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兒干，歸家的路標(biāo)

董得紅

中秋節(jié)剛過，河湟谷地降下第一場雪。今年的第一場雪比往年早了十多天。早晨起來從陽臺上眺望，西山昨日還金黃的楊樹葉經(jīng)一夜的風(fēng)雪后稀落了很多。早飯后，車載著我在雪花中離開西寧西行。34年了，已記不清這是多少次離家西行。湟源峽的秋景很美麗，云杉的灰綠中泛著白樺的金黃、小檗的紫紅。公路邊的標(biāo)志牌上出現(xiàn)了兔兒干那熟悉的名字，不由得環(huán)顧兔兒干的村莊和村莊周圍的田野，公路兩側(cè)集鎮(zhèn)似的混凝土磚瓦房像磚包城一樣包圍著昔日的黃土莊廓，一排排燕麥捆子橫七豎八地排列在布滿白雪的田野里，一塊塊覆蓋著積雪的洋芋地里的洋芋秧經(jīng)昨晚的雪壓耷拉著頭，一幅幅土莊廓房頂上的積雪在秋日的映照下融化成霧氣，在村莊上空飄蕩。

看到兔兒干那陪伴和牽掛了幾十年的熟悉的名字，一次次從兔兒干村旁走過，走向日月山，走向西部，走向青南高原，又一次次翻越日月山，走過兔兒干，走向溫馨的家的情景浮現(xiàn)在眼前。每次離開家，走過兔兒干，離開兔兒干的土莊廓，心里就酸酸地知道已離開家，在西行的路上，再也看不到黃土夯筑的土莊廓，人離家越來越遠(yuǎn)，牽掛越來越近。每次西行或歸家，兔兒干成為離家和到家的一個標(biāo)志。

第一次走過湟源峽，翻過日月山，走向更遠(yuǎn)的西部是1985年的初春，剛走出校園到省林業(yè)勘察設(shè)計院工作，和老隊員們?nèi)ゲ襁_(dá)木盆地的香日德農(nóng)場調(diào)查農(nóng)田防護林。森林勘探車載著我向西行，睜大眼睛第一次看著西行路上的景物，記得離開一個標(biāo)有“兔兒干”的村莊，就開始爬日月山。那時西行必須從日月山上的日亭月亭中間通過，尚未開展旅游，日月亭只是建在兩個山頭的標(biāo)志性建筑，路人都可以隨意上去參觀照相。山口風(fēng)很大，我和同樣初次翻越日月山的同伴們穿著皮大衣，帶著棉帽子，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地在日亭上讓老隊員照了張黑白照片，成為我西行路上的第一張留影。從此，每年的春天，我都陪伴北回的大雁，走過兔兒干，翻過日月山，走向果洛的瑪可河林區(qū)，那里與四川隔河相望，走向玉樹瀾滄江河谷的江西林區(qū)，那里與西藏一河之隔，走向囊謙的白扎林區(qū)，那里距西寧一千余公里。那時所有的林區(qū)都無通訊設(shè)施，郵車也是10天半月才來一次。在寂寞的日子里，只有一臺信號時強時弱，聲音時大時小的半導(dǎo)體收音機陪伴著我們，寂寞難挨時，就靠在森林中的大樹上或趴在松軟的苔蘚上寫信給廣播電臺上點歌。從林子中用信件給廣播電臺點播的歌曲，有時回到家月余才能聽到。離開家，走過兔兒干，翻過日月山，家的音訊全無，只有綿綿不斷的思念。這一別，就是大半年。從離開家的那天開始，兔兒干和家一起成為向往。兔兒干到了，土莊廓見了，家就不遠(yuǎn)了。

