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欣
摘要:“至情”是《牡丹亭》的思想主旨,其背后的支撐點則是湯顯祖“以情抗理”的文學思想。本文圍繞“情欲”和“愛情”兩個方面探討“至情”中“情”的內(nèi)涵,結(jié)合劇作的情節(jié)和思想,分析“以情抗理”的審美意蘊。
關(guān)鍵詞:牡丹亭;以情抗理;審美意蘊
在湯顯祖的個人意識里,充斥著“以情抗理”的文學思想。在這一思想的背后,有著深刻的審美意蘊。要分析其審美意蘊,必須要理解《牡丹亭》中杜麗娘所追求的“情”的真實內(nèi)涵。
首先,杜麗娘從小生長父母身邊,她已經(jīng)接受過雙親的教育,“男、女《四書》,他都成誦了”,而她的父親之所以請“飽學”之師為她授課,不過是為了更深入地為她講些“經(jīng)旨”。這所謂的“經(jīng)旨”,便是將《詩經(jīng)·關(guān)雎》解釋為“后妃之德”,強調(diào)“有風有化,宜室宜家”,要將《詩經(jīng)》所表達的愛情追求納入傳統(tǒng)禮教的框架之中??梢?,杜麗娘根本就沒有接受過情愛的教育,她對于柳夢梅的所謂的愛情緣于她的心靈深處,是一種本能的“情欲”。
其次,杜麗娘和柳夢梅之間的會面并沒有除卻完成“云雨”之事以外的其他過多波瀾。在《冥判》里,杜麗娘香消玉殞后,到冥界面對判官的審訊時,她說自己是為春夢傷感而亡,判官不相信,請出的花神也說杜麗娘是慕色而亡。接著,便拿出婚姻簿來查,上面的記的是“前系幽歡,后成明配”。通過主要直接的描繪,湯顯祖在這里很明確地表達了杜麗娘的“情”是情欲,而非愛情。
最后,通過春香的言行暗示“情欲”。杜麗娘讓春香去取筆墨紙硯,她不僅將四種東西全部弄混,也改變了物件。她拿來的東西,如畫眉用的螺子黛和細筆,以及薛濤箋、鴛鴦硯,都具有情色的味道。可以說,文房四寶作為學習用具,代表的是束縛身心的社會規(guī)范,而女子畫眉的黛墨、細筆等等,則是自我內(nèi)心的情感欲望的象征,而這正是自我情欲與綱常禮制的交鋒。因此,春香作為麗娘心理情感的外在指引者,其言行在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出了杜麗娘情欲的宣泄。
杜麗娘盡管生長于封建家庭,但依然無法阻擋她追求情欲的步伐。她因一個虛幻的思春之夢,便害了相思,一病不起。她“等不得”春香提出的讓父親“招選”叫柳夢梅的人作為秀才,內(nèi)心強烈的情欲之火將其點燃,最終“只為癡情慕色,一夢而亡”。然而,她卻并沒有從此隱去,而是憑借自己強大的精神力量,化作魂靈尋到柳夢梅并與其相會,最終又死而復(fù)生。真正達到了“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至情”之境。
湯顯祖肯定“情”,肯定人的真實感情的合理性。杜麗娘就是“情”的化身,她的真情可以穿越夢境,她的深情會感動幽冥,她的至情能夠征服人間,她的癡情感天動地。而這一切,皆是以“情欲”為基礎(chǔ),是對人的自然欲望最大膽又最真實的呼喚。這是生命的真情氣息,是一種自然的希望,它生生不息,喚醒萬物,讓人亦悲亦喜,這種巨大的力量無從解釋,但它卻能鼓蕩人心,超越生死。
部分假道學家假借程朱理學牟取私利,形成了質(zhì)疑程朱理學的思潮。湯顯祖就在其中,他主張“以情格理”的“至情”觀,由此形成了“以情抗理”的文學思想?!赌档ねぁ烦湟绲那橛菧@祖“以情抗理”創(chuàng)作思想的傾泄。這種思想是對人性深處情感的洞悉,是新鮮的、明亮的。這份“情”對“理”的抗爭,在當時的時代是振聾發(fā)聵的,它的表述方式與情欲的本身的特質(zhì)相一致,從不遮遮掩掩,愛得熱烈,愛得奔放。其中的審美意蘊因而也是新鮮明亮的。
盡管如此,《牡丹亭》中的情亦不能簡單地理解為情欲。如果說杜柳二人初識便“共云雨”是情欲所趨使,那么之后其二人感情逐漸加深以至麗娘為情而死又為情而生,則是在原始情欲的基礎(chǔ)上逐漸生發(fā)的社會意義上的真摯愛情。
杜麗娘的愛情是熱烈的,而這份熱烈基于非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正是有了夢境和冥界的依托,才不會有現(xiàn)實社會的束縛,才有了如此炙熱的愛情追求,從而呈現(xiàn)出“至情”的境界。因此,在醒時還有點瞻前顧后的大家閨秀,一進入夢境便化為一個毫不受拘束的奔放女郎。其發(fā)展的迅速,升華的強烈,讓人有一種從沉悶的封建氣息中解脫出來的輕松和暢快。這種升華,不用費勁周折、耍盡花招、不用懷疑、不必擔憂,一切塵世里的思慮都無需顧及,一旦進入夢鄉(xiāng),便是最好的溫柔鄉(xiāng),便可以成就一拍即合的兩情相悅。
