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錐之地

焦松林

張老三一輩子信奉“與人為善、和氣生財”，可是，前幾天他一時激憤，說了一句氣話，就這么一句話，讓他一直后悔到現(xiàn)在。

那天，張老三擔(dān)著自家種的青菜苔在大菜市叫賣，從天沒亮一直等到日上三竿，也沒能賣出一斤，而那個收稅的胖子已經(jīng)上他這里來了四五回，每來一次，都陰沉著臉要撕發(fā)票。張老三忙不迭地解釋：“還沒開秤呢，一開秤，我保證交費?！?/p>

終于，有個老太太掏出一塊錢，稱了半斤菜，張老三四下看了看，迅速把錢收進衣兜里。

誰知那胖子不知躲在什么地方，突然殺了出來，笑道：“這回你開秤了吧?”說著，胖子撕下一張兩塊的發(fā)票，喊道：“快，交錢?！?/p>

張老三不敢發(fā)作，賠著笑臉道：“大兄弟，我這才賣了一塊錢，你能不能少收一點呀?”

胖子瞅了瞅張老三，像聽見了什么稀罕事：“少收?少收我喝西北風(fēng)去呀!兩塊錢就算是關(guān)照你了。這個菜市的稅收任務(wù)現(xiàn)在由我承包，你在我的地盤上賣菜，就得聽我的。要不，你把扁擔(dān)豎起來，你要是能把菜筐放在豎起的扁擔(dān)尖上，不用手扶，菜筐不掉下來，就算你沒占我的地盤，我今天就免了你的稅?！?/p>

張老三聽到這個天方夜譚般的條件，終于忍無可忍：這不是耍人嗎?他交了兩塊錢，恨恨地說出了那句氣話：“下一回，我再不來了?！?/p>

胖子哈哈笑了：“好，這可是你說的。下一回你再來，不管交多少稅，都得把筐子放在豎起的扁擔(dān)尖上?！?/p>

其實話一出口，張老三就后悔了，大菜市的菜苔能賣兩塊一斤，其他地方只能賣一塊五，家里可差不起這點錢啊!他在其他地方賣了幾天菜，終于再也憋不住，這天，他擔(dān)著菜筐子，不知不覺就向大菜市一步一步走去，他心想：沒準那收稅的胖子今天不在那里呢。

到了大菜市門前，張老三就要走進去，誰知冤家路窄，那胖子剛好從旁邊的日雜商店里走了出來，還笑嘻嘻地和張老三打了個招呼。張老三擔(dān)著菜，頭低了低，算是向胖子鞠了個躬，見胖子沒什么反應(yīng)，張老三這才走到菜市里面，找了塊空地，放下菜筐，將扁擔(dān)一收，做好了賣菜的準備。

大菜市的菜苔果然比其他地方好賣，不到五分鐘，張老三攤前就來了一個年輕姑娘，指著菜苔道：“來兩斤。”她壓根兒也沒問價。

張老三樂呵呵地應(yīng)了一聲，手腳麻利地稱好了菜，剛要裝進那姑娘的菜籃子里，那個收稅的胖子一步一晃地走了過來，指了指張老三，喝道：“喂，我不是和你說過了嗎?再來賣菜，必須把菜筐子放在豎起的扁擔(dān)尖上?！?/p>

張老三憨憨地放下菜，掏出香煙遞過去，誰知胖子根本不吃這一套，彎腰拿起了扁擔(dān)，豎了起來，喝道：“快，把筐子放到上面去?！?/p>

張老三還沒來得及答話，那買菜的姑娘急了，“怎么這么多事呀?得，我上別人那里去買?！闭f著，姑娘離開了。

張老三見顧客走了，心里十分懊喪：“大兄弟，我服輸了。我交稅，我馬上交稅?！?/p>

那胖子搖了搖頭，道：“現(xiàn)在知道服輸了?你上次是怎么說的呀，不是再也不來了嗎?你不來，我也不稀罕，可你要和我較勁，就必須按我說的做。你可以打電話到電視臺或報社去，大不了，那些記者說我蠻，可你呢，等他們來了，你今天的菜苔就賣不成了。你還有一條道，那就是立即離開，換個地方賣?！?/p>

聽了這幾句話，張老三知道今天這事不會輕易解決了，上一回和這胖子無心爭了兩句，誰知道這人竟然心胸狹窄到這種地步。張老三下定決心，今天再也不能賭氣了，于是繼續(xù)說軟話：“大兄弟，我們農(nóng)民不容易呀，你就高抬貴手，放我一馬吧。我今年六十三了，你父親也不過就我這么大年紀，要是他也在這里賣菜，你心里是什么滋味兒?”

張老三說完這話，那胖子不但沒息怒，反而更是無名火起，他怒喝一聲：“嘿，你是什么東西?敢和我父親比!我父親一個月退休工資五千多，那些錢買菜苔，看不壓死你!”

