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天寫完了長篇小說《49日》

宋曉俐 周六

每個人的一生都需要一次跋山涉水的獨自遠行。為了寫梅朵的故事，我把拉薩到玉樹的這條路走了許多遍。

第一次是一群藏族朋友帶著我走的。我們一路歡歌，有酒有肉有茶，原本定好在納木錯湖邊拍星空，結(jié)果一拍就拍到了第二天黎明的日出。

還有一次是和一個沉默寡言的藏族駕駛員同行，他幾乎聽不懂漢語，而我能說的幾句蹩腳的藏語對于他來說也基本算是雞同鴨講。于是，整整1500公里，我們倆彼此都很安靜，他開累的時候，會把車停在路旁，指指方向盤，示意換我開。

后來有幾次出差，時間緊，不允許我走完1500公里的全程，我只能選擇繞了一些路。

就這樣，反復數(shù)次走下來，故事的脈絡(luò)在我心里像春日里撒下的青稞種子，一場新雨之后，小小的禾苗隊隊排成行，只一眼就能看到長在青稞穗兒上的文字成熟后將會是如何一片欣欣向榮。

深夜，我把厚厚的手稿鋪展開來，再把設(shè)置好的故事依照我走過的路線一一歸位。完成這一切之后，我像一個農(nóng)夫看著滿目的收成，揮著鐮刀躍躍欲試。

然而稿子寫了不到一萬字，我卻寫不下去了……思來想去，我只能搬出了最“笨”的辦法—回西藏。

而且這一次，我決定一個人走。

出發(fā)那天是2016年10月12日。北京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jié)，但是在西藏，很多地方已經(jīng)下過幾場雪了。拉薩的朋友們有些擔心我一個人開車1500公里，中間要翻越六七座海拔都超過5000米的雪山，山路陡峭，一路跋山涉水太不安全。出發(fā)前，在拉薩魯定路著名的桑菊甜茶店，朋友們?yōu)槲宜托?。朋友們天南海北地閑聊著，問我：梅朵是不是真的也像你一樣，一個人在冰天雪地里跑了1500公里？一個女孩子獨自跑這么遠，難道她不害怕？

果然，在我出發(fā)后不久，距離羊八井還有不到50公里時，遇到了嚴重的堵車，我心急火燎地等待著恢復暢通時，看到了梅朵，她氣急敗壞地坐在車里，不耐煩地用手捶打喇叭，心煩意亂……

在翻過第一座雪山前，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車子的油箱蓋打不開了。加油站的兩個工作人員想盡了辦法依舊無效，看著越來越重的暮色，我看著車玻璃上自己那張無奈的臉，想到梅朵。

在那曲的網(wǎng)吧里，我坐在一群臉上長滿青春痘的少男少女中間，像羊群里的一只駱駝。他們用異樣的眼神打量我，猜不出我的意圖。我試圖要和他們聊一聊，沒等開口，他們商量好了似的不再看我。

1500公里，我走走停停用了五天。

有時候我一跑跑幾百公里，有時候一停停一天。我像梅朵一樣跟著磕長頭的信徒們?nèi)マD(zhuǎn)山，我像梅朵一樣在牧民的家里借宿。

重新回到案前。我用了141天寫完了長篇小說《49日》，完成了“西藏三部曲”的第三部。

一只能記住白拉姆節(jié)的雪山獅子

就在七天前，我打了關(guān)一山兩個耳光。一次是當著阿爸、姑媽、阿佳普赤和元旦的面；而另一次，卻是當著拉薩小北郊最大的網(wǎng)吧里一百多號正在上網(wǎng)打游戲的人的面……

我的第一個耳光甩出去后，關(guān)一山愣在原地，瞪大了眼睛定定地看著我，半天沒動。很快，他就像平常一樣，輕輕地走到我面前開始哄我：媳婦兒，不生氣了，是我不好，我下次改……

等我的第二個耳光落下后，我以為關(guān)一山還會像往常一樣，沒皮沒臉地哄哄我，然后就該干嗎干嗎去了……

然而，事情和我想得并不一樣。

他帶著我們養(yǎng)了七年的雪山獅子森柱離家出走了。沒說一句話沒留一個字。

后來才知道，我無比窩囊地在家里苦等的那七天純粹是浪費時間。關(guān)一山在和我吵完架的第二天就離開了拉薩。

格桑說，那天關(guān)一山不到吃晚飯時就開車到了他的酒吧，從車上一起下來的還有我家的虎頭雪獒森柱。酒吧里的熟客們看到后，嘻嘻地笑著問他：“關(guān)一山，出來喝個酒還得把梅朵帶上?。俊?/p>

關(guān)一山生氣地罵：“別胡扯，它是森柱，我媳婦兒才是梅朵?！?/p>

眾人哄堂大笑起來。幾乎所有的朋友都知道關(guān)一山怕媳婦兒，大家也總喜歡拿這件事情打趣他。

格桑是我和關(guān)一山在師專的同學，格桑的阿爸跟著我阿爸做生意，我和格桑從小一起玩兒，后來又一起從那曲到拉薩讀書，出雙入對。許多同學拿我們倆開玩笑，認定我們是青梅竹馬，其實只有我們自己知道，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們早就成了哥們兒。

格桑和我一樣，畢業(yè)后再也不想回到老家那曲。但是格桑又不能像我一樣，天天待在家里只吃喝玩樂照樣可以衣食無憂。于是，畢業(yè)后他東拼西湊在宇拓路附近開了一家名叫“三百年”的酒吧。當初酒吧裝修到一半時實在沒錢，還是我借了十萬塊錢讓他渡過了難關(guān)，所以格桑一直說酒吧有一半是我的。

