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鄭海英
臘月里,是初八那天,天還沒透亮,我和妹妹便起了床,準(zhǔn)備吃了飯去學(xué)。媽也坐起在床頭,穿好棉襖。婆婆(外婆)嚷媽叫媽再睡會,媽朝婆婆“啊啊”兩聲,說不睡了,睜著她那雙并看不見任何內(nèi)容的大眼睛,盯著我們的方向,直直瞪瞪看,像要把我倆裝進(jìn)她眼睛里似的。媽天天都這樣,盡管她從不知她的孩子長啥樣,但只要我們在,她老往這邊瞧。
我躲避著媽的目光。盡管我也知道,媽是看不見我的。屋外的空氣寒冷如冰,我出去一下倒尿盆,趕緊鉆屋了。屋里,也并不是多暖,但比外頭強多啦。婆婆不要媽下床,說先讓我們吃,送我倆去學(xué)回來,再把飯端給媽喂媽吃。幾年前,媽又得了病,半個肩膀以下都不能動,現(xiàn)在人扶著能走幾步了,吃飯時拿筷子的手,不住抖索。
“明鳴,亮亮,趕快吃上學(xué)。”
婆婆喊我們。這么大點的小屋,婆婆的喊聲太大了。我朝妹妹扮個鬼臉。我推她朝前一步,她攘我一把。聽到我們吃吃笑聲,婆婆從飯鍋那邊扭過頭。
“這倆孩,就不能消停會!”
婆婆說著我倆。婆婆總這樣說我們。她老了,擔(dān)心別人聽不見她說話似的,聲音提得很高。她一說,我們就乖乖聽話。她不說,我們就忘了,該鬧就鬧,該爭還爭,“不消?!薄N覀z坐到桌前,拿起婆婆蒸的饃,咬了兩口。
“都洗臉沒有?”婆婆端過來兩碗臘八飯,又問。
“洗了?!蔽野涯槼牌盘?,好讓她看清楚,我的臉可一點不臟。妹妹也跟著喊洗過了。我們繼續(xù)吃飯。
“快吃吧!可甜!”婆婆說。
“平,你等會。我先打理倆孩,送他們?nèi)W(xué)?!?/p>
婆婆對媽說。
“臘八飯在鍋里,粗回來讓他吃。”
粗是爸。婆婆又對媽交代說。
媽應(yīng)聲。我扭頭看一眼媽。媽還在瞪我看。我的目光躲閃了一下,瞥見媽身旁是空的,看來爸又是一個晚上沒回來。
爸晚上不回來,我們已司空見慣。我們這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殘疾的殘疾,就爸一個能干的,他不回來,自有他不回的道理。這個道理,我從剛聽懂話那時,婆婆就當(dāng)平常喝的稀飯一般,灌到我腦子里去了。
“你要好好上學(xué),將來長出息,你媽你爸少多享點福!”
“就知道玩,還不趕緊著,寫作業(yè)!以后考上大學(xué)?!?/p>
或者說:“看看你爸,白天干,黑來干,可都為啥?”
婆婆問我,我小不點,自然不會一板一眼答出為啥??涩F(xiàn)在我懂了,為活命。
我并不給婆婆說。婆婆這些話的目的,無非是要我努力學(xué)習(xí),以后不要和爸一樣,不要命的干活,黑汗白汗,每到家,給泥灌了一身似的。
我之所以知道爸渾身給泥灌了似的,是因為爸有時會在我們清早去學(xué)前回來。星期天我們不去學(xué)時候,見的也是“泥灌”或灰頭土臉的爸,
這個早上,爸沒回來,我們照常吃飯去學(xué),家到學(xué)校還要一段路程,必須趕快。
我和妹妹你一口,我一口吃飯,屋里冷空氣熱空氣交織著,在我們頭頂混合升騰,我們吸溜著鼻子,互踢一下對方腿腳,喝著甜粥??烧嫣鸢?!比婆婆平常熬的稀飯好喝多了。
