渦水與老莊

雪停了。

這是十年來江淮間最大的雪，城市的行道樹紛紛倒伏，廣告牌紛紛垮塌。然而太陽還是出來了，一切又都為之明亮：樓宇、道路、行人和雪地上覓食的鳥雀——我們出發(fā)了。

這是要去皖北，聽說那里的風(fēng)雪，比這里還要大。是冬陽燦爛的午后，高速上的積雪早已被清除干凈，雪原一望無際，晶瑩如霜花。江淮丘陵起伏跌宕，延展出美麗的波線，白雪映日，如染如畫。這是安徽地貌中最為曼妙的部分，南連皖南山地，北接淮北平原，呈現(xiàn)出一種過渡性美感；而淮河一如既往，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奔流，河對岸是我夢魂縈繞的故鄉(xiāng)。

那是一馬平川的大平原，而況還有渦水，那上古著名的大水，正在平原的那一端，靜候我們的到來。

一

溯流而上，我們最先到達渦陽。

正午時分，渦水靜靜流淌。這是淮河左岸一條著名的支流，也是淮河第二大支流，發(fā)源于河南的尉氏縣，呈西北東南走向。一路上流經(jīng)開封、通許、扶溝、太康、鹿邑，而后從亳州入境安徽，經(jīng)渦陽、蒙城，于懷遠城關(guān)之東注入淮河。懷遠是我的家鄉(xiāng)，小時候，我常?？嬷@子，帶著妹妹，穿過喧鬧擁堵的城區(qū)，去渦河邊洗衣裳。河水清澈見底，搗衣聲此起彼伏。那時渦河大堤的青石條上，晾滿了洗好的衣物，藍是藍，白是白，是民間所謂的“水顏色”。

民間還有一句話：有錢難買“水顏色”。

不遠處，就是渦河入淮口，一條清晰的水紋線，將它與濁浪滔滔的淮水徹底分割。然而它最終還是流入了淮河，那時我還不知道，長大以后，我會無數(shù)次地在這條河邊徘徊、思索。

古書上說，山之北為陰，水之北為陽，但今天的渦陽縣城，并不在渦水的北面。歷史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顯示它的滄桑巨變。太陽一點點西移，風(fēng)開始變硬，尖銳刺骨。有一年，大約是1987年，我只身一人，在平原上整整浪游了一個冬春，從一個村莊到一個村莊，從山之陰到水之陽。都是鄉(xiāng)村大道，干了多半冬，一腳踩下去，醭土騰起來老高。這兒的人們，把大道叫做“官道”，冬陽下，能看見不遠處渦水繚繞?；春又Я鞅姸?，呈羽狀分布，水勢遲緩，而“道”的不爭與柔弱，是否源于淮河“緩水靜流”的特性呢？為什么淮河流域是中國河流中，唯一產(chǎn)生本體論哲學(xué)家的河流？為什么偉大的黃河和偉大的長江，沒有產(chǎn)生老莊和孔孟這樣的人物？

一個無法解釋的現(xiàn)象是，中國最重要的哲學(xué)家和思想家，都產(chǎn)生于淮河流域，渦水老莊，泗水孔孟，而渦水和泗水，都是淮河的支流。老莊的生命哲學(xué)和孔孟的政治哲學(xué)，是中國社會生活和中國思想政治的兩大支撐性力量，共同支撐起中國的大地與天空。

為什么？為什么？這個問題我一直在想，一直沒有想清楚。

抑或是這片緩緩流淌的河流，哺育了老子智者的哲學(xué)？

有文化學(xué)者認(rèn)為，世界上存在著三個文化帶，分別是以德國為代表的北部文化帶、以中國為代表的中部文化帶、以印度為代表的南部文化帶。北部擅長制造，中部擅長情感，南部擅長精神。這和緯度有關(guān)，日本與德國處于同一緯度之上，因此日本制造的精密度堪與德國媲美；美國與中國處于同一緯度之上，擅長情感表達，但不同的是美國是縱情文化，中國是抒情文化；而南部地區(qū)以印度為代表，由于農(nóng)業(yè)資源豐富，古印度低頭是稻米，抬頭是香蕉，自古不愁溫飽，文化擅長在精神方面，從而神學(xué)發(fā)達。是不是黃河的兇險和長江的奔騰，打亂了人類的沉思與冥想，因此才沒能在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產(chǎn)生老莊和孔孟這樣的人物？而羽狀分布的淮河，給人類提供了仰望星空，和宇宙對話的沖動，也提供了內(nèi)心的寧靜，因此才產(chǎn)生了孔子的政治哲學(xué)和老子的宇宙本體論？