《牡丹亭》用夢境營造出的“以情抗理”的審美意蘊,使之呈現(xiàn)出無限的藝術(shù)魅力。在理學興盛的明代社會,男女之情已是不可言說,麗娘追求的率真至情就更加違逆正道。因此,湯顯祖借助幻化的夢境找到了最好的情感宣泄出口。有了夢境的依托,杜麗娘的執(zhí)著追求才不會顯于說教而力量單薄,她的至情才不會少了味道,使她能夠?qū)⑶榈谋磉_與追求落至極致,在情與夢的交響曲中,讓情的光芒異彩紛呈,將所謂的“理”棄如敝履。湯顯祖說:“予謂文章之妙,不在步趨形似之間,自然靈氣,恍惚而來,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狀,非物尋常得以合之?!碑斍榈谋磉_至于至情的境界之時,便會顯現(xiàn)出“奇”的樣貌。因此,湯顯祖讓杜麗娘的情籠罩上了一層奇異之美。奇異之一在于從未見過柳生卻將其入夢;奇異之二在于夢后又尋夢;奇異之三在于尋夢不得,又自描真容期盼日后柳生拾畫。由此,《牡丹亭》依托夢境對“以情抗理”的表達中呈現(xiàn)出尚奇的審美意蘊。
而從杜麗娘借花言情到柳夢梅攜柳許諾中,又可以看出湯顯祖對自然的深切關(guān)注,以物之悲喜暗示人之生死。杜麗娘和柳夢梅在夢中的大梅樹下相會,于萬物生機盎然的環(huán)境氛圍里,將自身情感寄托于這般美景中,最后杜麗娘含恨而終,將自己的畫像埋在石下,讓柳夢梅找到畫像實現(xiàn)她的死而復(fù)生。這些都充分表達了人物對生命真諦的追思,湯顯祖通過死而復(fù)生的輪回手法表達了對生命意義的靈魂追問,以及對愛情理想的不懈追求。而這份追求仍是基于“以情抗理”的主導(dǎo)思想的。正是有了人類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訴求,才會生發(fā)對生命真諦的深刻思考,才要在與自然的融洽相處中追求自我人生,享受真正的至情之愛,體驗生命的樂趣,在滄桑變換中不會覺得心靈空落,在寂寥之時不會心無所依。因此,《牡丹亭》在一個側(cè)面也表現(xiàn)了人與自然的融洽之美,是在與封建禮教抗爭中造就的靈魂覺醒。在這樣的融洽之美中,充滿了自由、平等和尊重,在草木萬物皆有情的表述中,進一步深化了對人類至情的殷切呼喚和強烈追求。這份至情,僅僅依靠夢境還遠不能傾瀉暢快,必得有更加壯烈的表達方式將其訴盡。作品的更奇異之出,便是杜麗娘的為愛而死又為愛而生。
“幽媾”一出中,她鄭重地向柳生表示:“妾千金之軀,一旦付與郎矣,勿負郎心。每夜得共枕席,平生之愿足矣?!边@種訴說,分明是塵世里愛情的囑托,展現(xiàn)出的是一位為愛交合又盼想與愛人長相廝守的平凡女子的模樣。杜麗娘對愛情的追求是大膽而又熱烈的,似乎有某種脫離俗世的意味,而作者卻為這份愛情的追求設(shè)定了一個美滿的充滿俗世氣息的歸宿,從而使得作品的審美意蘊在新鮮明亮的基礎(chǔ)上呈現(xiàn)出現(xiàn)實主義的氣息。
最后的大團圓結(jié)局,雖有落入俗套之嫌,但同時也可讀出作者對這種理想塵世愛情的歌頌和向往。這是湯顯祖“至情”理論與封建倫理的息爭,赫然地肯定了人的自然之欲,能夠讓那些處于封建倫理綱常壓迫之下的人們擁有一處靈魂的棲息地。這正是“以情抗理”的強烈呼聲,是湯顯祖對“還魂再生”這一題材的創(chuàng)新,表現(xiàn)了他對基于現(xiàn)實人生的“情”的哲學思考。
“還魂”這一題材的出現(xiàn),既是人性意識覺醒的體現(xiàn),又是審美觀念提升的表現(xiàn),更是人們在原始宗教意識基礎(chǔ)上產(chǎn)生的審美需求。是現(xiàn)實生活的不如人意,讓湯顯祖造就了一個“至情”的審美空間,以此來獲得情感的解脫與精神的慰藉。這種審美形式,是處于精神禁錮與現(xiàn)實壓迫的明代社會的自覺選擇。唯有如此,才能把人性深處最渴望的“情”毫無滯礙地表現(xiàn)出來。湯顯祖深諳此理,有意識地讓杜麗娘身處水深火熱的強烈追求中,讓她歷盡生生死死的追求,讓人們在那樣的藝術(shù)幻境中體味封建倫理的殘酷,呼喚“至情”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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