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羅地亞的忍者哲學家

張苡弦

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遇見的人，會如何改變你的一生。

她是來自克羅地亞的Mateja。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可能是因為舟車勞頓，她擺著一副臭臉，即使我友善地打著招呼，她還是冷冷地回應(yīng)。這讓染著一頭白發(fā)的她看起來更像不良少女了，如果你跟我說她的背上滿滿的都是刺青，我也會相信。

依照慣例，我會在當天晚上帶著她去逛夜市，周末安排她去臺南旅行。但是，那是我在學校的最后一個學期，她是我接待的最后一個外籍學生，當時的我已經(jīng)是懶得帶他們到處跑的老研究生了，對跟陌生人展示友善與熱情非常倦怠，只想趕快把這個燙手山芋結(jié)束掉。

有別于以往的積極接待、精心規(guī)劃，這次我用我的金頭腦算出最短路徑，幫她完成注冊、采買、入住宿舍等例行公事后，我只希望，接下來她在臺灣的一整個學期可以自立堅強、自生自滅。

“喏，這是我的電話號碼，有需要再打?！蔽业卣f。但暗自希望她不要再打來，因為接待外籍學生，通常打來就是又有什么事要我?guī)兔α恕?/p>

隔天傍晚，當我又陷在文獻資料的云里霧里時，一個陌生的號碼傳來了一條短信。

“嘿！我是Mateja，如果你有空的話，要不要一起吃晚餐？”

眼看當天的論文應(yīng)該是沒有進展了，肚子也咕咕叫了起來。

“好吧！十分鐘之后我到你宿舍門口找你?！狈凑际且燥?。

見了面，我們單純交換著彼此生活中的小細節(jié)。通過這樣簡單的相處，我發(fā)現(xiàn)我不是把她當成“克羅地亞人”，而是一個簡單的“人”來看。

我的好奇，不再只是對“克羅地亞”這個國家的好奇，而是對眼前這個染著白色頭發(fā)、眼神里透露著不容妥協(xié)的倔強女孩感到好奇。

“我念哲學。”她說。

“天啊！你是不是大學考得很差，選不到你要的科系才去念哲學的?。俊?/p>

“哇哈哈哈哈！”她笑得無法自拔，差點把面都噴出來，無法理解我的問句。等她收拾好自己的情緒之后，又換回一臉倔強的表情，跟我解釋：“你知道嗎？我除了主修哲學，還雙主修民族與人類文化學。在克羅地亞的中學，哲學是必修課，我從高中開始就對這些東西非常感興趣，也知道哲學就是我想要深入鉆研的領(lǐng)域?！?/p>

我身邊很少有在高中就把生命活得這么篤定的朋友。

“那家人對于你念哲學有什么看法？”我理所當然地這樣問，因為在臺灣選科系從來就不是自己的事……

“我跟我媽談過，我們都知道念哲學畢業(yè)后很難找工作，不然就是薪水很低，但是，我媽只說：‘如果你知道選擇之后的后果，還是想要去念，那就去做吧！你可以為你自己的人生負責，我會支持你的決定?！?/p>

“可是，難道你真的不怕念哲學以后出來找不到工作嗎？”

“我當然知道念哲學出來工作機會不多，所以我除了哲學與民族學雙主修，還修了教育課程。我高中念的是語言專校，我會說八種語言，還包括那些已經(jīng)沒有人在用的古拉丁文，所以我也可以去當老師?！?/p>

八種語言，我遇到的是一個什么樣的怪物啊……

“不過，克羅地亞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狀況非常差，再加上我們的政府非常腐敗，所以老師的薪水還比不上垃圾車司機的薪水。而且我也沒有那么想當老師，所以，還是繼續(xù)當個窮困的哲學家吧！”她又笑得跟花枝一樣了。

一個愉快的夜晚，我們聊了很多彼此的小事，她問了很多我以前從沒想過的問題，也跟我說了我以前從沒想象過的生活方式。

之后，我們經(jīng)常一起去吃飯，變成了彼此都很熟稔的朋友。

Mateja的學校是東歐歷史最悠久也是規(guī)模最大的薩格勒布大學。在很多歐洲國家，大學并不是一個大社群的概念，只是一個上課的地方；而且很多大學根本沒有校區(qū)可言，只有不同系所的建筑物分布在城市的不同地方。

“下課了就想要做自己的事，一點兒都不想再被綁在學校里面了！”Mateja這樣說。

“那你都做些什么事？”

“我在一家禮品店打工賣咖啡、茶、香料還有巧克力，賺我的學費。我媽常說，我都念到碩士了，為什么要在一家小店里當?shù)陠T，做其他工作不是比較輕松又可以賺較多的錢嗎？但她不理解的是，我不是為了錢才做這份工作的。這份工作讓我了解了世界各地的咖啡品種，了解了茶的知識，也認識了很多人。你知道嗎？很多客人是因為我才來的。他們說，自從我在那里打工之后，整個店的氣氛變得很不一樣，他們沒事也會來找我聊天！這是我喜歡這份工作的原因！暑假的時候，我還會跟另一個朋友去戶外水上運動旅行社打工，接團帶游客去溯溪、劃獨木舟、開帆船到海上度假等，我從課外打工學到很多！打工不是只為了錢?！?/p>

正當我還在思考我的家教打工跟她的打工有何不同時，她又補充：“噢，我還練過兩年忍術(shù)。”

這次換我噴飯！忍術(shù)？

“我的老師曾經(jīng)到日本拜師于伊賀流的忍者門下，后來回到克羅地亞開了一所忍者學校。我當時在研究日本文化，覺得有興趣，就去了。我們會學習使用忍者的各項武器和技能，但你也知道，忍者是一個不太正大光明的角色，所以我們有很多關(guān)于保持安靜、偷襲、等待的課程。有時候，我們得在樹上保持靜止，待上好幾個小時。有一天我在家里練習的時候，我奶奶還被我嚇到呢！整個訓練過程非常辛苦，折斷的骨頭數(shù)比訓練的人數(shù)還多，但是學習忍術(shù)帶給我最大的收獲，不是體能的訓練，也不是武器的使用，而是意志。我發(fā)現(xiàn)，我能將這些訓練運用到我生活中的各個層面，應(yīng)付許多挑戰(zhàn)；我覺得我更堅強了，我永不放棄的堅韌個性，可能也是那時候訓練出來的。”

那時候的我還不知道，這個念哲學、習忍術(shù)的“白發(fā)魔女”對我會有多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