說不清。

在上古，淮河是一條安靜遲緩的大水，兩岸水草豐美，人民安居樂業(yè)。只是公元1194年，黃河奪淮之后，它才變得猙獰起來。在黃河奪淮的七百年間，黃河將大約七百億噸泥沙帶入淮河流域，使得魯南的沂、沭、泗水不能入淮，無數(shù)支流與湖泊淤積廢棄，淮河原有的水系遭到嚴(yán)重破壞。中國歷史上的農(nóng)民起義，發(fā)生最多最頻繁而且規(guī)模最大者，大都是在淮河流域，這和淮河的十年九澇、災(zāi)害頻發(fā)、民無恒業(yè)、民風(fēng)剽悍，有著很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

在中國古代疆域上，具有明顯而特殊的南北界限特征的河流不是長江，不是黃河，而是淮河，淮河不僅是中國大陸東部南北自然地理的分界線，還是一條自然地理的突變線和臨界線：線南為亞熱帶，線北為暖溫帶；是高粱種植的南界，竹子生長的北界；是1月的冰界，濕潤和半濕潤的分界，而極端的表現(xiàn)，是“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反映到農(nóng)業(yè)形態(tài)上，淮河以南是稻作文明，淮河以北是旱作文明，而農(nóng)作物類型和由此產(chǎn)生的文明形態(tài)，直接影響到人類的生存方式、生活方式、生命方式，進而影響到人的行為和理念，影響到區(qū)域人格和區(qū)域情感?；幢比藷崆榇值Z，說話高喉嚨大嗓，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無酒倒頭睡，過它一天算一天！三十多年前，我到皖北農(nóng)村去，發(fā)現(xiàn)差不多的人家，陳設(shè)都十分簡單。他們的家里，既無柜子也無箱子，有的甚至也沒有床，冬棉夏單，所有的衣服，都掛在一根繩子上。也不是沒床，而是沒有正式的床，往往是繩編的“軟床子”，一只手拎上就走了。淮河年年發(fā)大水，老百姓年年跑“水反”，大水一過蕩然無存，置辦家業(yè)干什么？還不如吃干喝凈，混個“肚飽腰圓”！所以我們今天，也無法想象上古的淮水和渦水，無法想象它們的安靜和遲緩。而老子那時，就常常在這樣的水岸邊徘徊，河水流向遠方，天格外高，格外藍。

老子在中國哲學(xué)史上的地位，猶如蘇格拉底和柏拉圖在歐洲哲學(xué)史上的地位，先秦諸子中，唯有老子哲學(xué)屬于宇宙本體論哲學(xué)。老子哲學(xué)的最高范疇是“道”，由此引出“有”與“無”的概念?！疤煜氯f物生于有，有生于無”，是老子宇宙論的總綱，也是我們?nèi)粘？谡Z中，“無中生有”一詞最初的來源。

二

現(xiàn)在我們來到了渦河，夕陽正快速墜落，有上古的風(fēng)吹來。上古是老子的時代，百家爭鳴，學(xué)術(shù)紛呈，中國古代幾乎所有的哲學(xué)思想和文化創(chuàng)造，都于那一時期萌芽生長，金光燦燦。后來，這一時期被史學(xué)家們，譽為中國文化史上第一個大黃金時代。

渦水靜靜流淌，鋪滿了夕陽的暖紅，周遭是大雪覆蓋的村莊。風(fēng)靜的一刻，沒有炊煙，落盡了葉子的老樹，在平原上一目了然。

鄉(xiāng)村有些寥落，在這最該喧鬧的傍晚。二十年前的1997年，我在這一帶拍攝紀(jì)錄片，那時的鄉(xiāng)村多么熱鬧啊，男人們大聲咳嗽，孩子們在村道上瘋跑，村莊上空炊煙裊裊，母親站在村口，吆喝孩子回家吃飯。有資料說，日本用了十年時間，將1500萬農(nóng)村人口轉(zhuǎn)移到了城市，而我們呢？我們在二十年間，轉(zhuǎn)移了多少農(nóng)村人口？有多少荒蕪了的土地和田園？