回望歷史，當(dāng)年文成公主進(jìn)藏也應(yīng)該是走過兔兒干翻越日月山的，也許那時兔兒干已經(jīng)有人居住，有了土莊廓，成為日月山下最早的村莊，才有了文成公主與“日月寶鏡”的傳說。文成公主行至日月山，將要離別唐朝管轄的土地，心中一片凄楚。向前西望吐蕃，天高云低，草原蒼茫；回頭東望長安，更加留戀故土。遂拿出皇后賜予的“日月寶鏡”，從中照看長安景色和親人，不禁傷心落淚。但當(dāng)她想到身負(fù)吐蕃聯(lián)姻通好的重任時，便果斷地摔碎了“日月寶鏡”，斬斷了對故鄉(xiāng)親人的眷戀情思，下定了毅然前往的決心，義無反顧地走上了西行的道路。

自古以來，翻過日月山西行的人，都肩負(fù)著或大或小，或多或少的責(zé)任和使命，更帶著背井離鄉(xiāng)的濃濃的鄉(xiāng)愁和對家的眷戀。

走進(jìn)兔兒干村是近年的事。走進(jìn)兔兒干才知道，那是一個濃縮了河湟農(nóng)耕文化和游牧文化的地方。2016年9月的一天，兔兒干村被深秋的顏色濃裹著，村道旁的白楊樹葉子開始泛黃，兩岸山坡上依然翠綠的燕麥地被塄坎上的野草擁抱著。野草中藍(lán)色的野菊花一團團一簇簇地盛開著，花草們綿延不絕地把村莊與山坡與天際連了起來。一走進(jìn)村莊，在村道旁三五個留守老人坐在一組不知誰家廢棄卻依然能用的沙發(fā)上聊天?？匆娪熊囬_進(jìn)村莊，習(xí)以為常地掉頭看了一眼，又繼續(xù)他們的話題。在村莊與耕地連接的一片楊樹林里，幾匹馬、騾子和幾頭驢在有一下沒一下地食草，走一步停一步，低頭在草叢中揀食嫩草?？幸豢诓?，就搖一下頭，仿佛告訴旁邊的伙伴，這里的草又嫩又甜。樹林右側(cè)是一片已收獲后翻耕過的耕地。地頭塄坎邊上無秩序地橫放著三兩根青色的碌碡，淹埋在荒草叢中。有的碌碡上的棱角很堅突，有的被昔日打麥場上的麥草磨光了棱角。年歲或長或短的碌碡，在這里靜躺了最少有10多年。在那個打碾完最后一場麥捆后，主人用馬、騾把他們拉到地頭，他們還清楚地記得，那年秋收打碾完后，主人把它們集中在一起。和他們在一起的還有他們的朋友鐮刀和皮繩。和往年一樣，主人為他們舉行了“臥碌碡臥鐮刀和臥皮繩”儀式。主人為他們宰了只羊，用新麥和新菜籽油做成油攪團，拿著香和表，抱來麥草，讓全家人跪在他們面前，將羊肉擺在八仙桌上，把油攪團涂抹在他們身上，邊點火燃燒麥草，邊祭祀燒香表，感謝碌碡、鐮刀和皮繩對主人秋收打碾付出的勞作和辛苦，讓他們吃飽喝足后好生休息，養(yǎng)精蓄銳，以便來年再立新功?？傻搅说诙昵锸占竟?jié)，碌碡們精神抖擻地準(zhǔn)備幫助主人打碾時，地里卻開進(jìn)了收割機，不一會就把地里的莊稼變成了一袋袋糧食。碌碡們睜大了眼睛看著收獲完的黑土地，感到新奇。從此，碌碡們就一直靜臥在地頭看著主人播種、灌溉、收獲。主人并沒有忘記他們，干活干得累了，就走過來和他們坐在一起，聊聊家常，說說今年的收成和明年的打算。碌碡們看著村莊一天天變新，一天天長高，心里樂滋滋的。有一天，碌碡們從站在自己身旁的主人口中得知，兔兒干村入圍全國田園建筑優(yōu)秀實例名單，不久這些碌碡和那些舊農(nóng)具一塊進(jìn)入村博物館，通過他們把村莊千百年來刀耕火種的耕作歷史告訴一代代村人，讓村人永遠(yuǎn)懷念田園，守望田園。