我們家鄉(xiāng),是在河南這個大平原上,沒有雪的冬天,又干又冷。我不喝稀飯,婆婆非要我喝,說喝了喉嚨是濕潤的,不上火。家鄉(xiāng)雖是平原,但種地極少。婆婆說原先種地的大片麥田,都建廠了。還有少部分田野。我看稱不上什么田野的。只能說是少部分田地。我們這的小村莊挨得都不遠(yuǎn),村與村之間,廠與廠毗鄰。小孩子上學(xué)都起早,因為大部分村沒有學(xué)校,大人們要送小孩到有學(xué)校的中心村上學(xué)。我們村沒有學(xué)校,每一家的小孩都要趕早起床,匆忙吃飯,大人們更匆忙地開三輪車,騎著電動車,送我們?nèi)W(xué)。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和妹妹都是婆婆送去學(xué)。爸晚上不干活的時候,清早是爸送。
媽通常不咋說話。讓媽怎么說呢,幾次三番動手術(shù),她的嗓子說不了啦,說話,也是慢吞吞的說很久很長的“啊啊”之后,吐出仨倆字。叫我們的名字,也費很多力氣似的。婆婆說的沒錯,都是媽害病落下的,醫(yī)生說叫語言障礙?;謴?fù)好了會好點。
現(xiàn)在媽的這樣子,算恢復(fù)好點了吧。前陣子,媽就像村里的黃啞巴,只會“啊啊”?,F(xiàn)在會斷續(xù)喊出我們的名字。
我們家就是這么個情況。好多人勸爸不要不要命干活。婆婆也說爸。昨晚婆婆還說,讓爸就在家,給錢多也不去;天冷;掙的錢夠花。爸不聽,說家里住房是借人的,媽的病還要看,婆婆年紀(jì)大了,以后沒房沒錢咋中。爸說他就想多掙倆,早點把房蓋起來,以后我們的日子,也好過些。
爸干活的地方,是在我們附近幾個村之間的幾個廠子;靠著一副結(jié)實的身板,打著零工。爸說,一個晚上干下來,能掙百兒八十塊。爸一說到掙這么多,臉上就十分陶醉的表情,吸一口煙,不大的眼睛微瞇著,吐出幾圈煙霧,那樣子,仿佛他已在大房子里住下了。婆婆勸不住他,不再說啥,由他。爸這個人,沒人能說得住,干活也和別人不一樣!別人干活搞價還價,給的錢不到標(biāo)準(zhǔn)不干。爸干活不講價,活急,廠里壓價,他也干。和他一起的伙計,埋怨他多次。他聽了,笑笑,下次還那樣?;镉媯儧]法,知道是他老實,不是搶活。工廠負(fù)責(zé)的人也知道爸最老實,有啥活都先找爸。所以,爸挺忙。
昨晚吃飯時婆婆問爸去哪干活,爸說去化工廠。化工廠離家有點遠(yuǎn)。爸若是白天去這個廠干活,回來路上會拐到我們學(xué)校,接我和妹妹回家。吃過晚飯,爸就走了。我們寫完作業(yè),一覺睡到天快亮。我家除了爸,其他人都睡到天快亮。我們誰都沒有預(yù)感,我們所度過的這個夜晚,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最凄涼和痛苦的。
回到吃早飯的時刻。臘八飯還沒吃完,噩耗便來了。
先是婆婆的手機響。聽到手機響,我拿著筷子,飛舞兩步跑過去接起,遞給婆婆。俺村老年人接電話,都喜歡免提。我按起免提鍵,那邊打電話的人的聲音猛亮而又嗡嗡的在我們的小屋上空鳴響。
“快點,快點來,出事了?!彼f。
“咋了?!逼牌艈?。
“你誰呀?”婆婆又問。
婆婆說話是很慢的。那邊的聲音火急火燎,說:“俺賤孩(爸一起干活的伙計)??旖腥藖恚值鵂t坑里了。”
我楞了一下。爸咋跌爐坑了?