然而城市化是中國的宿命，也是二十一世紀(jì)，人類面臨的最大事件。

都有些猝不及防，有些茫然。2012年的一個統(tǒng)計數(shù)字顯示，在最近十年間，中國的自然村由360萬個，銳減到270萬個，也就是說在我國，每天都有上百個村莊消失?！俺粪l(xiāng)并村”、“舊村改造”、“宅基地整治”、“居民點建設(shè)”、“承包地?fù)Q社保”等等以騰出更多城市建設(shè)用地為目標(biāo)的鄉(xiāng)村改革，從沿海向內(nèi)陸一路狂飆突進，傳統(tǒng)的鄉(xiāng)土中國正在衰落，綿延數(shù)千年的中國鄉(xiāng)村傳統(tǒng)和文化，正在斷裂。

然而渦水仍在靜靜流淌，兩岸村落連綿。在冬季有風(fēng)的晚上，仍有一些關(guān)于老子的故事，在這片平原上流傳。

相傳老子出生時，門前李花盛開，指李為姓，所以老子又名李耳。這一帶鄉(xiāng)村，把李子叫做“輝子”，“輝”是光輝的輝，是對智者的贊美。而把李子叫作“輝子”，全國僅此一處，所以孔子才說：“禮失而求諸野?！?/p>

傳說和民俗，以一種雜蕪但也是無比生動的形態(tài)，保留了歷史的真實，它們往往比文獻更能反映民眾心理，更能顯示地緣文化的特點。在皖北方言中，仍然留有很多上古“雅言”的痕跡，由此可觀江山易替，世事變遷。但方言正在消失，被普通話所覆蓋。前些年，曾有一張外國人繪制的“方言地圖”在網(wǎng)絡(luò)上走紅，兩個美國人，柯 祎 藍和司圓直，用一張“有聲地圖”，記錄了中國“正在消失的方言”。他們?yōu)楸３种袊Z言多樣性所做的努力，令我們感動和汗顏。

飛機、高鐵，飛馳的歲月，淹沒了多少“少小離家老大回”的鄉(xiāng)思；流播天下的普通話，將多少“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的鄉(xiāng)愁掩埋。隨著現(xiàn)代化、城鎮(zhèn)化、信息化、全球化，漢語方言迅速退出了社會流通的大舞臺。而與方言流失同步的，是文化傳承的危機，是文化差異性和多樣性的消除，是民俗文化和區(qū)域情感消亡的危險。我奶奶活著的時候，天黑不說天黑，而是說“合黑”，“二丫啊，合黑了，趕緊家來吃飯吧！”她這樣大聲吆喝，讓我感到心安?！昂虾凇笔悄荷暮系臅r刻，上古的“雅言”。而今天，“合黑”的表達，在這片平原上已經(jīng)聽不見。

作為“第一母語”，方言凝結(jié)著言說者最真實的生活經(jīng)驗和最鮮活的情感體驗。

日子就是這樣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一切都在變，然而一切也都沒有改變。歷史上殿宇連綿的天靜宮，雖僅存殿東一座東岳廟，但氣息綿延，穿透歲月。守殿的老人大聲咳嗽著，在院子里掃雪，看見我們進去，也只是看上一眼。當(dāng)年的天靜宮占地三千畝，食業(yè)數(shù)千人，主殿的高度，比孔廟還要高出三尺。是因為孔子曾多次向老子“問禮”，是老子的學(xué)生。亳州“道德中宮”的門前，今天仍有一條“問禮巷”，老子晚年，曾在這里講學(xué)。

還記得第一次來時的情景，我站在一片殘垣斷壁之上，聽當(dāng)?shù)氐奈幕瘜W(xué)者滔滔不絕，講述它昔日的輝煌。就在我們來前不久，考古工作者對鄭店天靜宮遺址，進行了一次大規(guī)模的考古挖掘，有關(guān)專家認(rèn)為，就是一塊出土的“古流星園”石匾，也足以證明老子的出生地是在渦陽鄭店。

此說一出，立即在考古界、學(xué)術(shù)界引起轟動，傳統(tǒng)的老子出生地河南省鹿邑縣，連續(xù)舉行多次全國性的學(xué)術(shù)討論會，對老子生于鄭店的“妄言邪說”，進行了迎頭痛斥。此后三十年間，兩家的口誅筆伐愈演愈烈，已經(jīng)完全超出了學(xué)術(shù)的范疇。

渦河流域歷史上，有著名的“上中下”三宮：上宮鹿邑太清宮、中宮亳州道德中宮、下宮渦陽天靜宮，而三宮中我最常去的是天靜宮。這不僅僅因為它殘破的殿落，有著遺址獨具的江河日下的美感，還因為“天靜”二字，散發(fā)出的老子的氣息。

