪縣，二三批亦跟蹤而來，所帶各項工匠，同時抵青。即日開工起造安配，擬于年內開爐煉鐵”。

潘露帶著技師和工匠，督運第一批機器到達青溪后，立即投入緊張的建廠工作，趕造機座、廠房、火爐、煙通、水池等工程，以便安配機器。盡管青溪地處荒陋，蓋廠用的建筑材料和民工都很難找到，但預計到八月，即可竣工。

◎ 呂柏繪青溪鐵廠鐵廠高爐磚

誰知老天不遂人愿。光緒十五年（1889）五月望日后，大雨連連，二十三日三更后，河水陡漲。潘露冒雨外出查看，只見汪洋一片，河岸不分。到黎明時，洪水已將起重碼頭、道路、石岸泥土沖刷成河。局房三進，前面二層地勢較低，已全被水淹；后進最高，院子里也已進水……水勢退后，所存磚灰、焦炭、土石、木植等，多被沖失?；饻?、氣路以及機座，俱在地下，雖用機器抽泄積水，數(shù)日未盡。所有沖壞的碼頭及磚、灰等物，都需要逐漸修復、添制。好在大爐風機房、吊礦機房、磚架別色麻風機房及爐臺、煙通、軋軸基座、墻壁、火溝、氣路等，均在里面稍高之處，而且基址深穩(wěn)，工程堅固，沒有被損壞。不過，原來擬定的八月竣工，徒成虛愿。至少還要展緩三個月，諸事方可就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