村莊里也養(yǎng)著牦牛。同樣的牦牛，卻吃著和日月山以西青南草原上不一樣的田野牧草。村道旁、塄坎上布滿河湟最早發(fā)芽報綠和頑童們挖食的辣辣根兒。辣辣根兒的學(xué)名是獨行菜。多少年來一直納悶植物學(xué)家為何要起這么個與植物形態(tài)、習(xí)性毫無關(guān)系的名字。在兔兒干的田野上看到密密麻麻帶著成熟果實的辣辣根兒，突然醒悟：辣辣根兒是春天里最早鉆出地面露出綠芽的植物，豈不是獨行者？獨行菜不但是孩子們春天里最早采食的野菜，全株和種子還是重要的中藥材，用來祛痰止咳、利尿、治腹瀉、腹脹等。田野里的車前子、馬纓子都是草原上看不到，只生長在河湟田野的牧草，也是重要的常用中草藥。從野草野花的種類來看，兔兒干的野草花帶著典型的河湟谷地腦山的類型，花草門喜歡陰濕的環(huán)境。喜歡生長在草原陽坡上，個體最大的草本植物唐古特莨菪，在兔兒干卻喜歡長在土莊廓的墻邊、墻角和遮風(fēng)的塄坎坡上，因枝葉和根系都有毒，人和動物都敬而遠(yuǎn)之，因而也為唐古特莨菪生長提供了廣闊的空間，一株的個體比兩三株洋芋合在一起還大。每年的六七月間，當(dāng)田野的油菜開出金黃的菜花時，唐古特莨菪也在枝葉根里抽出花蕾，開出漏斗狀鐘形的花，那是少有的紫色花，和茄子的顏色一模一樣，有3厘米長，人們把那紫色花看成果實，給這種植物起了個“野茄子”的名字。說起來，唐古特莨菪和茄子有著很近的血緣關(guān)系，都屬于茄科植物，和他們同一家族，長在兔兒干的還有洋芋、辣子和旱煙葉。唐古特莨菪雖然有毒，卻是良好的中藥，枝葉、特別是種子具有麻醉鎮(zhèn)痛的作用。治病毒性惡瘡，種子研末治牙痛，但內(nèi)服要特別慎重，防止中毒。唐古特莨菪也叫山莨菪，用山莨菪可制成“鹽酸消旋山莨菪堿注射液”，用于治療平滑肌痙攣，胃腸絞痛、膽道痙攣以及急性微循環(huán)障礙及有機磷中毒等病癥。

和唐古特莨菪一塊生長在兔兒干莊廓周圍的大型草本植物還有天仙子。天仙子也是一種莨菪，個體略小于唐古特莨菪，有明顯的主桿，葉和莖上都被有粘性腺毛和柔毛，看上去有毛骨悚然的感覺。葉片小于唐古特莨菪，高可達(dá)80厘米到1米，花生于葉腋，在莖端密集，花冠漏斗狀淺黃色。枝葉和花都具有一股難聞的異臭味，盡管生長在莊廓邊，牛羊和人都很少接近?；ㄩ_敗后不久里面有許多粒蒴果宿存于萼內(nèi)，樣子很想旱煙的果實，河湟人管這種植物叫野黃煙，其種子在醫(yī)藥上叫天仙子。種子是重要的中藥，具有解痙止痛、安神定喘之效。由于唐古特莨菪和天仙子的自身保護，其它植物都被牛羊啃食的枝殘葉敗，唯有他們高大完整的身軀成為晚秋里最翠綠艷麗的野生植物。

在村旁、路旁、渠旁和田野邊，最多的要數(shù)已枯黃，枝干上掛著累累果實的巴天酸模，這種遍布河湟谷地，因葉基部含有鼻涕一樣的粘液被河湟人稱為“鼻邋遢”的植物，成為河湟人最忠實的伴隨者，在宅旁、田野中隨意就能看到。走過日月山，在廣袤的草原上很難看到他們高大寬闊的身影。“鼻邋遢”葉子帶有淡淡的酸味，是牛羊們喜食的植物。