這是道的境界，天有大靜，地有大美，人有大成。

太陽出來了，映照著殘頹的老殿和殿宇上的積雪。

幾乎沒有游人，哪怕是晴天。與一墻之隔新建的“老子廟”相比，這里十分冷清。新建“老子廟”是三十年前由海外道徒捐資，在原址上恢復(fù)重建，老君殿、三清殿、靈宮殿、重陽殿、老祖殿等十多重殿宇次第展開，主殿老君殿仿宋代規(guī)制，九脊重檐，殿高23.75米，據(jù)稱為中國道觀第一高度。

所以即便是雪天，打著旗幟的旅游團也絡(luò)繹不絕。老子常常被打擾，那是一尊元代留下的老子石像，隱身在光線暗淡的偏殿深處，他木無表情的面容，讓人有一見心驚之感。多年以前，《皖賦》的作曲盤龍先生，在片子中看見這尊石像，也曾受到強烈的震撼。它那簡潔到幾乎失去線條的呈現(xiàn)，隱隱傳達出一種大智慧，如同老子的“道”，渾大圓融以致無邊。而相比較而言，新建老君殿重塑的老子銅像，雖號稱世界老子塑像之最，卻少了一點神韻，少了對老子精神的理解。

幾千年風(fēng)雨剝蝕，東岳廟五楹主殿仍保存完好，屋脊上的元代陶土龍飾，龍身修長，線條粗獷，形制渾然。有很多殘碑，記載著歷代帝王前來朝謁的盛況，唐高宗、唐玄宗、宋真宗，都曾到這里來過。因為老子姓李，李唐王朝視天靜宮為家廟。

和元代老子像一樣古老的，還有一根石柱，相傳老子每天就是倚著它記述歷史。這是老子曾為“柱下史”的標(biāo)志，十分珍貴，“柱下史”是司馬遷在《史記》里的表述。

老子生活的春秋時代，是古代中國史上一個天旋地轉(zhuǎn)的大時代，諸侯起來了，周天子失勢了；卿大夫起來了，諸侯又沒落了，二百四十年間，戰(zhàn)爭二百九十七，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一。坐在東周的典藏室里，記述著這些成敗興亡的大事件，老子的心中，彌滿了“高岸為谷，深谷為陵”的慨嘆，蒼茫心思，無以言表。

也因此《老子》一書，由《道經(jīng)》和《德經(jīng)》兩部分所組成，“道”是宇宙哲學(xué)，“德”是政治哲學(xué)。一直以來，人們都有一種誤解，認(rèn)為道家都是“無為”的、“出世”的，其實黃老政治的代表人物，如呂不韋、陳平、張良、曹參、諸葛亮以及后來助朱元璋得天下的劉伯溫，政治上都很有地位，或為國相，或為帝王師。最典型的黃老政治家，是漢初接蕭何為相的曹參，他把道家清靜無為的學(xué)說，用到復(fù)雜多變的政治現(xiàn)實中去，與民休養(yǎng)生息，結(jié)果是中央直轄倉庫因存糧太多發(fā)生了腐爛，錢也太多了，以致國庫里串錢的繩子，都被蟲子蛀斷了。

這就是史學(xué)家們所津津樂道的文景之治。

吳國的伍子胥自殺的那一年，老子忽然辭去了官職，騎著一頭青牛逶迤西去。過涵谷關(guān)時，守關(guān)的尹喜對他說：先生，您就要隱居了，希望能留下幾句話來。于是老子口述“道德五千言”，希望在政治、社會的劇烈動蕩中，找到一個不變的“?！薄?/p>

老子出關(guān)后，不知所終。又過了二千五百多年，美國一個名叫里根的總統(tǒng)，在他的就職演說中，引用了老子的一句話：“治大國如烹小鮮！”這使老子在當(dāng)年的美國，成為轟動一時的人物。在老子看來，治大國和煎小魚是一個道理，不要動不動就去亂翻，那樣會翻得亂七八糟。