我雖然沒見過爐長啥樣,聽大人們說過,人站在上頭扒爐,上頭離坑底有三四層樓高。我們老師布置過一道題,一層樓三米,四層樓是多少米。我拿鉛筆算過,所以我知道高度。
我擱下筷子,停下來看婆婆手里手機。
妹妹小,性子慢,人也老稀里糊涂的,還在磨磨蹭蹭吞飯。
那邊繼續(xù)說:“今個清早俺來接班看見的,人還在坑底,該是半夜停電跌下的,估計不中了。”
婆婆的臉色慘白慘白的。我們的小屋,立刻罩上一層慘淡的灰白。
婆婆的手指頭仿佛拿不動手機了,抖起來。她看一眼媽。媽直著脖子,空洞的大眼睛,瞪得圓鼓鼓。
媽驚駭?shù)谋砬閲樀梦倚念^一凜。
婆婆拉上妹妹和我到她的懷里,眼淚滾滾而落,對著媽說:“平,沒事,啊,乖,不會有事。”
婆婆的聲音打著顫,手一直在抖。
婆婆放開我倆,拿手機出門了,又進(jìn)來。
婆婆眼淚不停流,說:“孩呀,別去學(xué)了。走吧?!?/p>
我不知道“走吧”是啥意思,只管跟緊婆婆。因為婆婆說不用上學(xué),妹妹嘻嘻笑,“噢”了一聲,一副歡快的樣子。
我踢了妹妹一下。媽放開嗓門,哭起來。
這個時間,別人家的孩子,都在去學(xué)路上了吧。我和妹妹,由婆婆,大婆婆,舅舅,老舅、老舅媽等人帶著,趕往化工廠的路上。大舅媽帶著她吃奶的小女兒,和二舅媽,留在家里,看著媽。
化工廠到了。婆婆拉著我和妹妹,哭著朝廠里奔。舅舅攔著婆婆,說我倆小,就別去了。婆婆說,那咋辦,那是他爸。
“他爸也不中!別讓孩去,還不知跌成啥樣了,看嚇著孩?!本司苏f。
婆婆嚎啕著。松開我們的手,豎著胳膊,眼淚成串跌下來。
他們留下一個親戚看我倆,都進(jìn)廠了。
到那時,妹妹還沒有明白發(fā)生了啥事。因為不去學(xué),她的臉上,始終表露出內(nèi)心的歡喜。我在大人的對話中,知道是爸半夜干活,忽然停電,爸在上面摸黑走,一腳踩空,跌爐坑底,跌死了。
爸死了。我和妹妹就成了沒爸的孩了。我們倆沒爸,這還好辦,我們可以胡亂長大。媽不中。媽是殘疾人,從此沒了丈夫,沒了依靠。婆婆也不能沒女婿。我們這個家不能沒了頂梁柱。
我們家塌了。
家塌了,再沒有人給我們蓋起來了。女人們哭了一通,除去悲傷,開始考慮后邊的事,一同商量,約莫廠里能賠多少錢。只有婆婆一個人,從廠里出來后,拉著我和妹妹的手,站在風(fēng)口,一遍一遍哭。
“再沒有人替我接一次孩了?!?/p>
“今后這倆孩,再沒有爸了?!?/p>
“老天爺,那么多壞的,孬的,咋都不收走,咋叫他走了?”
“跌死的是俺多好!讓他多活幾年,把孩養(yǎng)大呀!”
婆婆哭哭,說說,怨怨。我的眼淚跟著流,冬風(fēng)吹在臉孔,哇涼哇涼的,一會兒,臉頰一片冰硬的質(zhì)感。
畢竟是年小,我還沒有想到?jīng)]有爸的孩子,以后的路有多艱難!也并不真正懂得,人世間“痛徹心扉”幾字,是為生死離別而準(zhǔn)備。我感到迷茫,并沒有覺得我永遠(yuǎn)失去了父親,只以為,這是大人間,或是爸在和我們演的電視劇。他怎么可能說死就死了,昨晚他還答應(yīng)我,今天中午接我和妹妹放學(xué),給我倆買燒餅夾串吃。我和妹妹最喜歡吃爸買的燒餅夾串,爸每次給我們買,交代賣燒餅串的,一人給我們夾一個雞蛋,兩串豆腐串,一根火腿腸。妹妹不愛吃雞蛋。不吃就不吃,愛吃啥,夾啥。爸由著我們。婆婆就不這樣。婆婆要攢蓋房的錢,一粒米也不許我們掉,剩飯下一頓吃。從不給我們買吃。
婆婆哭的對,從此,誰還再為我們買燒餅串吃呢?
妹妹看我倆哭,她瘦小的肩頭,也一聳一聳,抽抽搭搭哼嚀起來。
一老兩小,站在廠門外哭。
幾個親戚走過來說婆婆。
“別哭了。你哭壞了今后誰管孩?”
“哭頂啥用!又哭不活。還是想法找人呀!”
“哭哭好!讓她哭!咋會這樣呀!”