在田野和河灘里，長著許多河湟谷地腦山地區(qū)特有的小草，高度只有10多厘米的寶蓋草，圓形的葉片一輪輪密布在方柱形的莖稈上，猶如張開的傘，從葉基部抽出的一朵朵唇形的紫色花，仿佛一群在張開的傘上跳舞的舞女。已開過花的甘青鐵線蓮的果實成為一個個白頭翁，有序地排列在悠長的長莖上，有的纏繞在掛著紅果的白刺上，有的纏繞在柳枝上，沒處纏的就懶洋洋地躺在地上。

聽說兔兒干的陽板臺有一座遠(yuǎn)近聞名的寺院，很想去探個究竟，午餐后向寺院趕去。寺院叫東科寺，又稱東科爾寺，為藏傳佛教格魯派寺院，明代弘治元年（1488年）初創(chuàng)于西藏，清順治五年（1648年）在今湟源縣城東異地重建東科寺，但后來又毀于兵亂。乾隆元年（1736年）清廷準(zhǔn)予重建東科爾寺，選址在兔爾干的陽板臺，全稱“東科爾大密金剛洲”。據(jù)說兔兒干是現(xiàn)有寺院，后有村莊，隨著寺院的修建，信教群眾漸次居住，村落才逐步形成，人口不斷增加，漢、藏、蒙、回多民族開始在這里聚居。至民國時，設(shè)兔爾干鄉(xiāng)，1984年后稱兔爾干村，鄉(xiāng)名改為日月藏族鄉(xiāng)，鄉(xiāng)政府所在地依然在兔兒干村。幾十年過去，村莊里依然能找到建鄉(xiāng)年代留下的痕跡。進(jìn)入村頭不遠(yuǎn)，就能看到一座土莊廓上安著一副與周圍莊廓不一樣的磚雕大門。據(jù)說這個院子在民國設(shè)兔兒干鄉(xiāng)時就作為稅務(wù)所。

寺院依山傍水，正殿大經(jīng)堂五間，耳殿兩間，正門五間，規(guī)模宏大。寺院極其附屬建筑以地勢拾階而建，門前視野開闊，社火院一平如砥。寺周松柏成蔭，白楊挺拔。特別是一棵繁茂的菩提樹給寺院增加了肅穆莊嚴(yán)的氣氛。這株菩提樹與青海其他寺院的菩提樹一樣，是暴馬丁香。菩提樹與佛教淵源深遠(yuǎn)，傳說佛祖釋迦牟尼是在菩提樹下修成正果的，佛教將菩提樹視為“神圣之樹”。菩提樹原產(chǎn)于印度， 是一種?？崎艑俚某＞G植物，隨著佛教的傳入而被引進(jìn)到中國南方。由于中國地域廣袤，生態(tài)環(huán)境差異大，南方樹種在青藏高原難以成活，高原人就選擇了樹形高大，花朵素麗而芳香的暴馬丁香作為高原菩提樹。每年6月中旬，寺院掩映在青海云杉、祁連圓柏和楊樹叢中，暴馬丁香也開出由一朵朵小白花組成的一簇簇的花序，一股暴馬丁香特有的清香味飄蕩在寺院上空。

在寺院一角，擺放著一對水磨磨扇和手推磨磨扇，還有幾個農(nóng)村危房改造時廢棄的柱頂石。撫摸著磨扇上深深淺淺的石槽，思緒回到過去的年代，仿佛看到一條清澈透亮的小河奔流而下，一座刻有歲月痕跡的水磨歡唱著古老的歌謠。小河的流水聲、河邊嬉戲的兒童、進(jìn)出磨坊婦女們的喧鬧聲、水輪轉(zhuǎn)動的吱扭聲和兩片磨扇的摩擦聲日夜不停地伴隨著這塊土地上的人們……

離開寺院，沿著河邊返回兔兒干村，南山河和東科河在村莊西頭匯合，又流入藥水河。藥水河一路奔騰，匯入湟水河。走進(jìn)村莊時已夕陽西斜，微風(fēng)中夾雜著炊煙的味道?？吹酵脙焊墒煜さ拇迩f，又一次感受到當(dāng)年歸家的心情。兔兒干到了，家就不遠(yuǎ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