沒事的時候，我和關(guān)一山常去格桑的酒吧喝酒。喝多了酒的關(guān)一山總喜歡扯著嗓子唱幾首歌，他根本不相信自己其實唱得很難聽，難聽到森柱一聽到他唱歌，就一臉不屑地搖著頭從屋里閃到屋外。

關(guān)一山是漢族人，家在遙遠的北京。要不是因為讀書，他說他一輩子都不會有機會來西藏，來拉薩。所以，他在拉薩一般沒什么地方可去，平時最常去的地方除了網(wǎng)吧就是格桑的酒吧，接觸最多的朋友也不過是網(wǎng)吧里一起玩游戲的人和酒吧里的客人了。

我找到格桑，告訴他關(guān)一山離家出走已經(jīng)七天，格桑把剛喝進嘴巴里的一口水“撲哧”一下全部噴了出來，兩只眼睛瞪得像掛在酒吧門口的尼泊爾銅鈴鐺。

“關(guān)一山離家出走？走了七天？還帶走了森柱？”

格?？次也幌耖_玩笑的樣子，揚起藏族男人白多黑少的眼珠子看著我，努力地回憶著七天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他說，那天還沒到傍晚，關(guān)一山就把自己喝成了一攤爛泥。夜里十二點多的時候，他跌跌撞撞地出門就要開車，結(jié)果被一直守在他旁邊的森柱從手里叼走了車鑰匙。森柱又死死地咬住他的衣服不讓他上車。

惱羞成怒的關(guān)一山對著森柱連吼帶罵，搶回了鑰匙執(zhí)意要開車。森柱實在沒辦法，最后只能縱身一躍跳上了車的前引擎蓋，虎生生地端坐在了擋風玻璃前，將整個玻璃擋了個嚴嚴實實，任憑關(guān)一山怎么拉扯，就是巋然不動。

喝酒的人們醉眼迷離地出來一撥又一撥，無論誰看到眼前的一幕都會忍不住哈哈笑出聲來。喝多酒的關(guān)一山坐在車里，氣呼呼地盯著藏獒森柱；而森柱四平八穩(wěn)地坐在擋風玻璃前，也氣呼呼地看著關(guān)一山。雙方像兩只憋著勁兒要打架的斗雞，連渾身的毛都是支棱著的。

森柱平日里確實是不允許我們兩個喝酒的。這些年，阿爸總說，有森柱在我身邊，他放心。

其實阿爸一直希望我能找個藏族人，可我卻跟了關(guān)一山。阿爸不止一次苦口婆心地提醒我：兩個不同民族的人在一起過日子，總是會有各種各樣的麻煩，日子久了，就連吃飯都難免會意見相左。

“不會的，關(guān)一山說了，這輩子我吃什么他就吃什么！”我嘻嘻向阿爸撒嬌。

19歲那年，我復讀了一年之后勉強上了拉薩師專。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讀書，讀書這件事情對于我來說就是個負擔，什么大學不大學，讀了又能怎樣？可是阿爸不然，在他的心里，無論如何我都必須要讀書，即使我們家里有再多的錢、再多的牦牛、再多的房子和車。

我拿到錄取通知書之后，阿爸開心得像個孩子似的，臉上笑開了花。

第一次在娘熱北路拉薩師專的校園里看見關(guān)一山時，他背著一個碩大的行李包出現(xiàn)在校園門口，白色T恤，藍色牛仔褲，戴了一頂酷酷的棒球帽，盡管帽檐兒擋住了額頭和眉毛，可我還是一眼就看到了他那張俊朗的臉。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長得那么白凈而又帥氣的男生。關(guān)一山的個子很高，人很瘦，皮膚白得像剛剛和好的面團，單眼皮的眼睛細而長，鼻梁在漆黑眉毛中間挺拔而起，棱角分明的嘴巴緊緊閉著，那張臉讓人看了之后總?cè)滩蛔≡俣嗫磶籽邸?/p>

顯然，關(guān)一山站在一大群皮膚黝黑的藏族學生中間多少有些格格不入。我遠遠地看著他朝我和格桑走過來，想要說什么，遲疑了一會兒又把話咽了回去。隨后，他手腳麻利地從背包里掏出一個小本兒和一支筆，伏在我們身邊的花壇沿兒上飛快地寫著什么，還沒等我和格桑探頭探腦地看清楚他寫的內(nèi)容，他已經(jīng)伸長胳膊把寫好的內(nèi)容舉到了我們眼前。終于，我們倆看清了他小本子上寫著的內(nèi)容：請問你們會說漢語普通話嗎？我想問一下男生宿舍怎么走……

我和格?；ハ嗫戳藢Ψ揭谎?，彼此心領(lǐng)神會。格桑接過關(guān)一山手里的紙筆，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寫下一行字：大哥，我們不但會說，而且還會寫……

關(guān)一山接過去一邊看一邊琢磨，看著他越琢磨越糊涂的樣子，我們倆哈哈地笑疼了肚子。從那天起，我們仨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近幾年來，拉薩的許多高校開始面向全國招生，越來越多的漢族學生從內(nèi)地考到西藏來讀書。關(guān)一山和我一樣，從來就沒有好好讀過書，當然，關(guān)一山來拉薩讀書的理由除了他自己標榜的癡迷西藏之外，更多的不過是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遠遠地離開家。

后來，關(guān)一山曾多次問我，到底是什么時候愛上他的。為了防止他得意，我每次的答案都不一樣，但事實是，我在看見他的第一眼就愛上了他，并且有些無可救藥。而他肯定地說他在看見我的第一眼就愛上了我，并且想和我結(jié)婚，再生一大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