胖子教訓(xùn)張老三的時候，走過了一個又一個挎著籃子買菜的市民，他們看了看張老三筐子里的新鮮菜苔，有心想買，可見到胖子正吵得熱鬧，一個個只得搖搖頭，換地方去買了。

“賣菜的，你到這里來不賣菜，和一個收稅的較什么勁呀?”這時，先前第一個買菜的姑娘又走了過來，這回她手里還拿著兩根短棍，在手里繞來繞去，像是在晨練。

聽到這姑娘的口氣像是勸架，張老三眼圈一紅，淚差點落了下來。為了這擔(dān)菜，他昨天下午一直在地里忙活，回到家已是八點多鐘。凌晨三點鐘，他就擔(dān)著菜苔，從家里一步一步走到了這里，卻沒想到會是這種局面。若換地方，早市就過了，過了早市，他這一擔(dān)菜還能賣給誰?

“大妹子，不瞞你說，這個大兄弟非讓我把菜筐子放在豎起的扁擔(dān)尖上，我、我哪有這樣的本事呢?我上了年歲，就是沒上年歲，也做不到啊!”張老三深深地嘆了口氣，彎腰開始收秤，不知不覺中，兩顆渾濁的淚水落進了筐子里。

“要不我?guī)湍阗u菜吧，老大爺，反正我今天也沒什么事兒。”那姑娘說著，從張老三手里拿過了秤。

收稅的胖子見半路上殺出了一個程咬金，也不示弱，咬牙切齒地笑道：“好，好，你幫他賣菜。我實話告訴你，就是你幫他賣菜，也得放在豎起的扁擔(dān)尖上。”

姑娘慢悠悠地答道：“好，就依你。只要今天我把菜筐架在豎起的扁擔(dān)尖上，從今以后，你都不要再為難這位老大爺?！?/p>

胖子拍了拍胸脯：“行，只要你能一個人做到這一點，我不但不為難他，還得管你叫聲姑奶奶?！?/p>

這個時候，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了，把這三個人團團圍在了中央。那姑娘隨手解開菜筐上的繩子，將手里的兩根短棍往腿上一綁，雙腳一分，人穩(wěn)穩(wěn)地立在了那里。接著，她拿起張老三的扁擔(dān)，站起身來，將扁擔(dān)豎著立在地上，說：“各位街坊鄰居，麻煩有力氣的，把筐子遞給我?！睅讉€買菜的男人和張老三一起用力，抬起了一個菜筐。

姑娘腰一彎，單手接過菜筐，輕松地把菜筐架到了豎在地上的扁擔(dān)尖上。那菜筐就像是長在了扁擔(dān)尖上，一動也不動：“各位街坊鄰居，叔伯大埔，這個老大爺賣菜不容易呀，路遠迢迢地從農(nóng)村送來了新鮮蔬菜，我們都買一點吧?！?/p>

姑娘站在那里，個頭一下高出了眾人許多，整個菜市都在她的眼皮底下。她這一吆喝，人人都聽到了，一個個向這邊看來，都瞪大了眼睛，覺得菜市里好像突然來了位年輕漂亮的巨人?？礋狒[的、圖新鮮的，一個個前來買張老三的菜苔。姑娘不斷從菜筐里取出菜苔拋給張老三，張老三上秤、收錢，不一會兒，兩筐菜苔一賣而空。

“大家行行好，替我找到那個收稅的胖子。做人不能忘本，我們這些人，追問起老祖宗來，誰家不是農(nóng)民，為什么要為難農(nóng)民呢?大伙兒記住了，這個胖子，還欠我一聲姑奶奶呢?！蹦枪媚嵇L聲婉轉(zhuǎn)地說著，人們轟的一聲笑開了。有好事的不知上哪兒找到了胖子，推推搡搡地把胖子弄來了。

胖子紅著臉，抬頭看著那姑娘，人們一個勁兒地起哄：“叫呀，快叫呀。”胖子漲紅了臉，扭頭要走，卻被人群堵住了去路。那姑娘收起了笑容，說：“不叫也行，可不能就這么走了，你向這位老大爺?shù)纻€歉吧?！闭f著，那姑娘麻利地收好了短棍，等著胖子向張老三道歉。

胖子扭扭捏捏地向張老三說了聲對不起，灰溜溜地走了。

張老三簡直像做夢一樣，等他收好錢，正要向姑娘道謝時，那姑娘早已離開了。這時候，有人告訴張老三，剛才那個姑娘，好像是城里雜技團的青年演員，她的主打節(jié)目，叫《立錐之地》，踩著高蹺還能頂起大缸、大壇子，曾經(jīng)得過國際金獎，還在電視里播過，那人遺憾地說：“剛才我就覺得眼熟，唉，就是沒想到，要不和她合個影多好啊!我剛才看她回去拿短棍的，你老頭子，今天算運氣好?！?/p>

下午，張老三回到家，老伴迎上來問他：“菜好賣不?”

張老三答道：“好，好，好賣!”他說這話的時候，心里又悲又喜，暗想，等周末兒子回來，一定要好好教育他，上了大學(xué)也要好好用功，今后一定要在這個社會里，找到一個立錐之地，經(jīng)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