暮色下來了，回首鄭店一帶，靜天無限。

鄉(xiāng)村之夜，冬日之夜，在這片平原上，仍有一些老子的故事流傳。這樣的夜晚，天空會跳出一顆美麗的大星，而昔年那輪金透透的大月，也會飽飽地浮上來。

三

幾個月前，2017年的午季，我曾帶著一個攝制組，專程到渦陽縣義門鎮(zhèn)，拍攝苔干制作。傳說老子當(dāng)年，曾在“天靜宮”大片種植這種植物，在瘟疫之年，用來為老百姓治病，所以當(dāng)?shù)赜职烟Σ私凶鳌疤祆o草”。是渦水邊的一個千年古鎮(zhèn)，我二十年前第一次過來時，街兩邊都是那種木結(jié)構(gòu)的二層小樓，仿佛“水滸”的年代，有一點淡淡的宋元話本的味道。就像那一年我路過山東鄆城，看見滿街掛著“炊餅”的幌子，心中涌上的那種感覺。那回是來拍地方戲，義門鎮(zhèn)的幾個“老把式”聞風(fēng)而動，不等招呼就全都到了。鑼鼓家伙敲起來！場子打起來！集兩頭的人，亂紛紛往中間擁，很快就圍得里三層外三層了。先上來的是幾個媳婦，用常香玉的“疙瘩腔”，唱了一段“花木蘭”?！盎咎m是俺這塊人哩，潘作家你知道不？”我吃了一嚇，第一次聽說。她們就爭著告訴我，說是在河北的一個什么什么地界，發(fā)現(xiàn)了一塊石碑，上面刻著“亳州花木蘭”的字樣，“不是最好的證明嗎？”后來又上來一個六七十歲的老者，黑胖黑胖，也不知唱的是一出什么戲，也不知扮的是一個什么角。但唱得真好，我不懂戲也能聽出好。據(jù)說是“銅錘花臉”，那嘶啞的吼唱訇訇作響，攪動了皖北的高天。問邊上的人這唱的是什么戲？回說是“高梆子”，噢，怪不得這么高。又問唱的是哪一出？回說是“罵曹”。我知道京劇中有“擊鼓罵曹”的戲，唱罵的是禰衡，但禰衡是花臉嗎？而且，少年曹操曾在義門讀書，這是在曹操的家門口“罵曹”。據(jù)說在陳世美的家鄉(xiāng)，是不準(zhǔn)上演《鍘美案》的，真要感慨亳州人心胸開闊。地當(dāng)間的黑胖老者，仍在激憤地唱，一聲聲直入九霄。圍站的人們，在忘情地聽，經(jīng)受了大半年風(fēng)吹日曬的臉上，是收成后的滿足。賣馓子賣花生的小販，在人群里不斷地吆喝、走動，女人們都穿得大紅大綠，花格子方巾裹頭，在萬物衰敗的冬季，鮮亮極了。

今天，皖北漫長的冬天，再也沒有熱鬧的集市，再也聽不見高亢入云的“高梆子”了。

就連繁忙的午季，地里也幾乎看不見勞動者的身影，幾十臺大型收割機首尾相接，“轟隆隆隆”從我們的身邊駛過去了。麥子就要“開鐮”了，麥浪滾滾，金子一般鋪展到天邊的地平線。從地質(zhì)學(xué)意義上說，這一帶屬于“純平原”，所以一過了淮河，我喜歡使用“平原”的概念。周老漢家的苔菜，還剩下最后一塊沒有收割，我們匆匆趕到時，正趕上他拎著鐮刀下田。好險！今年如果趕不上，就要延到明年夏天。渦陽縣義門鎮(zhèn)，是傳統(tǒng)的苔干產(chǎn)地，苔干的收入，支撐著莊戶人一年的生計。收割下來的新鮮苔菜，要立即在田頭剖曬，使用專門的工具“苔刨”和“利刀”，純手工制作。剖條是個細(xì)活，要求刀刀筆直，厚薄一致，根部一端相連，這樣，才便于在繩子上搭曬。

苔菜收獲的季節(jié)，鄉(xiāng)村道路的兩邊，晾滿了綠如翡翠的苔條。

周老漢所在的周營村，曾是清末僧格林沁剿捻的大本營，在這一帶鄉(xiāng)村，留下了僧營、周營、劉營、張營等等“九營十八寨”。成品苔干經(jīng)清水發(fā)泡后，色澤翠綠，風(fēng)味獨特，乾隆年間即為“貢品”。周恩來總理生前，喜歡用它來招待外賓，因入口“響脆”，命名為“響菜”。

冬季的義門鎮(zhèn)，異乎尋常地安靜，似乎所有的喧響，都被大雪覆蓋了。在過去的年代，平原越往里走，人煙越稠，而今天，越深入平原腹地，人煙越少。有一種類似于感傷的情緒，在土地上一望無際，那是千年繚繞的“鄉(xiāng)愁”。雪后的蒙城一片肅穆，作為皖北小城，它最大的特點是一條街巷一道水，岸柳依依，當(dāng)然，那是夏天的時候。