親戚們七嘴八舌。一個親戚叫我別哭,摟住了我和妹妹。我們便頓住了。
婆婆哭得更狠了。
寒風(fēng)中聽婆婆哭了一會。我突然說,想去看爸。
婆婆怔忪了一下,她臉上的淚好像結(jié)晶了一樣,閃亮閃亮的。婆婆用棉襖袖子擦臉。拉著我倆,她啥也不顧了,只管往爸躺著的地方走。
那個時候,爸已經(jīng)被人們像撈一條沉甸甸的大魚似的,想了一些法子,從爐坑底撈了上來,放在扒爐房的門口,身上蓋了一塊大大的紅白相間的塑料布。
我們仨過去的時候,聞訊而來的其他親戚,有一個在鎮(zhèn)里辦事,一個在市里上班,大家推他倆做代表,去廠辦公室談賠償?shù)氖隆F溆嗟挠H戚那兒立著,這兒站。爐房門口,除了躺著的爸,再沒有一個人。我手里緊握著舅舅給我拿著的爸的手機,看著躺在地上的那個人,一陣干風(fēng)急卷而來,掀起爸身上蓋著的塑料布的一角,爸的臉露了出來。我抬起胳膊,打開手機,切換到攝像,給爸拍了最后一張相片。
風(fēng)涌過來,好像回抱我似的,我拍過爸,塑料布靜靜張回到爸的面孔。我沒有為看到爸爸跌成血肉模糊的臉而驚恐,反而為自己保存了爸流血的面容心存一絲慶幸。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拍下這樣一張會令我日后回憶起來,充滿痛苦和悲傷的相片,只是覺得那時候該抬起胳膊,為爸做點什么。
也可能是,我聽婆婆說賠償,拍下死去的爸,可作為證據(jù)。
也許潛意識里有這樣的念頭。
拍過照片,我朝前幾步,走到爸跟前,到爸的臉的位置。婆婆上來扯住我的胳膊,哭拽我,說:“明啊,明鳴,咱看過了。走吧!”
妹妹也跳過來拽我。
我趔趄著身子,掙脫婆婆的手,蹲下去,在爸頭部右側(cè)的地方,撿起一頂深灰色的帽子。那是爸每天都戴的帽子??!爸總是戴著這頂帽子,接送我們上下學(xué),給我們買燒餅夾豆腐串,領(lǐng)我們吃肉丸。他吃得頭冒大汗,便脫下帽子,擤擤鼻涕,接著吃。我吃飽了,想和爸玩,就把帽子藏我書包里。爸開電動車要走的時候,忽然一摸頭,“誒!帽子呢?”他慌慌張張要去丸子鋪找。我和妹妹捧著肚子笑。
妹妹說:“爸,你咋真傻,在俺哥書包里?!?/p>
爸恍然大悟般雙手朝臉上一抹,攤開手掌,放下來,抱著妹妹坐上電動車座,把我也抱上去,才說:“快給爸,沒看爸頭頂禿了,看人笑話?!?/p>
這個游戲我們多次演,我每次都像第一次藏帽子,爸每次都像第一次發(fā)現(xiàn)帽子不見了,張皇失措去找。然后我們捧腹大笑。我們和爸樂此不彼,每次都是妹妹嗤起她小小的鼻頭,道出謎底。
爸每次說他“頭頂禿了”,都咧開嘴笑。風(fēng)灌到他缺牙的嘴巴里,他額頭的皺紋就像一道道河流似的;他眼角的皺紋,開枝散葉,朝他摻著白發(fā)的兩鬢攀爬。我讓他低頭,取出帽子,蓋在他頭頂,也遮住他的額頭了。
我的掉禿頭頂?shù)陌职?,額頭挖出小河的爸爸,眼角生長樹枝的爸爸,嘴巴里漏風(fēng)的爸爸,他還沒有四十歲啊。
我拿著帽子,一下也不愿松手了。
辦公室里,談判在繼續(xù)。廠辦室離拆爐房的距離很近。我站在拆爐房門前的路上,盯著廠辦室,可以看見里面坐有人。天很冷,辦公室門卻沒有關(guān),我看見從屋里飄出淡白色的煙霧。那是男人們在吸煙吧!我想。
婆婆緊拉我倆的手,指著廠辦室,叮囑我們,一會去那個屋,我倆得哭。
“死的是你爸呀?!逼牌庞终f。
我點點頭。妹妹沒心沒肝,不僅不哭,傻頭傻腦的樣子,還以為自己在看電視劇。
婆婆拉我們,離開爸躺的地方,重新來到廠門口。我的爸爸,被所有人拋下了,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墒牵业男睦餄M滿的盛著爸的溫度,我的手里,攥著爸的手機,另一只手里,拿著爸的帽子。
一些人來到我們身邊。大家都說:“可憐的孩?!?/p>
他們都是我的親戚鄰居。
女人們摸我的頭,說:“乖”。眼中落下淚來。
另一些人朝我們身邊聚過來。聚來的人,是聞訊趕來的爸那邊的親戚。
爸像我這么大,就沒爸媽了。爸是在爸的舅舅家長大的。和媽成家后,照顧媽方便,住在婆婆家。
爸那邊來的人,是爸的舅舅,舅媽,爸爸的舅舅的幾個子女。
爸的舅舅,很老了,彎腰曲背,滿頭白發(fā),和爸一樣黑紅色面孔,開的三輪車一停下來,他搶天哭地下車,佝僂身體拍著胸口大叫爸名字。
爸的舅媽,一起哭著去看爸了。
哭過爸之后,大家聚回到我們身邊。
爸的舅舅干癟的嘴唇不停地喃喃:“粗死了。粗壯的給牛犢似的,咋會死!”