冬季的平原上，只剩下枝和干，線與條。

歷史上的春秋時代，因為麒麟的出現(xiàn)而終結(jié)，曾經(jīng)叱咤風(fēng)云爭霸天下的五路諸侯，遂成歷史陳跡。而為時二百六十年的戰(zhàn)國時代又揭開序幕，社會進入更大的動蕩期。而此時的莊子，正躲在渦陽北岸這個名叫“蒙”的地方，做一名“漆園小吏”。世人多把“老莊”并稱，其實莊子只是繼承了老子清靜無為的一面，而把他權(quán)變的思想揚棄了。

史書上說莊子家貧，為了補貼家用，他不得不打些草鞋換錢。但即使是這樣的窘迫，他也還是時常做一些美麗的夢，比如有一天，他就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蝴蝶，快樂地飛來飛去。醒來之后，他不知道是自己變成蝴蝶，還是蝴蝶變成了自己。

這就是有名的“莊周夢蝶”。有關(guān)他另一則著名的故事，是楚王派人請他去做宰相，他拒絕了。他說我寧愿拖著尾巴，在泥涂里爬行，也不愿做一只死龜，被高高供奉在神廟里。這樣的話，自然讓楚王很不高興。然而莊子卻管不了這些了，那時的渦水還十分浩大，月亮上來的時候，分不清哪是大水，哪是平原。莊子走向煙氣浩渺的渦水漫灘，俗世和俗情都退到很遠很遠的天外去了，靈魂翩然而出，在天空自由自在地飛翔。入水便為綿延千里的巨鯤，上天則為覆展千里的大鵬，超乎時空，遨乎宇宙，啊啊，那該是怎樣的逍遙??！而翅下的俗世，依然是爭戰(zhàn)不斷，游于太空的莊子，不免感到厭倦。因此在他妻子去世的時候，他也“鼓盆而歌”，他想得與失，禍與福，情與仇，生與死，又有多少區(qū)別呢？

莊子沒有門徒，他的《莊子》一書，只能自己來寫。他將老子的“道”，發(fā)展成為一種純粹而自由的藝術(shù)精神，而他的語風(fēng)，又是那樣的恣肆絢爛。這是一個大黃金時代，中國文化史上的三位巨子，儒家的孟子，道家的莊子，楚國的屈子，同時出現(xiàn)于這一時期，將歷史的夜空，映照得分外璀璨。

漆園一帶的莊子祠，始建于北宋的元豐元年，有“逍遙堂”、“夢蝶樓”、“觀魚臺”等等建筑。當(dāng)時的蒙城縣令王競，特請大文豪蘇軾，撰寫《莊子祠堂記》，鐫刻上石，立于祠中。莊子長袍飄風(fēng)，再度君臨渦北的原野，神性的目光，長久地注視著渦水兩岸?？上н@座莊子祠，于明朝天順年間，沒于鋪天漫地的黃水之中，華嚴(yán)屋宇，一切的一切，都堙埋于地下了，唯有蘇軾的《莊子祠堂記》殘碑猶存，訴說著歷史的變遷。

在這個雪后的清晨，攝制組再次來到這里，拍攝著名的“蘇碑”。在被黃水淹沒了五百多年之后，它于上個世紀(jì)70年代在蒙城東關(guān)出土，很是轟動了一陣子。今天的莊子祠，是1995年夏重建，仿漢代風(fēng)格，“逍遙堂”、“夢蝶樓”、“觀魚臺”、“濮池”等等，一如舊制。

《莊子·秋水》篇中說，莊子曾釣于濮水之上，而今天的濮水邊上，還遺有一座雙公廟。2017年5月28日傍晚，我又一次來到濮水，其時落日如金，鋪滿水面，兩岸蒲草恣肆，一如莊子“釣于濮水”的那一天。上古的人們，拿河流不叫河流，而叫大水，濮水、渦水、淮水、泗水，取它的汪洋漫漶。

莊子被西方人稱做中國古代的存在主義，這在我們，有些不好理解。與秋水共語，和骷髏對話，形成了莊子絢美恣肆的文風(fēng)，并由此發(fā)展為中國文學(xué)中，充滿自由與浪漫精神的文學(xué)傳統(tǒng)。在去往“雙公廟”的路上，雙李村一戶人家，養(yǎng)了兩千多只白鵝，蹣跚著踅上鄉(xiāng)間土路，將我們的車子攔停。再有三天就要開鐮了，等待收割的麥田，夕陽下沉重如金。掌管“雙公廟”鑰匙的老人，不慌不忙地開了門，絲毫不顧及我們的心急如焚。太陽很快就要落下去了，攝像師希望搶在太陽落山之前，運用“逐格”技術(shù)，拍攝出時光的流動感?！半p公廟”里供奉的“雙公”，是姜子牙和莊子，而將相隔了七百多年的兩個人物，供奉在同一座廟宇里，是因為他們都曾在濮水上垂釣過。這座據(jù)說還是元代始建的廟宇，幾經(jīng)兵火戰(zhàn)亂，目前僅剩下的元代遺制，是正殿上的冬瓜梁，而冬瓜梁是典型的元代風(fēng)格。

天光開始黯淡，濮水仍是一副恣肆的樣子。在皖北干冷的深冬里，唯有在濮水邊，能夠感受到孕育莊子絢美文風(fēng)的，濕潤而浪漫的古楚國。

四

江淮之間的第二場大雪之后，河南鹿邑，已飄了今冬的第三場雪。我們?nèi)匀皇撬轀u水而上，沿途大雪紛飛，青青的冬麥子，在厚厚的白雪下安眠。這里已經(jīng)不是皖北，這里是中原。鹿邑位于河南省東部，與安徽亳州接壤，舊名厲鄉(xiāng)曲仁里，千百年來，一直被認(rèn)為是老子的出生地。

關(guān)于“老子出生地”的論爭，最初源于1992年秋，渦陽縣鄭店村天靜宮遺址發(fā)掘。考古工作隊發(fā)布發(fā)掘成果，認(rèn)為大量的出土文物表明，老子出生于渦陽鄭店的“流星園”。這讓鹿邑猝不及防，也憤怒到了極點。我第一趟去拍鹿邑“太清宮”，是在1997年的冬季，出面接待我們的“鹿邑老子學(xué)會”的同志，因為“老子生于鄭店說”的發(fā)布，對我們怒氣沖天。據(jù)司馬遷《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記載，“老子者，楚苦縣厲鄉(xiāng)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守藏室”即國家藏書室，也就是圖書館。漢代以來的很多學(xué)者認(rèn)為，“苦縣厲鄉(xiāng)曲仁里”在后來的河南鹿邑縣。現(xiàn)在突然說老子不是鹿邑人了，是安徽渦陽人，還來了一個什么攝制組，他們無法接受。他們中的一些人，當(dāng)面痛斥渦陽的無恥，用一些久違了的“文革”語言；另一些人，地方的官員和文化學(xué)者，批評渦陽發(fā)表的考古報告：“簡直是無稽之談！”

鹿邑上下，都有很重的老子情結(jié)。

記得我們到的那天，是1997年的12月13日，農(nóng)歷不知是個什么日子，總是和道教有關(guān)吧，整個鹿邑縣城漲滿了人潮，都是去太清宮拜謁的老百姓。太清宮是全城的制高點，攀上如梯的石階，從陡然而起的高臺上往下看，人頭攢動，人氣喧騰，有一種讓人駭異的壯觀。冬日里，風(fēng)靜的一刻，香火和煙霧升騰在這座中原小城的上空，久久不散。

抗戰(zhàn)期間，日本人曾用猛烈的炮火，轟擊太清宮的高臺，奇怪的是，這座宮殿卻巍然無損，雖然七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們?nèi)阅芮宄乜匆妷ι夏切┌唏g的彈洞。日本人因此產(chǎn)生了深深的敬畏，據(jù)說他們的指揮官接下來還焚香沐浴，親自朝謁了太清宮。這是鹿邑城里最富有傳奇色彩的故事，為老百姓所津津樂道，藉以說明太上老君的法力無邊。

在元代之前，鹿邑屬于亳州，太清宮的一塊宋碑上，清晰地鐫刻著“亳州太清宮”的字樣，這讓老子的出生地之爭，變得毫無意義。鹿邑太清宮藏有歷代碑刻三十余通，記載太清宮的歷史和老子事跡，其中出土年代最近的唐代《道德經(jīng)注》碑，系唐開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奉唐玄宗李隆基敕命所立，碑高3.7米，兩面鐫有碑文，碑額精雕盤龍，碑趺呈臥龜狀，刻工精湛，氣象雄奇。這是鹿邑太清宮現(xiàn)存最早的帝王御敕碑刻，然而不是最大，最大的碑刻，是碑高6.3米，寬2米的“宋代先天太后碑”，碑首亦為盤龍狀，碑趺亦為臥龜狀，碑額篆書“先天太后之贊”六字，系北宋真宗皇帝趙恒于大中祥符七年（1014年）正月二十日，為拜謁老子母親“先天太后”敕立。此碑石質(zhì)優(yōu)良，體量厚重，雖歷經(jīng)千年仍保存完整，字跡清晰。