爸的舅媽說:“老天爺呀,天塌了。天塌了就是這?!?/p>
又說:“老天爺,那么多壞的,孬的,作惡的,你不收,咋收了天下最可憐的他呀!”
又說:“老天爺咋不睜眼看看,叫他走,丟下倆孩,可咋活!”
再說:“倒不如收走俺,俺替他去?!?/p>
爸的舅媽哭說的,和婆婆一樣。婆婆就又哭起。三個老人,一遞一答哭說。然后這時候,又過來一個人了。這個人,就是大清早打電話的和爸搭伙干過活的伙計——賤孩叔。
婆婆停下哭,問他,爸死的前因后果。幾個老人都停止哭,聽他,像說書人一樣,發(fā)揮想象,仔仔細(xì)細(xì),從爸晚上來上工,到半夜忽然停電,爸如何失足掉落,推測爸是臉朝下跌在坑底,如何苦苦掙扎——不然,他說他看到的坑底的爸,咋會是手捂額頭,滿臉血,靠墻坐躺呢。他還描述,昨晚和爸一起扒爐的伙計,是在另一個爐坑,隔得距離遠(yuǎn),那個伙計聽不到爸的呼叫。要不然,他估摸爸不會死。
說爸肯定喊了。他一再強調(diào)。
又說,昨晚和爸干活的那個伙計,停電后,還跑回臨時休息的屋,煮了碗方便面吃了。
說的有眉有目。眾人聽得又是唏噓,又是哀嘆。我手里攥著爸的帽子,帽子有一塊硬巴巴的,那是爸的血干在上面了。
他見我攥著血帽子,說:“拿這干啥?扔了吧!”
我不吭聲。
婆婆說:“叫他丟,他不丟?!?/p>
一個親戚說,“讓孩拿著吧,留個想頭?!?/p>
別人也都呼呼呀呀說。就又扯到賠償?shù)氖律狭?。不知里面說得咋樣了,派個人看看。
又有人說,別去瞎摻和了,沒見里面坐的是咱代表嗎。他們要不中,咱更不中。
婆婆說,叫俺去。俺拉倆孩去。
婆婆又哭。
“俺拉倆孩去跪。他們可憐俺老婆領(lǐng)著倆孩,多給點錢?!?/p>
女人們贊同婆婆,說俺幾個女的,老的,小的,一塊去。
男人們說:“別去,不中的。”
這個時候,有人從那邊推過來爸的電動車,電動車簍里,放著爸洗澡用的東西。爸干活前換下的鞋子,廠子以前發(fā)的洗衣粉,爸還沒顧上帶回家。都拿過來了,問弄哪。
婆婆讓把洗衣粉留下,其余的,都扔了??粗彩请y受。
我的心,不由得,空空落落疼。
我那時才感到,我沒有爸了。爸的東西,誰也不肯再要了。
我的手里,握著的帽子就更緊張了。
可并沒人再注意我手里的帽子。大家都在寒地里站著,冷風(fēng)吹,塵土卷。一個個灰頭土臉。一小時,一個小時就這樣熬著,等著。親戚問婆婆吃飯沒。婆婆早飯沒吃,午飯也不吃,她說不餓。爸的舅媽給我和妹妹買了零食和奶,妹妹歡天喜地拆開了一包吃。我抱著零食袋到婆婆跟前。婆婆就又哭了。婆婆幾次拉我們,想去廠辦室,哭上一哭??丛谝患依闲]人養(yǎng)的份上,看在家里爸殘疾的媳婦,看在我和妹妹年紀(jì)幼小,廠里多給點錢。
其他人就又勸婆婆,哭鬧解決不了事,現(xiàn)在賠償也是要看關(guān)系,咱一般老百姓,事出了,想要多賠點,死人放多日,人家愛理不理。好幾出了,最后,還不是幾萬塊打發(fā)了。這個廠還算好點,有錢,等著吧,咱的代表找鎮(zhèn)里的頭頭去說了。
果然有一輛黑色轎車開進(jìn)了廠里,又開了出去。卷起大大的一股塵土。我們站在塵土里,看見代表黑著臉從屋里出來了,說:“說甭了。”
婆婆拉著我倆,一頭撲進(jìn)去了。
婆婆拽我倆“撲通”跪下了。婆婆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似的。
對方的人黑著臉,一言未發(fā)。但是,我抬臉的時候,看見對方有一個人,眼眶里緩緩流出了眼淚。
對方負(fù)責(zé)的人臉上一副苦巴巴的表情,他態(tài)度強硬,他們能給的價,到了最高了。
“不行了你們可以鬧,可以告?!?/p>
“人擱這就擱這吧,隨便,俺也沒法?!?/p>
“擱幾天都中?!?/p>
他連著說一串話。
婆婆身體抖了抖。我的膝蓋僵硬。滿屋都是僵硬的氣氛。我不知道該咋辦。婆婆除了哭訴,也沒有其他辦法。
對方又說,聲音穩(wěn)了很多:“這個價錢,有史以來最高的,你們還不能說出去,不然以后再有事,廠里沒法辦。你們不要太過分了,廠子也難。”
婆婆只是想再讓高出兩萬元。爸的一條命啊。
一旁跪著的我哭起來。妹妹也哭了。但我猜她是因為腿疼了。
妹妹小,太小的孩子是沒有失去親人那種痛苦意識的。比方我,比妹妹大了不過幾歲,尚想不了那么遠(yuǎn),只是覺得眼前人可憎,使我想起寒風(fēng)中躺在地上的爸,才哭了。
我手里攥著爸的帽。對方那人看了一眼帽子,說,看到這帽,小粗老戴它,的確是很老實,讓人放心的好人。
他的心似乎軟了一些,語氣柔下來,他夸贊爸老實,干活讓他們最放心。但價格并沒有軟,依舊是開頭他們出的。
爸的帽子,似乎也流淚了,僵巴巴的那一塊,我用其他柔軟的部分小心圍著。我們的兩個代表走進(jìn)了屋,嚷婆婆,要她別跪。拉我們起來,送到外面。
我聽到屋里的聲音,似乎吵起來了。
我把帽子捧到我的臉頰,挨著我的臉。
挨著我臉頰的帽子軟哄哄的,有爸的氣味。我想起燒餅夾串。想起滾肉丸了。是的,肚子很餓了。
這個時候,已是后半下午,接近黃昏了。婆婆耷拉著肩膀,站在門外,仿佛一尊我在博物館看到的蠟像。
有個老親戚過來,她說天就要黑了,得快把孩(爸)拉回家。趁現(xiàn)在還有明,趕緊給孩擦洗干凈,換上衣服(壽衣)。不能老停在地上。晚上不定有什么狗呀貓呀的。孩不能在這過夜呀!
這話一出,婆婆的淚水止不住又撲簌簌落下來。
婆婆說:“俺都迷糊了?!?/p>
“拉哪呢?”婆婆問。
“看來你真迷了。拉回西莊(爸家),孩不是招揚(倒插門)咱家的?!?/p>
“真老了,咋沒想到這層!”
“是得先給孩穿上衣服。是得拉回西莊。”
婆婆和往常一樣叨嘮:“西莊他沒屋呀?!?/p>
“沒屋就停原先老屋的那塊地。得趕緊去尋爐灰,買衛(wèi)生紙,毛巾,壽衣,棺材。再遲都關(guān)門了?!?/p>
老親戚快人快語,打斷婆婆。
“趕緊通知他們西莊村緊本家的人來。停棺,守靈,出殯,可多事呢!”
是的。人一旦死,人不找事,事就要一出出找人了。
大家于是都忙了這些起來。
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我感到站了一天的腿腳,太累了。胳膊腿都木木的。又乏又冷。我的妹妹,站在那兒,歪歪扭扭,眼睛一會睜,一會閉。
妹妹倒在婆婆懷里,睡著了。
天黑了。
是的。天一旦摸黑,黑下來的節(jié)奏就太快了。
我不知談判的結(jié)果是啥,只感到身體困乏,一閉上眼,就和妹妹那般,歪歪斜斜的身體,似乎是在做夢了。
我感到唯一可靠的是:巨大的黑夜躺在我的懷里。我的懷里,躺著爸的帽子。