河南省文物考古所對鹿邑太清宮遺址的發(fā)掘，是在1997年渦陽天靜宮發(fā)掘之后，不知是否是受到天靜宮發(fā)掘的刺激。鹿邑太清宮遺址包括東漢延熹八年（公元165年）以降，歷代皇家祭祀老子的大型遺址群，初名“老子廟”，由前宮、后宮兩部分所組成，平面呈“凸”字形。“太清”即道家所謂“天道”，也含有“天空”之意，常用于道教宮觀。唐高祖武德三年（公元620年），李淵為了神話其家族姓氏，聽從方士的建議，認(rèn)老子為宗，以鹿邑“老子廟”為家廟，大興土木，宮闕殿宇猶如帝王居。當(dāng)然也是兵燹水患，屢廢屢建，但一直到清代重修時，規(guī)模仍十分可觀，雖然與唐宋盛時相比，僅存“十一于千百也”。

我比較感興趣的，是太清宮遺址所存“鐵柱一根，古柏三株，望月井一眼”。渦陽人曾多次向我強調(diào)，“鹿邑太清宮的柱子是鐵柱，渦陽天靜宮的柱子是石柱，你說哪個更早？”兩地的論戰(zhàn)無所不用其極，真不知讓人說什么好?！巴戮笔恰扒謇硖鍖m廟產(chǎn)”碑中，被稱做“九龍井”的那眼井嗎？據(jù)“廟產(chǎn)碑”記載：“早年秋旱，十月祈雨于九龍井，始得過老子故里。撫漢、唐遺碑，不勝今昔盛衰之感?！贝吮⒂?913年9月，為當(dāng)時的鹿邑知縣王光弟撰文并立石。

那已經(jīng)是辛亥革命之后的事情了！

不知出于一種什么樣的緣分，對鹿邑這座小城，我會時常念想。不記得是哪一年了，總之是一個雪天，我坐在鹿邑老街口一盞俗稱“氣死風(fēng)”的電石燈下，喝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羊湯，周遭是無邊的暗夜。那時我正奔走在中原一帶的酒廠，為一部名為“中國酒文化”的紀(jì)錄片籌款。“氣死風(fēng)”的火苗在風(fēng)中搖擺，柔弱而明亮。這給人一種異鄉(xiāng)之感，有一點恍惚，一點感傷。后來我無數(shù)次地進入這座小城，感受“渦水之上”老子和道家的影響。渦水是道家文化的發(fā)源地，老子就出生于渦水北岸，他曾長時間地在這一帶活動，并在此建立了他莫測高深的道家學(xué)說。

在浩瀚的歷史長河中，狹隘的兩地之爭，又算什么？

周天子時代，這一片土地上封國上百，很多小國都是即生即滅。依據(jù)亳州原博物館館長的說法，老子“生于陳，淪于楚，仕于周，游于魯，歿于秦”，一生動蕩很大。公元前五世紀(jì)，在世界的東方，幾乎同時出現(xiàn)了三位偉大的思想家，這就是老子、孔子和古代印度的釋迦牟尼。他們各自創(chuàng)建的學(xué)說，在古代中國交融與發(fā)展，形成世界性的東亞文化景觀。我們的生命，就是在這樣的文化中，生生不息了兩千多年。

而今天，渦河仍在夕陽下靜靜地流淌，靜穆而和諧。因為誕生了老子和莊子，這條小小的淮河的支流，在西方學(xué)術(shù)界，目前是一條著名的河。

作為一種關(guān)于古老的政治、軍事、人生的智慧體系，道家的思想已經(jīng)融入我們民族的生命，它在淮河流域的影響尤其深刻。自老莊之后，這里成長起來的人物，大都是智術(shù)型，政治家則多權(quán)謀。比如曹操、朱元璋和李鴻章。而在學(xué)術(shù)上，一直到現(xiàn)代皖籍學(xué)人方東美、胡適、朱光潛和宗白華，都可以看出道家思想的影響。

雪停了。

《儺人圖》羅彬紙本水墨50×97cm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